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終要去拯救世界 | 義薄雲天

何東打小就看路邊攤的小人書,類似“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知道不少,他當然知道阮獻計描繪的美好的未來永遠是鏡花水月,除掉了孫莉兩口子後,他便失去了利用價值,阮獻計甚至認爲何東唯一的特長唱歌都不值得一提,他對他所有的恭維話都是一種話術,他心眼裏根本沒把他當過一回事兒。

阮獻計爲啥要找上他,何東也琢磨清楚了,自己沒有太多親人,下崗失業後朋友也幾乎沒有,像他這樣的人最好利用,因爲用完就好處理掉,不會走漏風聲,就算他最終消失了,也就是消失了,沒有人會去尋找。要說還有可能伸出援手的人也就是孫莉,但是他的使命卻是去除掉他們。

讓改變何東徹底放棄幻想的其實不是陰險狡詐的阮獻計,而是他身後的那個儲秀仁,他特別討厭那個工廠,他恨那裏,他即爲他的沒有融入而恨,也爲那裏的迅速衰敗而恨。

聽廠子裏的老師傅說,拖拉機裝配廠創立時候的老領導是一個謙謙君子,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搞來錢給員工發工資,第二任至少認真負責做事一絲不苟,讓只有十幾個人的小廠一下成了一個有個兩百多人的大廠,可是到了儲廠長這一代,就徹底壞透了,廠領導一夥人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生產從來不過問,每天躲在會議室裏不知道研究些什麼,有老員工揭露他們淘汰廠裏的好設備當廢品賣掉、任命親戚當採購、賬目弄虛作假、還有諸多經濟問題等等,事情還沒查出個水落石出,眼看着廠子就賣掉了……他搞掉了大家的飯碗,工廠的財產本來是一羣人奮鬥幾代奮鬥出來的,他倒好,什麼貢獻也沒有,東西都變成他的了,拿點遣散費把大家打發走了之後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大型私人企業的老闆。

這樣的人,已經出賣了大夥一次,沒有任何的誠信可言,跟着這樣的人幹,何東從打心眼裏覺得噁心。

但是孫莉那裏情況到底如何,何東完全不瞭解,他很長時間沒有和她來往了,如果如阮獻計所言,孫莉的確是懷上了何東的孩子,那麼……龍哥知道後會不會找他報復,龍哥那樣的性格,會發生什麼事情?

經過了一個晚上和整個白天的思考,何東的鬍子茬都變硬了。他沒有其他道路可以選擇,他至少知道,孫莉是不會傷害他的。他趁着天黑溜出家門,騎着摩托來到紅蘋果酒吧門口。

他和過去的很多個日日夜夜一樣,等到音樂聲停止,保安開始關燈。這次龍哥不在,整晚都沒有過來,出門的孫莉一個人,何東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了。

何東看到孫莉就要上車了,他鼓起勇氣,從黑暗的角落走了出來,“嗨!”

孫莉一驚回頭看,何東發現她的面容十分陌生,不過兩三秒後她舊時的模樣又回來了,“呀,你呀,跑哪去了,我還以爲你找到哪個美美了呢,都不敢打擾你生活,哈哈!”孫莉咧開嘴笑。

何東的眼神不經意間就落到了孫莉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孫莉也察覺到了,氣氛一瞬間尷尬起來。

“唉,一言難盡吶!”何東低着頭。

“唉,別站大馬路上,上車吧,我帶你去喫點宵夜,慢慢聊唄!”孫莉拉開了她那輛全紅的大切諾基的門。

車在黑暗的大道上行進,孫莉搖下了車窗,風呼呼地吹了進來,孫莉從化妝鏡裏打量着何東,何東扭頭看窗外迴避她從化妝鏡裏投來的眼神。孫莉忽然在路邊停了車,她用手指放在嘴脣下思考了一下,然後毅然回頭看着何東。

何東被她看得很慌張。

“看你的樣子,你應該是知道了!”孫莉很直接。

“知道什麼?”何東還裝糊塗。

“那天晚上!”孫莉繼續問。

“呃,那天晚上,哪天晚上……”何東還裝。

“唉,也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也許是真的吧,我直接告訴你吧,我現在懷了個孩子在我肚子裏,其實那個孩子是你和我的!”孫莉回過頭看着窗外的天空。

何東其實準備好了很多的詞彙和語言,甚至準備了一場熱情洋溢,既能撇清責任又能展現男人氣概的演講。但是此時他竟然想不起一個詞彙了。他張開嘴,像一尊雕像。

孫莉拿出一包綠色的more薄荷味香菸,點燃一支塞給木雕一般的何東,然後她自己也點了一支,把煙深深地吸進肺裏,然後擡頭對着星空慢慢呼出。

“想跟你商量一下,孩子是你的,但是可不可以就把他過繼給我和龍哥,我們會把他當親生的孩子!”

“那麼……龍哥!”何東很緊張。

孫莉彈了彈菸灰,繼續吐着菸絲,“龍哥,他當然知道,有些事情,我想好了,讓你知道吧,畢竟你的孩子將來要和我們生活下去,你總要知道他爹媽是什麼樣的人!”

