大嫂,你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嗎

文/英歌h

心存敬畏,珍惜並感恩那些在你人生的重要當口和節點出現的人吧,也許他(她)是帶着神祕的使命而來……

(一)

我正在靠窗的病牀上午睡,一行人魚貫而入,護工叫我給騰地方,來新病人了。

我極不情願地起身,換到中間的空牀繼續睡,卻再也睡不着。

新病人和家屬講話聲音和動作很輕,顯然是怕吵到我和老爸,看來是有教養的人,這讓我心底產生一絲敬意。

我假寐着,偷偷眯眼瞧了下,原來是一對老年夫婦,牀上躺的是老頭子,牀邊站的是老太太,老太太頭髮灰白,臉上皺紋堆壘,如剝了皮的核桃。

我心裏開始糾結。晚上怎麼睡?本來兩張空牀,我和妹妹一人一張,他們一來,只剩一張了。我必須和妹妹一起徹夜守護老爸,一向像大姐一樣照顧我的小妹,一定會把唯一一張空牀讓給我,那她如何休息?

老太太又睡哪兒?按先來後到原則,我們當然可以不讓。但面對那頭刺眼的白髮,我能睡得心安理得嗎?

一慣以善良自詡的我,良心正經受着考驗。

不行,只有租牀了。

(二)

在這家縣醫院的心血管科,老爸是住院時間最長的,妹妹先行陪護,已超一個月了,我也陪護了二十來天。鐵打的病房,流水的病人,隔壁兩張牀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張又一張面孔。

第一張面孔:一位八旬老人,與老爸同齡,五保戶,因心衰入院。大部分時間,他躺在病牀上挺着大肚子,瞪着大眼珠子盯着輸液瓶,只有早上時,他的表弟來陪他一會兒。他會在我與他並排躺在兩張病牀上休息時背轉身,但他鞋的味道常令我掩鼻難以順暢呼吸。掛掛針、用用藥,一週後,他出院了。

第二張面孔:一位比我小一歲但看起來大我十歲不止的瘦骨嶙峋的男人,低保戶,殘疾人,只有一隻眼睛。他是醫生眼中的“玻璃人”,是個生命的奇蹟,渾身上下主要零部件幾乎沒完好的。但他視死如歸,閻王爺都怕他不敢收,活得不要太瀟灑,經常拔出牀頭的輸液杆,像鋤頭一樣扛在肩頭,晃盪着輸液袋,在走廊溜達,到公共衛生間抽菸,串病房聊天。掛掛針、用用藥,一週後,他也出院了。

第三張面孔,是位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沒什麼印象,液沒輸完,就舉着吊瓶換病房了。

第四張、第五張面孔,是對像極父子的祖孫倆,倆人聊起天來更像兄弟,爺爺的女兒視頻電話打來,聽聲音口氣,完全不像父女,嬉笑怒罵,十分隨意。爺爺理着板寸頭,一身休閒裝束,透着幹練的精氣神,是位私營企業主,身體貌似不錯,但有些發福,聽說也是心臟問題入的院,從別的科室轉來的。孫子很胖,有點嬰兒肥,聽說在讀大學,因疫情還沒開學。晚上,孫子帶的牀搭在爺爺和我睡的牀中間,幾乎沒有空檔。這孩子睡得十分粗放,不是打鼾就是放屁,不是將大粗腿就是將大粗胳膊搭在我牀上,有時甚至會觸碰到我。那兩夜,真有點苦不堪言。好在,兩天後,他們走了。

這樣算來,這對老年夫婦應該是我接觸的第六張、第七張面孔了,老太太更是我在這間病房裏接觸的病患及家屬中第一位女性。他們又有怎樣的故事?我又會怎樣度過與他們相處的短暫時光呢?

病房好像是座人生小舞臺,他們是演員,演繹各自的人間悲喜,我是觀衆,品味其間的酸甜苦辣。

而在他們眼中,我們一羣令他們豔羨不已的孝男孝女,又何嘗不是一臺戲呢?

