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紅』金陵十二釵副冊裏爲什麼只有香菱？會有薛寶琴嗎？

幾周前，與紅樓發燒友梅美姐在紅院羣裏聊到了，《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副冊和又副冊。

梅美姐發文，寫了她對兩冊未現人物的推測，這是她的研究成果。梅姐對《紅樓夢》很癡迷，這兩年她讀了多遍紅樓，並以一週數篇的速度寫了大量紅樓筆記，她這樣堅持的執着與治學的認真，是很讓人肅然起敬的。

梅美姐聯同北弗、詩語、灣灣、風鈴、阿斌大姐、小普陀、書生、北北、離九思等一小衆朋友，一道建設了一個“紅樓研究院”的微信羣，算如今也已快三年的時間了。大家經常針對一兩個紅樓問題，開誠佈公地討論心得，聊到嗨時往往夜半方止。能在紅樓閱讀的路上，遇到這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確也是人生幸事。

這期主題是梅美姐感興趣的十二釵副又兩冊人選問題，她曾私下問我意見，我的意見也直言相告了，那就是“不感興趣”。

我這話雖說得直白，但也基於自己的考慮。

其一是，我不感興趣。這種謎題沒有答案，當然所有紅樓謎題都是不會有答案的。但那些謎題我們都能從書中找到隻言片語的漣漪，並通過前後關聯和適當腦洞，來解讀出個自己認爲正確的答案來。對，解謎是需要開腦洞的，但腦洞是要附着於書中語句的理解，是對書中缺失情節邏輯關聯的適當填充，而非自由開放地天馬行空。

相對來講，《紅樓夢》書中對於副又兩冊的交代實在是太少了，除了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第五回裏有所吐露，前八十回中便再無音信。或許作者在小說結尾處，會有個回扣書中人物命運的總結，並會把十二釵的正副又三冊再次展開，但那部分小說終歸是遺失掉了。

如果僅憑這點依據，便去展開腦洞，是不是就算天馬行空了呢？如果這麼天馬行空地選出十二個人來，自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地沒完沒了地攪成一鍋粥了。

其二是，我認爲是原著作者曹雪芹老師，也沒有興趣去寫十二釵副又兩冊的，對於這點，我會在其後文中詳述。

當然，即便“不感興趣”也是可以興趣盎然地參加羣內討論的。我也針對這個問題，說出了自己的幾點認識。

其一、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海選範圍；

其二、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分類依據；

其三、薛寶琴是否會在副冊中？

其四、爲什麼副冊裏只有香菱？

下邊我就一項一項地細說了。

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海選範圍是什麼？

書中第五十九回，作者借春燕之口，說出了賈寶玉對女性認識的經典吐槽。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這是寶玉或作者對於當時女性的一種認識，我總覺得《紅樓夢》是一部青春小說，其貫穿的主題，就是一個青春期中的少年對於衆多青春美好女子的春夢。他認爲所有青春女性都是同樣美好的，但這種美好會因婚姻而改變，並因爲年齡的增長而消退。

在當代，如果一個成年已婚男性有這樣想法的話，那鐵定就是異性口中的渣男了。但賈寶玉終歸還是未成年，他就可以自由地認知甚至選擇，即便犯了錯誤，上***帝他老人家也會原諒他的。

因而金陵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錄入標準第一點就有了，那一定是青春女孩。最好未婚，即便已婚也應還保有青春美好的。因而有人說副冊裏會有夏金桂，我對此有保留意見，我認爲她過於刁蠻，不夠美好。

警幻仙子對賈寶玉解釋金陵十二釵正冊，“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爲‘正冊'”。而後來我們知道，這十二個“冠首女子”都在賈府生活過，並與寶玉都有過密切的交往。當然，賈府在金陵富貴至極，集齊十二個“冠首女子”並非難事。但是否也應考慮一下，這終歸的賈寶玉的一個夢，甚至整部《紅樓夢》都可能是甄寶玉做的一個夢呢？咱們本着誰的夢誰做主的原則，那位造夢者自然會在自己的夢境裏，取得無法撼動的地主地位，儘管看上去有些自戀。

