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寻野花园

我很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走,那个带白色相机的女孩。

在李子坝站下,站在江边的我,靠着红棕色栏杆,挥着镜头指向进站的轻轨。笨拙,或是庞大的另一种代称,举起相机,从肩关节牵扯肱二头肌轻幅向上,小臂擡起,手指拨动旋钮,像是架起了一把上膛步枪,人体分离,上半身忙碌,下半身静止。而她不同,轻盈就是轻盈,人与机皆是如此。她只是擡起相机,放到眼前,按下快门,一张不知像的照片成型了。

我费尽心思,摆好角度,寻找构图,寻求站位来避免曝光过度,一系列半专业的想法由大脑发出,机器般指引着我寻求美的状态。可她本身就是美的,无论是否轻盈,她脸上总含微愁,相机也只过一遍手,像是第三只眼,眼眶目视的一切是美就是美,不美也幻作美。她私密,若不流于世,谁会在乎她心中独属于自己的美呢?她从不察觉这是一种遗憾,她私密,对美小心翼翼,视若珍宝,从不外露。以至于任何想窥探她秘密的人,都被这油然而生的好奇虏获,堂而皇之地为她增添了神秘的滤镜。她的轻盈,微风拂面发丝微颤而又用手拨发的场面,愁容与带着星火的眸眼,如野花般盎然,一切美的不可一世。

而我,笨拙地拍完一张又一张,完美主义作祟下又拍完一张又一张后,全部删掉。我心灰意冷,其实站在专业的角度,我离站台太近,又是仰拍,在阴天下阳光透过云层一视同仁地挥洒着每一寸光,镜头里的一切都是晃眼的。我分明知道,任何技巧都无法弥补机位不妥的创伤,可我还是鲁莽又偏执的尝试。等我带着遗憾抽离出李子坝的束缚后,才发现野花早就不见了。

她走了,带有永别的离别。

李子坝正街与辅路与都江堰何其相似,行车就是浩荡江水。交会口处,有一个纯黄色的打卡点,上面站满了女孩,除去面容姣好,她们毫无共性。端庄、野性或魅惑,女孩千奇,美也千奇。相机架在路的对面,三五个摄影师围剿着。一边是证明自己美,一边是证明自己会创造美。在这条美与美的界限上,却堆满了车。谁也不敢打扰美,生怕惊扰了美的深沉,践踏美的底线,即便身后喇叭声四起,美依旧美,艳丽而高贵。有些人心满意足地走了,有些人又被完美锢住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地尝试,起初是喇叭,到后来传来咒骂,一辆又一辆又一辆又一辆地响起。只是在这中间,有人怪罪过美吗?没有,美是能将江河断流之物,是上帝的造化,无人敢去触碰。唯有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头排的行车,美的守护者,他敬重因而被羞辱。

我不忍直视,偷拍了两张草草了事。在傲立的美面前,我无不怀念那朵野花。我穿过河流,快步离开。多走一步,负罪感便少一分。愈高一米,四周便少一些谩骂。我尽力走啊,爬啊,逐步起,正街上一切的车水马龙玩偶般叮叮咚咚,迷雾漫起,江与桥难分难离。灰天下的绿树,也失去了光泽,像是死了,耷拉着脑袋,连风也不愿吹过。

美亡了,终于。连眼睛都失效的美,相机无论如何都拯救不了。可我却不觉心痛,渐渐地,我开始接受。这无非是真实的一角,是没有修饰裹罩的世界。在这里,没有光、没有艺术、没有玫瑰、没有海、没有大漠、也没有巍峨绵延的山。只有一条小道,伴有残破,街角藏着三两瓶罐,树坑中冒出四五烟头。挂着“不让涂鸦”的石壁上写满了偶像的名字,正是前几个走掉的美一笔笔写出的。我赶忙驻足,等她们与涂鸦被雾吞噬后,我获有了暂存的平静。拐弯后,我点了一杯不加糖,不加佐料,苦涩的茶,边走,边喝,边皱着眉头,边回味。走了百步,一辆轻轨从身边呼啸而过,红色,上面满是新年祝福。就在这回头的刹那,民居间,树杈叶落旁,太阳钻出了雾霭,一束束干净的光为世界注入活力,连同我的心一道,焕发新生。

