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優選ll我那遙遠的村莊


圩區沒有山,江堤是山。

站在江堤上四下張望,都是朦朦朧朧的樹影,像有一團團的大霧,村莊就隱匿在裏面。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座標,在貌似同樣的畫冊上也能準確地找到家的方位。在遊子的心底,閉上雙眼也知道自家房子挨着的是哪家,哪條路有坑有凹,哪條路平坦;哪條河大哪條溝小;樹大樹小,林密林疏,甚至哪裏有草堆,亂石,菜園,果樹。自幼生活在村莊裏,打蟬的殼,撿拾雞豬的糞便,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裏都留下過我們無慮的足跡,更沒有一個人會迷失回家的路,即便是黑漆漆的夜裏,村莊也有一盞無形的燈在指引着我們的雙眼,一縷光在溫暖着我們的心靈。

細雨綿綿的深夜,我像長了翅膀穿越山重水遠,飛回了老家。醒來卻聽到窗外啪啪的雨滴聲,似是老屋檐口墜下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實在心頭,濺起我日趨枯萎了的思緒的浪花,我睜着雙眼,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再無了睡意。

直到現在有時我還想象着,在我出世的那天,作爲村裏唯一一個接生婆的奶奶忙得小腳不沾灰的模樣。母親躺在牀上手拍牀沿疼痛難忍,一旁的奶奶又被前面村裏的一戶人家硬生生地拽去。那家的女人是頭胎,男人生性膽小,沒見過這架式,又護着自己的女人,見奶奶爲難的樣子恨不能跪下來。在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喊聲裏,奶奶終於撕了塊殘陽包裹了新生的嬰兒,孩子“哇哇”地哭聲扯彎了草屋上的炊煙。但奶奶來不及喝上主人遞上冒着熱氣的糖蛋,慌慌張張地趕回家。

我從小就是個靦腆的孩子,怕見人。那天夜裏,估計村裏的人都熟睡了,我才悄悄地來到了程家墩,連一聲驚動犬吠地哭聲也沒有。

在家裏,我是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兄長,也許家裏人把所有的熱情在他的身上傾注完畢,以致我的到來,像漸涼的天氣一樣溫熱不起來了。我出世時是瘦是胖不記得,更沒留下一張哪怕是發黴的照片。整天忙東忙西的奶奶、母親,在一年沒到的時間裏,竟提前一個月就急急忙忙地給我過了生日,這個錯了的生日一錯再錯,直到和那位比我早幾個小時出生的人成爲同學時才知道,我的生日原來在收穫季節。

其實小時候根本就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每當過了中秋節,母親就和父親嘀咕,二鬼快過生日了。一旁偷聽的我便暗暗記在了心底,天天朝也念晚也念,到了那天卻忘記念了。直到母親端給我一碗加了兩個荷包蛋的麪條,我纔想起來。八月底正是玉米收穫的季節,喫的主食也就是黃燦燦的玉米糊,能獨自嚼到焦黃的油煎荷包蛋,享受着香噴噴的味道,感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那種味道一直儲藏在我的味蕾裏,直到現在母親在我每次回家時仍給我下碗麪條,覆蓋在面的雞蛋變成四或五隻了。

我有了記憶時,首先認識的應該是左右的隔壁鄰居。

東邊是同族的大爺家,用蘆柴編制外面再糊上泥巴就是他家的牆壁,靠東邊的山牆腳下,有一段牆受不住風雨的侵蝕,泥巴剝落,露出如細竹竿般的蘆柴,暗紅色閃着幽幽的光澤。大爺身體不好,人口又多。生產隊照顧他,把最肥最壯脾氣最倔的黑牯牛歸他放牧。他家裏還養了一口老母豬,每當母豬生產時,門前就掛盞馬燈,在黑夜裏那淡黃的燈光尤其明亮,不僅吸引了蚊蟲飛蛾,也吸引了我們這些小屁孩。大爺人長得不算高大,相貌卻有點兇,一生氣,卻不罵人,也不出聲,那雙眼便瞪得比他放的牛眼還要大,兩隻嘴角能塞進雞蛋進去,滿口玉米粒般的大牙緊咬着分不清上下。我有次尋着畫眉鳥“噈噈”地聲音,偷偷拉開他門前菜地的籬笆門,在一蓬苧麻叢裏找到了它的窩,正想摸摸裏面有沒有鳥蛋時,感覺身後有異樣,一轉身我便記住了大爺這樣的面相。