因而金陵十二釵正副又三冊錄入標準的第二點，個人認爲，這些女子都應與寶玉有過相識甚至密切的交往。就三冊中出現了的十五個女子，便是這個樣子。因而有人說副冊裏可能會有嬌杏，我覺得儘管書中提過這個人物，但她距離寶玉的生活還是太遠了。再有賈雨村是黛玉的老師，是賈政的同僚，他的妻子在輩分上自然也要高於寶黛釵的。

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的分類依據是什麼？

賈寶玉認爲天下所有女兒都是水作的，那麼天下同樣材質的女兒也要分門別類嗎？

寶玉在書中對此也有疑問，他問（警幻仙子）“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裏，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警幻仙子說得直白，但顯然她是懂得那個社會的規則的。儘管是在不靠譜的賈寶玉的不靠譜的夢中，但太虛幻境也絕不是什麼選美機構，警幻仙子所言的各個隔廚裏，其實都貼着等級的標籤。在那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每個人都被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他們很難躍遷與變動。而對當時的一個女子來講，她的社會等級，或者說社會地位，卻是通過賈寶玉最爲嫌棄的婚姻來確定的。

古代一戶人家裏，往往會由許多不同地位的女子構成。我們以《金瓶梅》中的西門家爲例，西門家地位最高的女人，是夫人吳月娘，其後是侍妾，西門慶有五個妾，當然最有名的是潘金蓮和李瓶兒。

妻和妾都是需要男主明媒正娶的，有自己的名分，不過其下一個階層就比較隱晦了，叫做通房丫頭。以《金瓶梅》書中的說法，就是被男主“收了”的丫鬟，比如潘金蓮的丫鬟龐春梅。這些丫鬟不是妾，不需要明媒正娶，但不排除她們將來會通過爭取成爲妾，甚至夫人。她們與男主和女主有着密切關係，因而必定是丫鬟中的頭兒，就如《紅樓夢》中的平兒。

如此來看，一個明清大戶人家裏，處於領導層的女人有三等，像總經理的夫人，像部門經理的侍妾，和像基層團隊主管的通房丫頭，當然其下還有做普通羣衆的一衆小丫頭和老媽子。

如此我們來看十二釵正副又三冊，正冊中的十二個女孩子都是大家閨秀，她們的人生不出意外的話，婚後都是要做勳貴達官家子弟的夫人的，就如其中的王熙鳳、李紈和秦可卿，這不就對應前邊所說的第一等級嗎。

十二釵副冊只提到一個人物，香菱，香菱便是薛蟠的妾室，有人可能會說，香菱或許是個例外。

許多人總把副冊當成正冊的延續，比如選美沒有進入Top.12,進入12-24也不錯呀，因而他們就很願意把薛寶琴安排在副冊裏。對於副冊的理解，確有讓人頭疼的地方，這點我想放在後面“薛寶琴是否在副冊中”的章節裏細究。

下面我想先討論一下又副冊，來看看這樣的等級理論對於正副又三冊的分門別類是否正確。

在《金瓶梅》中，一般一個妻妾下只有兩個丫鬟，當然也就一個大丫鬟和一個小丫鬟，不怎麼能體現出丫鬟間的階層分離。而在《紅樓夢》中的丫鬟可就多了，賈寶玉有十六個丫鬟，其中大丫鬟四位，這四位中還有兩位更爲重要，她們便是襲人和晴雯。她們領導其他十四個丫鬟，放在現在那妥妥地團隊主管，而這兩位恰也是賈寶玉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僅僅看到的那兩位。

