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江浙一帶的人習慣稱連環畫爲小書。在我童年時代，小書是最暢銷的讀物之一。那時，物質條件匱乏，沒有電腦和遊戲機，只有遍佈大街
小巷的小書攤，生意紅紅火火。在我的小學附近，就有這樣的一個小書攤：狹窄的小屋，中間貼了一張老壽星的年曆畫，左邊被煙霧燻黑的牆
上，豎着一扇門板似的攤架，掛滿了花花綠綠的連環畫，有《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等，大概怕被盜竊的緣故，小書的上端打了孔，
還牽着一條細細的繩子。如果你要看的話，老闆解開繩子，讓你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供你慢慢地欣賞。但這樣坐着看一本，需要二分錢。我們小
學生大抵沒有這樣闊綽，一個月有幾毛錢的零用錢就不錯了。
每逢午休和放學時，小書屋總是湧滿了人，我們揹着書包，在左邊的書架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趁着人多勢衆，雙手嘩嘩地翻着一本又一本，就
像飢餓的小偷而對雪白的麪包一樣，恨不得一口口地吞噬進去。大家還不斷地交流，說這本好看，三打白骨精，這本精彩，叱吒鬧海……嘁嘁喳
喳，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簡直要掀翻屋頂。
這時，小書攤的老闆如臨大敵地操起一把軟掃帚，就像敲鼓似的朝我們屁股捶打起來，一邊氣急敗壞地叫嚷道，快出去，小赤佬，想看白書沒門！
一部分學生被驅趕出去，另一部分學生又湧了進來。他只得搬救兵似的厲聲警告，我要叫你們老師去了。大家方纔嘻嘻哈哈地散去，有的還衝着他扮了個鬼臉。
那時，我看小人書到了成癮的程度，一有幾分零用錢就往小書攤上跑。家離學校近，有天晚上，一個人偷偷跑了過去。只見書攤的老頭坐在門
口，顯得十分的清閒，他大概抿了點白酒，臉孔紅紅的，光禿的腦袋在路燈下熠熠發光，叉着雙手，擱在肚子上，笑眯眯地盯着我：又來看書了?
嗯。
錢呢？
他從我攥緊的手心裏掰出二隻銀色的角子來，擲在臺桌的盒子裏，然後從桌子底下，拉出一筐小人書來，說，都是新進的，你挑一本看看罷。
我的心怦怦直跳，因爲我從書堆裏看到了一本《周侗傳》的上下二冊。周侗是岳飛的師父，他的徒弟還有梁山好漢林沖和盧俊義，這是我
聽鄰居識拳的老頭說過。我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看完了第一本，又想翻閱第二本，奈何只有二分錢？我偷偷地向老頭瞟了一眼，只見他依然坐
在門口，正在與隔壁的一位老婆子扯着閒話。機會來了！我伸手從籮筐裏掏出下冊，迅速地瀏覽起來。這時，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幅激動的畫面，
但見鐵臂金刀周侗，開始向岳飛傳授十八般武藝，岳母在兒子背上刺字……我看得如癡如醉，沒想到老頭正在向我悄悄地逼近，他弓起手指朝我
的後腦勺敲了個栗子，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好呀，二分錢看二本，這下讓我發現啦！
他噴着酒氣，一臉得意的奸笑。
我只得依依不捨地放下週侗，心裏甭說多懊惱了。
趕快回家吧，天要下雨了。我也要打烊了。
我向他告別，他在門口叉着雙手，目送我回去，那張笑眯眯的臉孔，至今還浮現在腦海裏。
這是五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的晚上，至今想起來總是那麼的親切和懷戀。不多久，文革開始了，小書屋永遠關閉了，老頭也不知去向。後來
聽說他姓張，是街道工廠的病退職工。
大概五年前，我偶然去了古玩市場，在舊書攤發
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光頭，胖敦敦的，雙手擱在肚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當我走近時，他笑眯眯地注視我，彷彿是多年結識的朋友。
你是……
我內心激靈了一下，囁嚅着嘴脣。
我也好像在那裏見到過你。
他努力辯認我，又搖搖頭，然後指着地攤上的小書熱心地介紹說，這是我家父留下來的小人書，清一色五十年代的版本，有全套的說岳
傳，還有水滸傳，鐵臂金刀周侗傳……
說着，他微微弓起手指，裝了一個我十分熟悉的動作……
噯，原來是張老頭的兒子！當年他阿爸就是像他現在那樣的年紀。可惜我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