“呃……”何東不知道孫莉接下來要講什麼。

孫莉用腳頂開車門,兩隻腳交錯搭着,把紅色的高跟鞋伸出門外,她給何東講了她和龍哥的故事。

龍哥的爺爺是個貧農,解放後翻身了,當了公社幹部,他揭發了同村的另一戶有遠親關係的也是姓龍的地主,這家的男主人解放前曾經參加過土匪組織,還是頭目。地主家兩夫妻被槍斃了。他們留下一個兒子,成年後遠走他鄉。

龍哥的父親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還是班長,立過功,孫莉的父親是龍哥父親手下的戰士。在戰場上龍哥的父親冒着生命危險救了孫莉的父親,因此右手落下殘疾。

據說在戰場上兩個人開玩笑說,如果他們都生下男孩或女孩就義結金蘭如果是不同性別就結爲夫妻。

返鄉後沒多久,龍哥家就遭到了滅門,只有龍哥當晚睡在同學家逃過一劫。

鄉里的人都懷疑是地主家的兒子乾的,但是沒有證據,公安也沒有發現線索。龍哥打聽到地主的兒子就在廣州,據說炒鹹花生賺了很多錢,開了家副食品廠子,屬於是第一批富起來的人。還是學生的龍哥放棄了學業,一心只想找他復仇,卻根本不是仇人的對手,被人家抓起來痛打一頓,對方下了狠手,從此龍哥沒有了生育能力。

龍哥跑到山東去,在黑道上混了兩年,學了一套過硬的功夫,又急着去找仇家尋仇,這次中了對方的圈套,一動手就被抓了,被送去勞教。

勞教出來的龍哥繼續想辦法,世界滾滾向前,而他還活在父輩的仇恨中,他一邊打工一邊賺錢,輾轉找到擔任民兵連長的孫莉的父親要他幫忙弄一支槍,孫莉的父親不同意,他就晚上偷了他家的小口徑步槍從窗戶逃走了。

等龍哥再一次來到廣州,卻發現仇家已經死了。後來兇手抓住了,是孫莉的父親。那幾年嚴打,一命償一命,孫莉父親就這樣被槍斃了。孫莉的家庭本就是單親家庭,這下孫莉成了孤兒。

龍哥從此再也沒碰過槍,按照父輩的約定,龍哥就把孫莉娶了,一直照顧她,把她當做唯一的親人,但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那種男女之愛,他們的關係是一種基於父輩的海誓山盟,互相報恩,相互依存的關係。

她和龍哥的故事講完了,何東覺得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此看來,龍哥對他們兩人的這種關係應該不會太介意。

“不過,龍哥和我也是江湖上混的,有些事,我們還是希望你能保守祕密,孩子就當過繼給我們了,以後就是我們的,你不要說出去,行嗎?”孫莉丟下菸頭,回頭看着他。

“你……愛龍哥嗎?”何東覺得自己有點明知故問,動機不良。

“愛,呵呵,談不上愛,是道義,他的父親救過我的父親的命,我的父親爲他而死,他也願意爲我而死,也許某一天我也願意爲他而死,再也沒有什麼感情比這牢固了!”孫莉眼睛裏閃爍着堅定的光。

本想乘機撬動孫莉感情的何東此時就好像一個盜竊失敗的賊一樣,又呆如木樁啞口無言。

不過他想到了他此行的正事,“嗯,一個叫儲秀仁的,據說是南方商貿集團的什麼老闆,他們想害你……”

孫莉似乎並沒有意外,她關上車門,發動了汽車,汽車飛馳起來,越跑越快,“你來是對的,要感謝你的信任,早料到早晚有這一天了!”

這裏插敘一段後事,孫莉給何東講的這個故事在之後的10年左右就被顛覆了,龍哥家鄉發生一起投毒大案,這次又是一家人幾乎沒有倖免遇害,警方動用高科技手段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審訊中翻起一宗舊案。原來這個季姓的村民因爲是村裏的小姓,家裏人口又少,多少受了點壓迫和欺負,一直心懷怨恨,他身體又不好小病不斷,精神方面也有一點問題,在外頭裝得老實熱情,實際上卻充滿戾氣。他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學了一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他認爲自己的八字和龍哥父親的八字相剋,就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他就提着榔頭晚上跑到龍哥家裏,把他家五口人全部殺害。這樣找不到動機的謀殺誰都猜不到,事後這位殺人兇手到處散佈是地主家兒子回來報仇的謠言,加上地主家兒子回鄉探親的時候,因爲有了點錢,人就飄了,自己也口無遮攔,逞口舌之快,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村民們都相信就是他乾的。

這進一步地說明,每個人也許都是生活在平行宇宙裏,人與人的世界是不同的。報紙上公佈這個案件的時候,孫莉和龍哥都看不到了,他們到死都只相信龍哥的一家人是被地主家兒子殺害的。這個復仇的故事邏輯鏈完整且充滿了江湖故事的色彩。恩恩怨怨,血雨腥風,這就是龍哥和孫莉的世界,用我的血來報償你的血,這就是舊時代的江湖道義。

他們就像舞臺上那些拉長調子臉上塗着油彩的人物一樣,帶着古老的俠義情懷生活在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面臨着被時代的淘汰的宿命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