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嘴脣和宇宙



1 耳朵

他站在衚衕口的石階上等人,兩隻耳朵健康,無異常。我從他身邊走過,特別看了,又看,已經分不出哪一隻耳朵是假的了,印象裏,他哭喪着臉,一側的耳朵是向內卷的肉球,沒有孔,這在我兒時年幼的年齡段裏足以造成一到兩天的噩夢,夢到那隻耳朵犯了什麼錯誤,被單獨丟在了某個地方,他的臉永遠都是斜着的,因爲耳朵的重量偏了,內卷的假孔看進去是一個無限擴大的宇宙,藏着所有的祕密,他自己的,別人的,還有我的,你的。現在他站在路口,高大威猛,他不是他了,但他還是他。他不會認出我的,他是被關注的焦點,而我從來都是焦點以外的眼睛,他的高大威猛還是嚇了我一跳,他不該是一個孩子嗎,六七歲而已,羞怯,膽小,用手微微捂住耳朵的位置,用另一隻耳朵聽一些嘲笑的聲音,有時候我會慶幸他只有一隻耳朵,他所聽見的那些聲音也只會是一半而已,一半不會過量,不至於有什麼,什麼都沒有的,尖銳變得頓挫,刺耳變得溫柔,他嘴角低垂,藏在宇宙之下,在慢慢長大。的士來了,他彎腰纔可以進去,他比我高得多,高很多,他坐在後座時用手簡單打理了一下發型,立挺,油膩,的士開走了,司機不會知道他只有一隻耳朵,人工假耳正服服帖帖地趴在臉側,甚至和他約會的女人也不會知道,她靠近他的耳側時低語,他也會假裝聽懂點頭,他的世界觀也正高大威猛,孩子般的他只在我的腦子裏了,孤獨而又虛假的存在着。

你別這樣看我。我怎麼看你了。你的眼睛都貼到我的耳朵上了。別鬧了,你哪裏有耳朵。他哭得兇猛,一把推開我,我掉落進沙發裏,不停地笑,笑聲也隨着墜落,像個沉重的鐵球。我站起來,他還落在原地哭,沒人故意讓他哭的,我甚至沒有碰到他,是他先碰的我,我只是動了動眼睛,他就受不了了,我的眼睛能做什麼呢?那是雙十歲左右的眼睛,春天還在裏面,春天能有什麼過錯呢。我還在笑。

2 嘴脣

我笑起來的時候嘴脣會疼,這不是一天兩天了,再往前推久一點,好像一直很疼,下嘴脣的左半有一個硬狀的凸起,用舌頭舔一下,像是舔到筷子,石頭,指甲蓋。原因記不起來了,很小的時候貌似用剪刀剪過,你這裏是什麼?有人問道,我也會用手捂住,我不知道是什麼,嘴脣上能有什麼,我的牙齒會長到嘴脣上嗎,那會是一塊堅硬的牙齒嗎?

盯着鏡子,把右手插到剪刀裏,鋒利的兩片刀刃開合,嘴脣開始泛紅,不夠堅硬,它被我剪掉了,像是乾裂的蛻皮,我幾乎沒有用力,根本沒有用力,是它自己往下掉的。我蹲下來,看着地上泛白的硬塊,這絕不可能是一顆牙齒,血滴落在地上,嘴脣能貼創可貼嗎?我收起剪刀,跑着去問母親,告訴母親,我的嘴脣跌破了。這像是發生過,不是我的想象。幾天後,它又回來了,白色凸起的硬塊長在嘴上,你這裏是什麼?我捂住,是剪刀留下的疤,是跌破後的痕跡。到底是什麼,是一隻鳥的喙,是內心的恐懼和嘲弄,是宇宙的裂縫。

我開始爲站在他面前的嘲笑而感到自卑,那一定可以減輕我的痛苦,讓我發現一隻耳朵的作用竟然在一張奇怪的嘴巴上。我該伸出手,拉住他,告訴他,你別怕,你看我的嘴脣,是不是也很奇怪,我們都是奇怪的人,也許是宇宙留下的特殊的種子,你可以長出耳朵,我可以長出牙齒,變成鳥,我可以帶你飛,在天上,你不需要耳朵,你只要可以看見,可以看見就足夠美好了。他一定會再次哭起來,握緊我的手,不用捂住耳朵,露出蜷曲的肉球,說一些什麼。我看見你的嘴脣了,那裏是一顆牙齒嗎,你真的會變成一隻鳥,對嗎?我們都會爲彼此改變,就是一些話而已,我們沒有做什麼,我們沒有能力,我們還太小了。

等我們長大吧,一切都會好的,都是時間問題,這是大人說的,這是其他人說的。

3 宇宙

的士從拐角消失了,我站在石階上,石階很硬,我咬着嘴脣,嘴脣也很硬。我學到很多名詞,脣炎,脣痣,脣齶裂,脣癌。我無法對號入座,這跟我貌似都沒有關係,我中午吃了一盤韭菜水餃,喫和咽都沒有關係,閉着嘴和張開嘴也都沒有關係,笑起來會疼能算什麼,被別人指着問幾句又能算得上什麼呢。我雖然沒有高大威猛,但是兩條腿可以站立,還可以用兩隻耳朵聽車開過的聲音,鳥叫和風。

宇宙太大了,我擡頭看,天上有云,有云的背景,畫紙一樣鋪開的藍。今天宇宙很安靜,也許每天都很安靜,一塊嘴脣和一隻耳朵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作用,何況他已經是兩隻耳朵了,那是長出來的吧,我不相信,他長出來的耳朵能給他解決了什麼問題呢,他還會不會在夜裏哭,夢到自己的耳朵在地上爬,怎麼都不會找到他的身子,完全不會順着腿和胳膊爬上臉頰扎進耳蝸,只能在地上迷路。

我確實夢到過自己是一隻鳥,喙用來啄石頭,我不會疼,那裏沒有神經,我會啄給人看,告訴他們我這裏是喙,那裏是喙,這堅硬的喙是一隻鳥應該有的,不多不少,沒有超出基因的鏈條,每天做的事就是啄石頭,發出砰砰的聲音。醒來,枕頭已經溼了,母親做好早飯喚我,我沒有問題,咬住自己,嚼幾下糧食。我沒有異常,也不會再用剪刀,儘量不再咧開嘴笑,疼痛太真,除此之外,我還可以嘲笑別人。

我像他一樣自信,招手,的士停下,我彎腰進入後排,整理自己的頭髮,抿了抿嘴脣,司機後視鏡看我,他好像發現了我的嘴脣,我應該怎麼解釋,我是一隻鳥,二十幾年沒有變成鳥的鳥,那太幼稚了,我自己都不再相信。那是一個蛋,嘴脣會盡力把它孵出來,等它出來後,你會發現很多祕密在裏面,人都有祕密,蛋足夠大,不會裝不下。他會不會也這樣想過,他也許早就不想了,他實在是太高大威猛了。

你去哪裏?我去哪裏?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去哪裏了,他又是從哪裏來的,他看上去很完美了,他認不出我,宇宙變大了,他忘記了嘲笑和戲弄。我也忘了,就是儘量不要大笑而已,這不難,向前走吧,拐過這個路口,就是宇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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