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老婦人》:天使走失帶給母親的傷痕

多年前,讀完盛可以的中篇小說《人面獅身》,我寫了一篇評論貼到網上,核心內容是盛可以的小說寫得過於尖銳。短評被作家本人讀到後留言道:既然嫌我寫得尖銳,還寫一篇和麼長的評論?我沒有回覆,心裏卻翻騰着一句話:您寫得尖銳,不就是想讓讀者關注嗎?

收到2022年第5期《收穫》文學雜誌後翻閱目錄,一眼看到當期發表了盛可以的中篇小說《天真的老夫人》,便依照目錄翻到第20頁讀了起來——我想念盛可以的尖銳了。

開篇不久,“馬路對面,一個年輕女孩向我招手,無疑是房東May——網站上註冊的名字。這裏且稱她爲梅”。盛可以開宗明義,此回要講一個名叫梅的年輕女孩的故事。可小說爲什麼取名“天真的老夫人”?只讓“我”過了一條馬路,盛可以就揭曉了謎底:“橫過馬路走近她,才發現這個纖瘦秀麗的姑娘,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臉上鬆弛,有零星老年斑,眼睛渾濁,頭髮麻灰稀少,但仍設法弄出一綹來,用小卡子別住,遮蓋過於光禿的前額,製造一縷少女幽魂。”尤其是引文的最後一句,讀得我笑出了聲:與盛可以的小說別後這麼多年再見,她的犀利依舊。

小說的第一節,盛可以已經用遠觀是個姑娘、近到跟前原來是個老夫人的強烈對比,繼續着她銳利無比的敘事風格。可等我做足了準備進入小說的第二節,卻發現歲月到底讓盛可以收起了刀鋒,只用刀背輕輕捶擊“我”的短租房房東梅提供的居住環境有多麼不堪:一個藍領社區的公寓、樓梯上的地毯顏色混沌、客廳裏的布沙發顏色污暗、布墊髒舊的木椅不會有屁股願意落下去、廚房乳白紗簾上佈滿污斑、廚具醜陋不潔……經由作者接二連三的“捶擊”,讀者彷彿已經身處被梅弄得格外糟糕的居所。只是,這一回我記住了小說的篇名爲“天真的老婦人”,以“骯髒”來對應“天真”, 看來盛可以的尖銳還在,只是變得綿裏藏針起來,她要奚落一個在異國他鄉苦苦掙扎的中國女性嗎?

並不如此。

假如說作家通過“我”的視線一一展示梅的短租房環境時言語之間還藏有不屑的話,那麼,等“我”換掉梅準備的髒兮兮的牀上用品入住以後,盛可以再寫“我”眼裏梅的言行舉止,連刀背都收了起來,口吻裏全是包容和疑惑:

“不管她喫什麼,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端着托盤走向房間的體態,彷彿她手中的東西,以及她擁有的生活無比珍貴,是別人永遠不能企及的。”

“公交車吐出梅的身影時,狗吠了起來。它不是認出了她,而是梅全身掛滿行李的樣子十分奇怪。她比去的時候顯得更加潦倒,依舊戴着草帽和墨鏡,幾乎步履蹣跚地穿過馬路。”

兩段引文傳遞給讀者的信息是,同一個梅一半高貴一半落魄,且瞬間就能完成轉換。如若完完整整地讀過《天真的老夫人》,我們還能獲得這些細節:被公交車吐出來的梅,剛剛到700美元一晚的酒店享受過游泳池;與此同時,她又永遠以豆芽包菜豆腐一鍋煮來果腹、永遠給自己的寵物狗餵食蘋果醋拌雞肉青豆、永遠不肯摸出幾個美金維修公寓裏的破敗處……兩相對照,謎團越來越大:梅爲什麼會捨得花700美元住一晚酒店?

答案在小說結尾梅的身體崩潰時。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盛可以收起她標誌性的鋒芒來寫作《天真的老夫人》的原因,因爲,小說討論的是一個需要寬厚仁慈的語境的話題:當一個母親失去唯一的孩子之後。

但盛可以終究還是尖銳的,“當一個母親失去唯一的孩子後”這一主題已足以叫人悲痛欲絕,她還在一個篇幅不大的小說裏塞進了兩個失去唯一孩子的母親,一個是梅,另一個是“我”,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失去孩子的家庭。

每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都有自己打發餘生的辦法,像梅的房東、住在樓下的印度夫婦,雖極度不滿梅將他們的房子住得髒亂不堪,也數次想過要收回房子,“她看起來也沒有朋友,去年中過一次風……讓她這個樣子找房子,於心不忍”,他們以善待可憐之人的方式排遣喪子之痛。“我”呢,5歲的兒子死於意外後,索性離開曾經與兒子共同生活的倫敦,雲遊四方,以此來消解失去孩子後的錐心之痛。無論是印度夫婦還是“我”,他們都用人們能夠接受和包容的方式紀念那個匆匆離去的天使,唯獨梅。

從印度夫婦那裏租來的公寓,有着三間房間,一間是梅的臥室,一間用作短租房,還有一間始終大門緊閉。等到梅被救護車接走,“我”纔有可能推開那扇門,“屋子裏擺設簡潔,井井有條,乾淨的像信徒家中的藏經室,讓身在其中的人覺得自身的不潔……案几正中間是一隻古色古香的黑色雕花木盒,像女人的小首飾盒。我中了魔似的,被釘在原地。我知道那是什麼。不久前,我親手將兒子裝進了這樣的盒子。”跟隨盛可以的敘述讀到這裏,我猜“我”在那個瞬間一定慶幸自己在與梅交往的不長時間裏,寬懷以待的時間遠遠多過了因不能理解梅的生活方式而產生的怨懟,尤其是當梅要去700美元一晚的酒店享受游泳池時,“我”義不容辭地答應梅替她照顧寵物狗。此刻,“我”和我都明白了,梅哪裏是去酒店享受游泳池!原本幸福的家庭因爲丈夫出軌而分崩離析,離婚時梅費盡心力爭取到了兒子的撫養權,得到了以後便竭盡全力給兒子創設像以前一樣優渥的生活條件,比如,去700美元一晚的酒店游泳。自己濃稠的愛竟然致死了兒子,這是梅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的現實,於是,那以後的日子裏幾乎失去生活來源的梅節約一分美元就爲了能攢足700美元,然後帶上兒子的生活用品去酒店久久地坐在游泳池旁。沒有辦法像“我”一樣讓一處又一處的異域風情幫助自己忘記逝去的兒子,也沒有辦法像房東夫婦那樣將自己全部的愛傾注給另一個孩子,梅只能用她自己方式時時刻刻記掛着兒子。不愛惜租來的房子,胡亂打發自己的日子,離婚前優越的生活雖然早就離她而去卻總是端着曾經富過的架子……梅的狀態越是不可理喻,失去唯一的孩子對她造成的傷害就越是巨大,所以,盛可以用寬厚仁慈包裹起來的銳利來講述梅的故事,就是想通過《天真的老夫人》告訴讀者,天使走失會帶給母親多深的傷口。

生活中難有失去唯一一個孩子的“我”碰到有着同樣遭遇的梅的巧合,但《天真的老夫人》依然是一帖清醒劑,盛可以在提醒社會,請一定保護好母親陪伴她們的孩子健康成長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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