我踏上阶梯,向着绿林走去。衣架、飞舞的白衬衫与花床单、注绣的自行车、烂了一角的铁门,我一一路过。青苔缠着石壁,台阶也无幸免。旧城的摇椅咯吱,旁边放着电视与粥,一只叼着雀的猫从屋檐上跑过,猎食者的迅猛震得房屋轻颤,头顶的褐红一抖一抖。滴着水的树叶下放着三把椅子一面桌,上面留着一场残局,一车两象滚落在桌腿旁,聚众蚂蚁慌了神。它们左右疯跑,却无非只有一块砖的距离。我蹲在桌旁,一点点靠近生命的奔驰,如同上帝,静默而不动。在桌底前,老树盘根的阴凉处,有一撮清水,沿着砖间缝隙款款流过。这是蚁类的长江,浪涛打在象棋壁上。这是蚁类的横断。

当我再次起身,野花站在阶口,脚边横着一瓶倒下的矿泉水,白色相机正看着我。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阶梯很长,复古的绿意中,她是唯一的别色。野花飘啊,越过铁栅栏,她飞到了朽木而雕的木门上,舒展开,闭上眼吸了三口氧。在她之下,是三五棵茂盛的树,树冠交错,遮蔽了视野。如果她纵身一跃,树叶会怜悯她吗?就像他们剥夺去的,属于矮小花丛的阳光一样,会心生怜悯吗?我站在拐角处,看着她摘下放在圆桌上的相机,像是放下了包袱、卸下了伪装,在无人之处,自然之上,野花盛开了。

野花盛开了,花瓣依顺着风接二连三绽开,花蕊踩着光的阶梯从阴霾中走出,挺直了身子。花瓣拥簇在蕊的身边,旋转,下坠,踮脚,向林丛问好。野花盛开了,她不再娇羞着低头,她骄傲地向光晕挥手。蜂蝶沿着褐红房檐飞过,惹得啄雀的猫驻足观看。在浓郁中,绿与暗不分上下。没有动物会喜欢单一的色调,也不会有人在美面前分化高低。即便她只是一朵野花,不是娇养的铃兰,不是鲜艳的玫瑰,她无人栽培,无人捧起,没有含义,可她不会在表白完被丢到路边,不会过了热闹而忘了浇水。生命,是生命之美之倔强赋予她盎然不灭的朝气;是生命本身让她回想起,即便自己生而无名,性而放浪,美却是恒久不变显露于外的。

她走下来,拾起相机,继续前进。我们就这样前后结伴着向前。若不是值得纪念的风景,她不会拿出相机定格。至于什么值得,什么需要纪念,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只在土坡上烂掉的狗触动了她,为此,她丢下了喷壶处的彩虹与天边的晚霞。街边揹着放娃箩筐的老妪从我们身间穿过,野花冲着孩子做鬼脸,逗得他咯咯大笑。接着笑声的,是喜鹊的脆鸣,当它从枝头飞下,歪着脑袋看着她时,野花架起相机,我与它一同入画。

雾气散了大半。葡萄苏打在天边打翻,气泡盛着淡紫色泛于云间,浓烈的阳光聚集在西边,老楼的空隙处。江水也在不远处,邮轮的轰鸣告示着傍晚来临,路灯接二连三地响应,一片橙色的氤氲升起,接班太阳,照亮了前行的路。走到闹市中,我与野花短暂分别,走进了摄影展。每一个摄影作品的身前,站满了人。我依稀能看清照片上一半的山川河流,像是被撕扯掉,另一半全是脑袋。他们拍照、不满、再拍照、连过目都不曾有过。美是美的装饰,是美的炫耀,是美的负担。人潮汹涌,峰头永远朝向下一幅艺术。艺术像是香料,人们涂抹它,身上就有了清香。人们不会关心香料的功能与原理,只会在意自己是否迷人。艺术为美而服务,艺术逐渐卑贱——她只是位可怜的哑巴、被囚禁的孤儿、裸露的少女,自由与圣女的时代悄然过去,如今,任何人都可以将她践踏。

我逃走了,在晚霞的末尾。我无比怀念我的野花,四处张望,全都是高贵的玫瑰——这是玫瑰园,充满诱惑与伤害的故里,争奇斗艳,镀上蓝衣的玫瑰到处可见。我的野花丢了,不见了。或许她逃走了,或许她同化了。闪光灯四处响起,一颗颗子弹射入了每一寸土地与肌肤,玫瑰们贪婪地笑了。在镜头前,没有人不开心。

我只能逃到昏暗的角落,一个无人的阶梯。我向下奔跑,脚崴了,也要扶着石壁前进。在前方,存有一处光源,白色的。在白光深处,野花站在那里,举起相机,逆着光,按下快门。一声,两声,像是水的滴答,抑或是钟的倒数;三声,四声,是节拍器的律动,是鼓点的敲击。我想要看清她,可当我走完台阶,她却消失了,只留下白色相机在石杆上。耀眼的白光让我无法直视前方,失落围绕着我。完美主义下,我仅存着唯一的好奇驱使我走到相机前,拾起,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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