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窯

             

    突然接到童年玩伴的電話,說是她的姑娘要出嫁了,讓我無論如何回村參加。聽她在電話那頭一再邀約,我竟一時不知所措,懵懵懂懂答應了。

離開八角村已經二十年的光景,沒有直系的親人在,也沒有屬於自己家的一點立錐之地,也便沒有太多的思鄉情。偶爾回村也是直抵爸爸墳前,很少回村內看看,即便是回去了也是去遠方親戚家小坐一下,開車去,開車回,雙腳不曾沾帶多少土粒出來。

掛掉電話我竟莫名緊張了起來。這幾日一在思考要穿什麼回去,甚至還特意去逛了商場。一來想到朋友之女是他丈夫跟前任妻子所生,怎麼也得給她這後媽壯壯臉面。二來,她家跟我家當年租的那間窯洞很近,我竟想回去給那眼老窯看看我。

宴席很快結束,匆匆朝着老窯的方向走去。二十年來,我第一次去看它,想到了它的破敗,想不到的是它已經破敗不堪。窯洞已經易主,新的主人我不認識,提到原來的主家,房主才勉強答應我進去看一眼。倒也能理解,正是大中午的時候,羣狗亂叫,不免打擾人家休息。

窯洞突然間變得很小了,窯頭雜草叢生,窯臉缺磚少泥,像個不受待見的老汗爬在那裏一般。門窗已經不知去向,起了半截水泥牆,焊着一個鐵柵欄,裏面關着幾隻羊。有些羊在炕上,有些在地下,竈臺已經坍塌成了一道步道。羊糞、積草已經很久沒有打理,裏面和外面快要一樣高了。

一隻母羊下了崽,小傢伙爬在炕上母親身旁喫奶,顯然那隻乳房已經乾癟,大概是嗦疼了的緣故,母羊滿窯裏躲,羔子一直追,咩,咩咩不停地叫喚。

父親去世時沒有給我們留下片瓦,母親帶着我們姐妹三人租住在這間當年唯一不要房租的窯洞裏,一住就是十年。姐姐從這裏出嫁,哥哥從這裏考上了仕途,而我也是從這裏叩開了師範的大門。站在老窯前,曾經的畫面一幕幕飄過,那些苦,那些樂,像極了那對喫奶的母子一樣。

窯洞原先是公家榨油廠的一間庫房,用石頭箍的,是一排庫房裏最末的一間。爲了多儲備一些雜物,窯洞地面深挖了半米進去,人都是跳進去的。窯洞兩扇巨門上面頂着橢圓形一扇小窗,母親給小窗從其他地方裁了三塊舊玻璃,又簡單壘了竈臺,打了一鋪炕,牆體抹了白灰,巨門刷了油漆,就帶我們住進去了。姑姑給了一對榆木小櫃,姥姥給了一口大水翁,是家中僅有陳設。

許是炕道盤得不對,也可能是煙囪不夠高,生火以後濃煙四處流散,還老是打嗆,沒幾天就把窯皮薰得不成樣子了,我們身上也是常年一股子煙燻味。

有一回晚上沒有滅火,外面颳着點霍亂子風,不知怎麼就把門刮開了。母親下地關門一下就癱軟在了地上,推我也是昏昏沉沉沒有知覺,知道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想叫人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我迷迷糊糊看見母親要抱我出門,卻是死活都邁不出那道門檻,抱起來、摔下去,折騰幾回把頭磕破了,看着血一直流卻沒有任何辦法。吹了半夜風,人醒了,也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現在想來真是害怕,萬一沒有那股風,我們母女或許不是癱了,就是死了。

沒住幾天公家把榨油廠賣掉了,攔回姨一家成了新的主人。他們買走榨油廠以後並沒有趕我們走,攔回姨是這世上不多見的好人,她大字不識幾個,卻給了我整個童年最暖的人間。

我母親愛面子,天大的事情都爲難自己。趁着我母親不在,她和叔叔偷偷給我們家拉了電線裝了燈泡,這也讓那眼烏漆墨黑的窯洞有了光明。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她義務就照顧起了我的起居。每到九月份我們開學,攔回姨拿着厚厚一沓錢就過來了:“美容(母親名字),娃娃們開學你需要多少,”她從不問你缺不缺,而是直接問你要多少,母親說出數字,攔回姨直接就數了出來,而且回回還要多數一些。

黃土高原的八角村一年就有兩季,一季冬,一季夏。老窯坐南朝北,終年見不上太陽,夏天的時候還好,大門可以敞開着,冬天就不行了,需要掛上厚厚的門簾。夏天也掛門簾,門簾可以防止蒼蠅進去,也防止別人以爲是倉庫,把車開進去。門簾是我媽的臉面,也是區別庫房和住房唯一標誌,這層簾子隔起了我媽卑微的自尊,不挑開它,誰也不知道屋裏狼藉的生活。

榨油廠生意很好,天天都有人來。農村人喫油大部分用菜籽和胡麻換,爲了就近卸貨,也爲了南邊陰涼,他們都把農用車開到倉庫門口來,經常四五輛堵成一片,我連門都進不去。有的人家是趕着驢馬車車來的,經常就有人把牲口拴在了我家門栓上。