我讀初一那年,記得也是初夏時節,他挑了四十蘆蓆到十幾裏外的農場去賣,大概受了涼,回家時吐了一大灘鮮血。大爺去世時才四十來歲,他走的時候什麼也沒說,眼睛瞪得比生氣的時候還要大,半天不肯閉上。

第二年的春天,每家每戶都分到了土地。

西邊的叔叔家和我家是連在一起的,從屋後面看一大溜,很長,像讀小學時的教室。

叔叔是大隊裏的農技員,管理着幾十畝基地,負責各個隊裏選種、病蟲害防治,也是縣裏有點名氣的鄉土作家。他能寫一手的好毛筆字,每年都義務幫隊裏的人家寫春聯。他寫過黃梅戲劇本,小說,也寫了許多打油詩,因爲劇本進省城演出,被當時著名作家,《渡江偵察記》的編劇沈默君賞識。

夏天的晚上,月朗星密,涼風送走了燻人的熱氣。飯後,碗一扔,我就賴到叔叔家乘涼的竹榻上,叔叔眯着小酒,門前的周大怕端着個大品碗,邊喫邊談天說地,聊古論今,我豎着雙耳,生怕漏掉一個字,懵懂的心裏似乎有束光在牽引着我前行的路。

周伯伯少時讀過私熟,學問在程家隊乃至我們那一方都很有名氣,尤其古文,擅長小楷,一撇一捺像刀削出來似的,盡顯功力。由於父輩的原因,年紀輕輕便背上成份這個沉重的石磨,走路說話總是低着頭,天晴落雨都戴着個破草幅,連臉也看不到。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踩死螞蟻即有罪過似的。他除了和叔叔聊得來外,幾乎從不主動和別人打招呼,見了來不及躲的人,臉皮便朝兩邊動一下,算是客套地笑笑。改革開放後,村民腰包開始鼓起來,用錢也變得大方。老人去世時,葬禮便漸漸開始隆重,封建迷信慢慢擡起頭。做祭文,念清單是周大伯的強項,之乎者也的像和尚唸經。去年近九十的他走了,安葬在統一的公墓裏,和叔叔的墳地相隔有三里路程,不知道在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否還經常走動。

天還未亮,炊煙就在樹枝間纏繞,隊長扯着大嗓門喊上工了。那幾條牛早已悠閒地踱出了村,大嘴巴左歪右歪,深灰色的大舌頭不時伸出來嘛舔舔鼻子,像空氣中有什麼味道。粗粗的尾巴盪來盪去,不時有黑色的烏鴉俯衝下來,盯在牛的背上,不穩,“哇”地一聲又飛走了。

村莊只剩下雞鴨,還有好動的孩子。我就這樣從隔壁到隔壁的隔壁,然後走向遠方,走上社會。時光漸逝中熟悉了村裏的每家每戶,一個隊裏的人像魚缸裏形形色色的魚,游來游去,早不見晚見,擡頭不見低頭見。認識更多的大人卻不知道叫什麼,就笑笑。知道差不多大孩子的名字,卻非要去喊他的歪號。當然我也有,什麼“孔老二”“萬年樁”“二毛子”。最後一個歪號直到現在還有人叫。

村裏有個啞巴,見到我就喊“毛子”,叫“毛”字的音特高,“子”字音還沒出就打住了,很有節奏感。他一叫,我就停下車,遞給他一支菸,他接過去,也不要火,左看右看,然後就夾在耳朵上,衝我呵呵直笑。

前一陣子,有人開始在村西邊的田野上釘界樁,那是待建的貨遠鐵路線,深水碼頭專用的。也許沒幾年的時間村莊就要消失了。

村莊消失了,土地不會消失,江堤也不會消失的。只是不知道到那時候站在江堤上,還能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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