不同的是,他們先後走出了病房,繼續他們的人生;而老爸再也沒能走出去,戲幕正沉沉地垂落。

(三)

牀,讓也不甘,不讓又與心不忍。爲保住唯一一張空牀,讓妹妹能休息好,耗到晚上,我跟老太太提議:“咱倆去隔壁房間睡好不好?”

住院部沒住滿,那些被藍色無紡布罩着的沒行李的牀,都是空牀,隨便睡,醫院不管。隔壁房間三張牀全空着。

老頭老太對看一眼,沒回應。

等我從衛生間出來,老頭正抱起枕頭和被子,與老太太往外走:

“我倆去隔壁睡,你們姐倆陪老爸好好休息。”

這讓我內心釋然,臉上卻浮現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早上五點,老頭抱着被子先回來了,護士要來抽血。

那天住院部氣氛緊張,說上邊要來檢查,開始清人,一牀一陪護,多餘的人下午四點半前必須離開,大門要上鎖。妹妹堅持留下來,我這個當姐姐的也很無奈。

這時,老頭對老太發話了:“你回去唄,讓她就當成陪護我的,這不就一牀一陪護了嘛!”

“這能成嗎?”老太太有點懵。

我趕緊辭謝,說心意領了,這樣不行,手環上有牀號和病人名字,護士也都認識我們。

我灰溜溜出了醫院,漫無目的在街上、店裏閒逛,喫盤餃子,看看街頭扭大秧歌的,然後回家睡覺。

可睡不踏實,惦記老爸,心疼妹妹。

第二天一大早趕到醫院,妹妹說,頭天晚上老倆口還是去別的病房找牀睡的,他們的牀給我小弟睡了。

直到我們離開醫院,老倆口就沒睡過一宿屬於他們的病牀,都“借宿”在別的病房。

(四)

“姐,你知道隔壁牀那大哥得的是什麼病嗎?”妹妹故作神祕地小聲問我。

“不知道,估計也是心臟不好唄。”

“他心臟上有個洞,俗話說的多了個心眼兒。之前在另一家醫院住,告訴他要大開胸,給他嚇跑了。其實微創就能處理,我同學做過。”

“哎,你叫他啥?大哥?難道我又看走眼了,那老太太不是他老伴?”

“你以後別再叫人家老太太了,她才比你大5歲,63,應該叫大嫂。”

不會吧?是她太顯老,還是我太顯年輕?5歲差距有如此大!那一頭蓬亂的白髮,那一臉的皺紋,那黝黑的膚色,那走路兩邊擺的步態,怎麼看都是歷盡風霜的七旬老人啊。

我開始有意無意和她聊天,迴應她的熱情,終於找出了她顯老的謎底。

含辛茹苦養大兩個兒子,給他們成家立業,結果兩個兒子都離了婚,把孩子扔給她,自己跑外地打工去了。她帶大了大孫女,又在帶大孫子、小孫女。自己的母親在60幾歲時得肝癌走了。牀前服侍那半年,特別折磨人,不喫不喝昏迷一段時間,醒來又喫又喝,然後又不喫不喝昏迷了,如此反覆日久。

這樣的日子,能不把一個女人的頭髮熬白麼?

可除了頭髮白、皺紋多、色膚黝黑,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兒陰翳,總是掛着笑容。想必最艱難的歲月已熬過來了。

兩個兒子都很孝順,聽說父親住院,一邊打錢一邊往回趕。前兒媳跑前跑後。侄女拎着東西來看望,大包小袋的鋪滿一牀,他們在隔壁病房聊天聊了很久。我聽妹妹說,有天晚上她聽到大嫂那位正讀大學的大孫女跟他們視頻,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孩子很漂亮,講話溫文爾雅,乖巧懂事,她便湊過去和女孩聊了幾句。

女孩的面容氣質顯露了良好的家教,折射了大嫂多年的付出。我不再背後叫她“老太太”,一聲“大嫂”表達了我對她發自內心的敬意。

(五)

我與她素昧平生,但隨着父親病情的加重,我對她產生了一種親人般的親近感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心理依賴。

我腦子裏總是盤旋着一句話:大嫂,你是上天派來的使者,特意來幫我度難關的嗎?