我想把自己家和那些庫房徹底區分出來,於是折了樹枝,泡到水瓶裏,等長出了根鬚就把自己家門前圈了起來,心想等這些樹長大了,我們家也就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就能攔住那些車了。誰曾想栽下沒幾天就被一羣羊給連根拔走了,後來我又翻地種了一片韭菜,還種了不少花,韭菜每年春日早早就綠了,不見太陽也能生長,就算羊吃了也沒幾天就能長出新的。花兒到夏末就開了,矮小的金盞花,稍高一點的海娜花,在是洋胡麻,然後是串串紅,一層層把小院就圍了起來。有了這片綠色,那些司機們纔不大把車開到我家門前來了。

有一年冬天,村裏的乞丐偷走我們家的棉門簾當了褥子,恰好那幾天母親不在,西北風呼呼地往屋裏灌。我踩着腳印一直跟到乞丐住的地方,那傢伙居然住在一口棺材裏。是交通事故死了的一個女人,屍體被偷走做了鬼妻,棺材就一直擱置在了村口。乞丐不在,我一個人一會跳進棺材裏,一會跳出來,門簾實在是太大,太重,我怎麼都拽不出來,折騰半天乞丐回來了,我嚇地拔腿就跑。

母親回來馬上縫了新的,大概是心疼門簾裏的棉花,之後的幾年她見了那乞丐就罵。怕再被偷,從那以後每晚都要把門簾掛到屋裏來,起先是母親掛,後來是我獨立掛,每年冬天我眼巴巴地盼着春天趕緊來,門簾又厚又重,門框又高又寬,要踩着凳子上上下下好幾回才能掛上去。

現在再看老窯,我可以惦着腳夠得着窗戶。

院裏狗一隻叫,把鄰居都吵來了,我同樣不認識,他問我是不是美榮的二女子,我說是的。兩家鄰居攀談起了我母親的不容易,同樣說到了我們當年刻苦學習的事情。在農村人眼裏姑娘好賴不重要,主要看兒子們的發展。他問我哥哥有沒有娶親,我說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並介紹了哥哥的家庭和工作。他長嘆一聲,替我回憶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聽罷,眼角又是一陣酸澀。

有一年伏天下大雨,家家戶戶都受了災,牆皮噼裏啪啦往下掉,沒有掉下來的也乾脆剷掉了,就怕砸着人。窯裏的石頭就那麼鋒芒裸露在外面,被大雨洗刷過更顯得棱角分明。外面下大雨,家裏下小雨,母親扯了很大一塊塑料布釘在了窯裏,起先屋子還因爲新換了窯皮明亮了許多,沒幾天就被那煙熏火燎的竈膛薰成了焦油色。

也正好是不趕巧,又下了一天雨,塑料窯皮兜不住雨水,掉下來了。家裏被濺的到處都是污泥和髒水。母親手忙腳亂之際,哥哥的女朋友來了。那時候還沒有電話,她是從城裏着急忙慌來通知我哥哥考公的。母親舉着滿是污泥的雙手讓人家趕緊進來坐下,進來以後她不知道該把人家安置在哪,炕上、地下一片狼藉.......。

母親通知了哥哥這件事後,哥哥二話沒說衝着女孩就罵,貧困家庭讓他丟失了的面子,瞬間變成了邪火,朝着女孩就噴了過去。鄰居回憶說那是個善良的女孩,在我們家吃了午飯才離開,他大概也是當着我的面不好意思說我哥哥配不上人家的事情,只是在嘴裏一直反覆強調那個漂亮的女孩。

我們正在聊天中,我的那位嫁女兒的朋友過來了,她嘻嘻哈哈跟那兩人講着我們的過去。那些年我母親老是出門,家裏經常就我一個人,我不敢獨自睡覺,就叫她來陪我。我們倆也不生火,就把所有的被褥全部鋪蓋在身上,窩在一個被窩裏睡,凍得鼻尖直冒白氣。

鄰村上下有好幾條光棍,對年幼的女孩來說那是威脅,對我家這種沒有背景、沒有幾房親戚的人家來說更是。她爸爸自然放心不下,又不好意思拒絕我的要求,只能每天負責接送我們上下學。晚上叮囑我們鎖好了門他才離開,冬天去上早自習,外面還是漆黑一片,她爸爸早就拿着手電等在了我們家門口。那會我們還小,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意識,家長也不能深說,只是給我們舉例誰誰家閨女的事情。

她不怕光棍,倒差點被我們家的耗子嚇死。耗子一到晚上就趕集似的亂竄,大的有腳長,也不怕人,轉着眼珠子跟你對視,就看你打不打它。我是早就習慣了,她把整個頭都埋到了被窩裏,稍微聽着一點聲音就沒命喊,我們幾乎一晚上都不敢關燈。禮拜天和我偷了他們家的水泥糊耗子洞,榨油廠裏到處都是喫食,耗子要想去哪也不是一點水泥就能糊住的,晚上該折騰照樣折騰。

她說那間爛窯沒什麼看頭,想跟我多聊一會,要帶我離開,主家嘴上說着一些不着急的話,手已經去開他們家的大門了。

離開時,拍了老窯的照片給姐姐發了過去,她問我這是哪?顯然她已經認不出這裏了,認不出就認不出吧,跟她提起又何嘗不是一筆傷心賬呢!作爲答謝,也作爲對老窯正式的告別,我把車裏給親戚買的一點水果留給了主家,對方無論如何不要,但我執意要留下了。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來回饋這裏,這就算是我對這方水土最後的報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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