那麼又副冊如果對標其上所說的古代女性等級，是否就應是通房丫頭呢？襲人在書中的人生追求，就是在寶玉婚後做個姨太太。而她要實現這個人生目標，首先要努力工作，很好地完成王夫人交代的丫鬟管理工作，得到王夫人首肯後，才能在寶玉婚後留在寶玉身邊。那他在寶玉婚後做什麼？自然先如平兒一樣做個通房丫頭，等通過各種選拔測試後或才能進階爲姨太太，也就是侍妾。而賈母把晴雯安排在寶玉身邊，又何嘗沒有如此意圖呢？

因此，又副冊上的人就好找了，就是那些工作在主人身邊的貼身大丫頭，主人對她們努力工作的最高犒賞，就是給某位公子或小姐做婚後的通房丫頭，進而繼續晉級爲侍妾。書中暗寫的王夫人的大丫鬟彩雲對於賈環的示好，是不是就有這樣的目的性呢？

有人把平兒說成妾，將她列入可能的副冊中，個人覺得需要商榷。平兒原則上還是通房丫頭，和賈璉的妾室尤二姐還是有區別的，當然也不排除在後四十回中，平兒完成了這個晉級。但以王熙鳳的心狠手辣，平兒會積極要求這個進步嗎？

副冊中會有薛寶琴嗎？

說完金陵十二釵正冊和又副冊分類依據，就該說最頭疼的十二釵副冊了。

小說在副冊中只交代了一個人物，算是打了個樣，她就是香菱。單看前邊所說的等級地位來講，一級夫人的下邊是侍妾，三級通房丫頭的奮鬥目標也是侍妾，巧了，香菱也確是薛蟠的妾室。

那麼副冊裏邊就應都是侍妾了，這個也不好說，因爲在《紅樓夢》中，符合這樣條件的人物並不多。我們前邊也說了，十二釵的要求應該是青春美好的，且與寶玉的生活圈有過交集的，這樣的人物似乎只有賈璉之妾尤二姐、秋桐，薛蟠之妾香菱與寶蟾。在高鶚續書中平兒最終也被扶正，成了賈璉的妾，那也就五位。

而同時，書中還有許多未入釵冊的人物，就比如在第四十九回裏集中出現，來到賈府的四位小姐，薛寶釵堂妹薛寶琴，邢夫人侄女邢岫煙，李紈寡嬸的兩個女兒李紋、李綺。對這四個人物，賈寶玉直接給出評價：

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

其中最光彩奪目的自然便是薛寶琴了，賈母對她的喜愛，甚至到了要把寶琴說與寶玉爲妻的地步。而薛寶琴對自己才學的展示那也是毫不含糊的，姊妹們領賈母命做燈謎詩，寶黛釵湘加李家三姊妹七人一共才做了八首燈謎詩，而寶琴的才思更是敏捷，她不遑多讓，一口氣做了十首。這十首懷古詩的謎底和隱喻到底是什麼？至今尤是著名的紅樓謎案之一。僅單從謎面上來看，我們也能發現這位琴姑娘真是不得了，她走南闖北的勁頭，快成了女版徐霞客了。

薛寶琴如此大才，爲什麼沒入到金陵十二釵正冊裏呢？這始終是紅迷們最爲關心的紅謎之一。那沒進到正冊就一定會進副冊了唄，有如此想法的人應是不少，我想她們可能還是把金陵十二釵當作選美了。

我們這裏先回到，那個看到金陵十二釵正副又三冊的太虛幻境之中吧。

當下（賈寶玉）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至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幾處寫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遊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裏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擡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

也就是說，金陵十二釵看似是本省女子中的“十二冠首”，然而她們也僅是歸屬到“薄命司”中的，是“薄命司”金陵籍女子中的“十二冠首”。而“薄命司”，聽這名字就能感受到命運結局的悲慼，就如其門上對聯所說：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爲誰妍。

那麼《紅樓夢》中就沒人能跳出這樣的紅顏薄命嗎？

自然是有的，薛寶琴或許便是其一。從寶琴的《懷古十首》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她撲面而來的大氣，她們沒有像大觀園中其他姊妹那樣，守在自家的小天地裏“春恨秋悲皆自惹”，而打小就隨着父親壯遊華夏南北，這樣的人物格局，即便大氣如薛寶釵，也是比不上的。就如寶玉所說，大觀園中的人物在她面前都不過是“井底之蛙”。