我始終相信,茫茫人海之中,人與人的擦肩並非偶然,他(她)在你生活的某個階段、某個節點出現,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你能否參透玄機。上天自有安排,一切皆爲天意。

那是父親走前兩天的一個早上。夜空灰濛濛的,晨星昏暗。一個來月,我們守候牀頭,苦熬苦盼,熬圓了一彎月牙,盼來了中秋的一輪滿月,又熬瘦了一輪滿月,窗外只餘一彎淡淡、弱弱的月牙。那一刻猝不及防湧上心頭的絕望,沖決緊繃的心理防線,我和妹妹在牀上緊緊相擁,抱頭痛哭。

哭聲被極力壓抑,但還是在病房內縈迴。剛從隔壁病房回來等抽血的大哥默默地走出去了,不一會兒大嫂進來了,以過來人的身份,對我們姐妹倆苦口婆心地開導、勸慰。她耳聞目睹我們對老爸做的一切,覺得我們已經非常盡心了,一般子女做不到。在他們農村,像老爸這種狀態,早都拉回家了,換上不孝的兒女,老人早就不在了。

那天下午,老爸血壓突降,用上了多巴胺維持,醫生表示情況不太好,如血壓控制不住往下掉,就沒啥希望了。大嫂坐在牀邊聽着,醫生走後,她悄悄地問我,老人的壽衣準備好沒?我說十幾年前我媽走時一起置辦的,放在家裏。她說最好取來放櫃子裏備着,打開檢查下缺啥少啥,再一層一層套好,萬一老人不行了穿起來方便。

“這……你們不會忌諱嗎?”

“忌諱啥,很正常。老人這種情況我也見過不少,我看你爸情況是不太好,我一直沒敢說。我剛聽醫生也這樣說,纔給你們提個醒。”

我趕緊叫小弟回家把壽衣包取來,放在櫃子裏。

第二天傍晚,大弟從外地趕回來了。在大嫂提醒下,我們一起打開了壽衣包,一一檢查,發現少幾樣東西需要置辦。大嫂提議把衣服套好,大弟沒吱聲。她還提議給老人理個髮,大弟說先不用。老爸走前來不及洗理頭髮,終究成了一樁憾事。

當天晚上,老爸高燒不止,多巴胺也控制不了血壓下滑的趨勢。感謝醫院管理粗放,感謝大哥大嫂成全,老爸走前這一夜,我們全家守候在老爸身邊。

這一夜很不寧靜,走廊裏腳步雜沓,醫生護士進進出出。值班的小護士很盡心,發現老人似無呼吸,一邊喊醫生,一邊跑向護士站,轟隆轟隆推着一輛裝着急救儀器和藥品的小車跑回來。

午夜,睡在隔壁房間的大哥大嫂披衣過來,關切地詢問、貼心地寬慰。干擾了他們的睡眠,我們內心十分內疚,他們卻雲淡風輕地表示沒關係。我把他們勸回病房,大哥躺下了,大嫂又陪我聊了很多。

具體聊些什麼,我不記得了,終歸是關於身後事、關於臨終的一些話題。她不敢和我妹妹聊這些,妹妹很忌諱,就像對傷口,不敢觸摸。我說,我心態還好的,生老病死是規律,只要老人走前不要太折騰太痛苦、只要親人守在身邊有安全感就好,順天應命、盡心無憾吧。

我心裏越來越明晰:大嫂是我的貴人,是上天派來幫我的。

回到病房,我悄悄地從皮夾裏取了兩百塊錢,裝在口袋裏。

(六)

