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院子”


母親家門前沒有院子,只有一塊“稻場(場地)”,三間兩層小樓坐北朝南,靜靜地承受着風雨的侵蝕。靠東邊向南伸出一排小屋,青磚紅瓦,安置着她圍轉了一輩子的土竈,鐵鍋,櫥櫃,喫飯的小桌椅,還有忙碌的身影。西邊是窄窄的一溜小棚子,裏面十幾只雞整天咯咯嗒嗒的,像是沒喫飽過一樣,母親給它們餵食的時候,總是要同它們嘮叨幾句,再忙也是如此。雞的鄰居是一把把柴禾堆起的“矮牆”,靠着柴禾邊安放着三口大缸,以前花錢買回盛米、麥、六穀的,現在不用了,捨不得扔掉,養了兩缸荷,夏天有荷花鮮豔着,冬天還能摸幾節藕出來炒菜。

雞舍和鍋屋對峙的中間是一條不太寬的空場地,水泥摸得光光的,儘管我們還叫它稻場,但現在卻沒有什麼可曬的了,能見到的是一些曬乾的豆角,蘿蔔絲,少許紅、綠豆,菜地裏收回來的,每次我們返城時,母親總是用瓶,袋裝一些放到車子上,我們總是帶走很多,卻帶不走她的目光。

還有一條我們回家時車可以直接開到門口的小路。

如果在南邊裝上一扇大門就算有院子了。父親在世的時候不願意裝,說來人、出門都很麻煩。兒子開車回家還要等着人來開門,更不方便,幾十年都是這麼過過來的,裝門做麼事。

父親說的沒錯。自我記事後,村裏就沒有一家有圍牆,有院子的。只有一塊或大或小的稻場,像敞開胸脯的莊稼人,能見到泥土色的皮膚,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凹進去但還撲撲跳的心窩。

還有的是平淡的日子。

住在老屋的時候,稻場很大,和叔叔家小爹爹家連着的,像條街道。每天傍晚,我們都要將門前的落葉,灰塵,還有雞劃的痕跡打掃得乾乾淨淨,到了夏天,爲了防止揚塵,得先灑一遍水。黃梅過後有了一口曬醬的陶瓷大鉢,不管風吹雨打從不肯離步。偶爾有點東西曬的母親撿拾回家的零星的麥穗,稻穗,還有叭叭叭地連枷聲。雖苦雖窮,到臘月時,門前還是曬些做米糖的飯坯,米麪,花生,也有我們打鬧地嘻嘻哈哈聲。

盛在屋子裏的是幸福和滿足。

成年後,父母將老屋分給了我和兄長,他們就和弟弟住在了現在的屋基地上,那時還是三間平房。

我初次出門的時候就是在這柴垛邊向父親道別的。三十多年了,我仍然記得清楚那個黃昏時刻。我將蛇皮袋小心地靠在籬笆上,獨自拐進通向父親門前的小路,袋裏裝的是我在外面的“家當”:黃球鞋,鋁飯盒,穿的,用的,幾隻小塑料袋包裝着,裹着它們的是棉被。妻子知道我怕冷,選牀九斤的厚被,兩個人硬塞死拽纔將它們塞進寫有“尿素”字樣的蛇皮袋裏。

雖然還是新春,父親卻沒走親戚,他坐在小凳子上,旁邊是一堆樹枝,手中的彎刀起起落落間,一根根樹枝變成了樹棍,前面還削成尖尖狀,想來是用搭豆角,瓠子或絲瓜的架子。似乎我的到來他沒看見,以至於我說要出去的時候,他手中的彎刀也沒停下來,只是我耳邊聽到他很乾脆地聲音,出去好,出去好,在家日子怎麼過?

出了村莊上了江堤這話還在我耳邊迴響,也像那樹枝亂抽在我的心頭上,一下下直至流血,兒時什麼都向父母要,總會得到滿足的心,忽地就感到被冷落,我固執的認爲,在父母的心裏,分了家的兒子也就成了鄰居,或路人。那時的我其實需要一句話,去哪裏?做什麼?

默默地離開了村莊,家鄉,在夜色中我漸行漸遠。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去竟是三十年。三十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浪花一朵,我卻經受了無數的風雨,老屋倒塌後,兄長在廢墟中重建了樓房,而我一家四口變成了無根的浮萍,每年一次回家的那幾天都住在老丈人家裏,儘管如同住在家裏,但年夜祭祖的鞭炮聲仍如同聲聲爆炸在心頭上,“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就是我當時最深切地感受。

後來我在鎮上買了房子,有了私家車,回去的次數勤了些,不知不覺中父母年紀就老了。有次外出,我透過反光鏡見父親靠在門框上,手擡到胸前朝車子緩慢擺手,眼眶似乎有淚溢出。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父親流淚,在我的經歷裏,父親一直是個高大也是個堅強的漢子,再難的事情也沒有聽他說不行的。但我確實看得很清楚,我沒有和妻子說,只覺得心裏酸溜溜的。

他的手已擡不高,或許是怕我看見故意放在胸前的。後來每次外出都是這樣,終於有回妻子發現了,對我說,她看到爹爹(和孩子叫爺爺的意思)對我們揮手,還淌眼淚了。我沒吱聲,將音箱調得大大的。

不僅僅是我的父母,這些年村莊裏幾乎每家稻場上都很清閒,坐在屋檐下的要麼是一個,要麼是幾個聊天的老人,他們看着太陽慢慢升起,在黃昏的背影裏,收回注視着門前小路上的目光,然後緩緩地關上大門。

在村莊的後面也有我的一棟房子,建好幾年了,大門一直鎖着,門前沒有圍牆,沒有稻場,只有一條小路繩子般系在渠邊的大路上。也許我該做點規劃,稻場應該用不上了,栽點花草,果樹,到了冬天曬曬太陽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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