其次寶琴家不像寶釵家那樣，把自己寶貝女兒的婚姻鎖定在王侯貴公子中，這使得她的婚姻反而更爲豁達。

薛寶琴到賈府時，已經許配給了梅翰林之子。書中第四十九回寶琴四人出場的那一回目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其中的白雪似乎就在隱喻薛寶琴的“薛”姓，紅梅自然就是在說他“梅”姓的夫君了。那麼“琉璃世界”是個什麼世界呢？回目中自然有純潔一片的雪景描述，不過我們也還是要知道，東方琉璃世界是藥師佛的淨土。而藥師佛十二大願中，第三條便是“令諸有情悉皆圓滿”，這是否也預示着薛寶琴婚姻的美滿呢？

當然我們誰都不知道薛寶琴的結局是什麼？因爲後四十回丟了。但沒有結局，似乎就更可以給我們以希望。或許“薄命司”的十二釵正副又三冊中的三十六位女子，不過是在以賈家爲代表的四大家族沒落過程中，因而“薄命”的三十六位女子而已。

而有些人，本就是大觀園中的過客，四大家族的傾倒對她們會有影響嗎？或許有，也或許沒有，但大觀園中的生活，本就不是她們生活的主旋律。就比如薛寶琴，賈薛兩家衰敗時，或許琴姑娘早已嫁到了梅家，跳出了這場浩劫，在歲月靜好中，去安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去了。

其實邢岫煙、李紋、李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人家在賈家富貴猶在時，來到大觀園，她們都給人以寄人籬下的感覺。因而這些女孩子和賈府的那些小姐不同，她們沒有加入到賈家的命運共同體之中，也沒有嫁給達官顯貴的人生追求。

她們終是賈家的過客，賈家大富時她們生活無奈寄食於此，賈家大落時她們或已遠走他鄉。她們婚姻低調，不求大富大貴，人生自也應得美滿，那你說她們薄命嗎？即便薄命，也不一定“薄命”在賈府衰敗的這艘破船上。太虛幻境裏還有“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這麼多部門伺候着,她們沒準在那裏就是金陵籍十二釵正冊的頭牌呢。

金陵十二釵，不是金陵美女選秀的Top10排行榜，而是薄命的金陵美女中的佼佼者。我們換種方式去想想薛寶琴這樣的人物，我們認爲她不進金陵十二釵正冊可惜了，那麼她進到十二釵副冊裏就不可惜了嗎？

寶玉和作者雖然對美麗女子一視同仁，但他也不得不順應當時的社會習俗，認可妻、妾與大丫鬟在社會地位上的等級差異。就十二釵副冊等級來講，我們說它可能是侍妾級別。在古代，“娶妻娶德，納妾納色”，即便妻妾成羣，但妻也是不可能和妾去珠混魚目的。你是王大戶家的夫人，你願意別人拿你與李高官家的妾去做比較嗎？

更何況作者成書時，這裏邊有些人物的原型可能還在世，那時曹家已經衰落，身份低微的作者就更不能胡言亂比了，他也就說說自家人得了。

正是基於薄命和與妾同流這兩點的考慮，或許作者纔沒有將金陵十二釵副冊全部展開。其實又副冊也是一樣的，因爲也並不會是所有貼身大丫鬟們，都與賈家一損俱損的。

作者於此不忍展開副冊，我們今人又何必求全呢？

那麼副冊中爲什麼只有香菱？

香菱是姑蘇大戶人家甄世隱的獨女，四歲時被人販子人拐走，後被薛蟠打死馮淵後買下，成了他的妾室。

香菱在十二釵副冊中的判詞是：

畫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書雲：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香菱一生命運悲慘，這自不必說。雖然紅樓夢後四十回遺失，但我們能從判詞中大概判定，香菱最終可能是死在了薛蟠正妻夏金桂的欺壓之下。