早上六點多,熬了一夜的大弟說,老爸堅持到明天早上應該沒問題,他要先回趟日租房,社區安排人要上門做核酸,發現人不在不好,然後和小弟一起去醫院外的殯葬服務店瞭解下要做哪些準備。我勸他還是先去殯葬服務店聯繫一下。

大弟走後不久,我去了值班醫生辦公室,想請他想辦法維持老爸的生命,哪怕維持到下午,一來他後老伴今天下午掛完針出院,讓他們見上一面,二來給兄弟倆一點時間,準備準備後事,讓老人走得從容些。

醫生無奈地搖搖頭,表示很爲難。

我回到病房,妹妹拉着老爸的手,邊哭邊喊:“老爸沒呼吸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刻真正到來時,還是令人猝不及防。我喊來醫生,馬上給大弟打電話,讓他們趕緊回來;給樓上的弟媳打電話,讓她快把阿姨扶下來……

大嫂始終站在一旁,她勸我們姐妹不要哭,千萬別把眼淚掉到老人身上,她讓我喊:

“爸!爸!爸別急着走哇,再等等!再等等!阿姨就來啦!你兒子馬上回來啦!爸!”

當阿姨被攙扶着奔到病牀前拉着老爸的手痛哭時,我衝向櫃子,拉出了壽衣包。可是,我手足無措,我從未經手這類物品,完全不懂應該怎麼做。這時,大嫂出現在我身邊,我哭着向她求助:

“大嫂你幫幫我,告訴我該怎麼套!”

我不敢指望一位素昧平生的女人幫我做這件事,我怕人家忌諱。可大嫂完全不介意,解開包袱皮,一件一件壽衣取出,有條不紊地套起來,平平整整地鋪在牀上。

這時,小弟先行帶着殯儀服務店的師傅趕到了,隨後,大弟上氣不接下氣地帶着剛從店裏置辦的帽子、鞋襪回來了。

老爸沒有任何痛苦和掙扎的跡象,安詳地永遠睡着了。

簡單的擦洗清理後,殯儀店的師傅接過大嫂套好的衣褲,順利地給老爸套上了……

(七)

大弟陪同靈車,先行送老爸去往老家的殯儀館,我和妹妹留在病房善後。如秋風掃落葉,老爸在這間病房35天的痕跡被抹得乾乾淨淨,一切歷歷在目,一切又恍然若夢。

兩天前,阿姨來看老爸時,曾俯在他耳邊大聲地問:

“我十月二號就出院了!你要不要一起出院?”

老爸默然不語,卻以這樣的出院方式作了迴應:2022年10月2日7時,農曆九月初七,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妹妹一趟趟往樓下搬東西,我卻在病房裏逗留着,我在等待一個機會。

病房裏空空蕩蕩,只有我和大嫂兩個人。我給了她一個擁抱,表達感謝,與她道別。我將兩百塊錢塞進她衣袋,她堅辭不收。待出門轉身的一瞬,我再次將錢強塞給了她。

這並非是錢,而是我的一份深深的謝意,給出的是感恩,收回的是心安。

(八)

人生除死無大事。大事當前,上天派了位使者化身滿頭白髮的陌生女人,來到我身邊……

如果時光倒流,我會用心記下她的名字和住址……

如果時光倒流,我會用心聽她講講她的人生故事……

如果時光倒流,我會主動與她合個影,讓我永遠記住她的模樣……

沒有如果。

從此,一別兩寬,一聲再見後,無緣再見。時光流轉,多年後,我會淡忘當年的許多細節,但總會有些無法磨滅的記憶,那是些溫暖的片斷,讓我對生命、對天意,心生感恩和敬意。

茫茫人海,誰與你同行?你與誰擦肩?緣來緣散,看似偶然,其實必然。

心存敬畏,珍惜並感恩那些在你人生的重要當口和節點出現的人吧,也許他(她)是帶着神祕的使命而來……

                                                                                         (寫於2022年10月21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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