判詞第一句和第四句，個人覺得很值得玩味。

第一句“根並荷花一莖香”，這似乎是在說，香菱氣質中的荷香，是她身上自小帶來的。而香菱在小的時候是什麼？是大家的小姐。如果人生沒有意外，她在青春時，也依舊會是閨閣中的小姐，就如十二釵正冊中的那些小姐一樣，將來要嫁給個大戶人家，去做個正經人家的夫人。

然而，香菱的人生終還是出了意外，她在很小時便被人拐走了。她不能再做小姐了，成爲夫家的妾，就已經是她人生的善果了。那這是什麼？這是她的人生被降級使用了。而反觀十二釵正冊中的那些小姐們，她們的人生，將來會出現意外嗎？她們均爲“薄命”，似乎意外是在所難免的，那她們會被降級嗎？

或許現在的香菱，就是那些小姐們，在意外發生後，真實命運的寫照。

第四句“致使香魂返故鄉”，沒錯，這一定是在委婉地說着香菱死了。但大家是不是也該去想想，香菱的故鄉是哪裏？自然是江南姑蘇甄家。甄世隱與甄寶玉可能未必是一個家族的，但他們都有個“甄”姓。

“甄”在書中代表着什麼？真實，現實。

我在評論，元春點的四齣戲 中曾對脂批謂《仙緣》“伏甄寶玉送玉”猜想，或許《紅樓夢》就是甄寶玉口銜着通靈寶玉做的一個夢。

《紅樓夢》開篇，就開宗明義地指出“假做真來真亦假”，對於人生命運的宏觀範疇上來講，假和真，賈和甄，那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但對於一個夢來講，假和真，賈和甄，還是有區別的。夢裏邊的是假的，它也在講着賈家的故事，夢外邊纔是真的，或許那個真的人家，就是甄家。

如此來看香菱，她是甄家走失的孩子。她或許是賈府中唯一的一個真實人物，即便她走進到了那個賈府的夢裏。這個人物之所以隱喻真實，是因爲賈家所有人的命運，都是與賈家的命運合拍的，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香菱，她命運的波瀾與賈家命運的波文曲線不合拍的。因而她更像是現實的一面鏡子，去映照在了那個富貴的夢中。當賈薛兩家大富時，她被拐子蹂躪，如奴婢般被欺壓買賣。其後雖也有段歲月靜好，但當賈薛兩家即將衰落時，她又被夏金桂迫害，或因而早早死去。

甄寶玉在夢裏夢到了香菱會是什麼感觸？首先或許會有些許的親切吧，這在賈寶玉對香菱主動親近的態度上，就有所表現，只是寶玉對哪個女孩子都親近，這點很容易就埋沒了。其次便應是無奈了，因爲香菱的處境或許就是做那個富貴夢的甄寶玉在現實中的處境，也因此無奈，香菱終是被降級寫進了副冊中。

這裏還要再次重申一下，十二釵名冊從本質上來講，不是排行榜而是薄命冊，寫在裏邊的女子儘管美麗，但命運堪憂，因而作者除了自家女子，別人也不敢亂寫。而副冊更是直白而敏感地觸碰到女子婚後低微的妾室地位，那就更不能把一些大家閨秀寫入其中了。

衆所周知賈寶玉厭惡婚後的女子，但十二釵正副又三冊中提到的十五人中，也有四位已婚的青春女子。這四位中，或許作者和寶玉對於兩位嫂子李紈和王熙鳳是出於尊重，對於年齡大於自己、輩分小於自己的秦可卿是有着某種性幻想，那麼對於香菱，作者的感情更多是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那個造夢者儘管在大富大貴的夢中，但他已經在香菱身上看到了寶玉的將來和自己的現在，那是何其的悲哀。也正因如此，儘管作者同情香菱被降級的人生，但也不得不把她寫入他不情願寫的副冊的原因所在吧。

2022年11月13日星期日上午，寫於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