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調皮的一晚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趙鳳仙是從河南嫁到瀋陽的。丈夫叫李耀,外號李小手,二人同在鄭州富士康做工。趙鳳仙即使到了冬天也不穿褲子。她身材不胖,只是胯大,屁股又平,當她穿着肥闊的裙子走在村裏時,就像誰家晾的牀單被風颳跑了一樣。

李耀是個相貌平平,個子不高的男人。他左手先天殘疾,比四五歲的孩子大不了多少。李耀和趙鳳仙暫住哥哥李輝家裏。李輝結婚不到一年便離了婚,那間牆上還貼着喜字的上房就讓給了他們。

李輝總是穿着一套黑色西裝,襯衫領子雪白又筆挺。趙鳳仙常常在李耀面前誇哥哥乾淨整潔,說完,也不等他搭話,便開始若無其事地收拾屋子。這半年來,她逐漸摸清了哥哥的秉性,他沒有長輩架子,她也就表現得很輕鬆。李輝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大嗓門、語速極快的弟妹。喜歡她在家裏穿各種顏色的裙子。她的小腿曲線很美。他有足夠信心保持理智,所以並沒有感到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有什麼不妥。

趙鳳仙很少進李輝的房間,卻喜歡在晚上收拾廚房和客廳。李輝每天直播到深夜,屋子裏熱鬧得像是男生宿舍。當他的歌聲從房間裏傳出時,她便停下手裏的活兒,直勾勾地看着剛把爐灰擦淨的窗臺瓷磚,心中彷彿有股清泉緩緩湧出。偶爾,房間裏也會傳出幾句低俗的笑話,這時她會蹙着眉頭,露出一副好像在假裝責怪小孩子的表情。幾秒鐘後,又浮現出兩瓣淺淺的梨渦來。

汪村位於沈城東郊。在棋盤山風景區與渾南區交界處。殘破。灰濛濛。死氣沉沉。村裏有一半住戶早已拆遷,那些殘垣斷壁似乎表明了他們並不留戀這片土地。正對着汪村破敗的小學門口的一家商店裏,出售着香菸,臨期食品,不新鮮的蔬菜,新的政策消息,代交話費以及代賣六合彩。商店門前是一條逐漸被沙土和荒草吞沒的馬路,露出來的瀝青呈天藍色,宛如一片片破碎的鴨蛋殼。這條馬路一直通向北面的渾河。從李輝家的廚房後窗向外望,可以看到渾河和遠處的棋盤山餘脈。這條河正好在此地變寬,晴天時呈湖藍色,陰天則是水泥色,傍晚時就會貼上一層金箔。站在這裏向北望,趙鳳仙看見河對岸的山腰上坐落着一棟棟歐式別墅,那些白色的建築遠看就像是樹林中結出白色花朵。她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住在那裏。從這裏還能看到佇立在山頂的百合塔,李耀告訴她那裏舉辦過世界園藝博覽會,在那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風景。她對此表示懷疑。她不相信這裏會跟世界扯上半毛錢關係。

李輝總是盯着趙鳳仙看。但李耀並未察覺。李輝白天就在他們的房間,與弟弟邊看電視邊討論國際形勢。他們平時不怎麼喝酒,可一旦喝起來就非要喝到爛醉。李輝偶爾也會開着他那輛五菱宏光,帶着李耀,橡皮圈,漁網,地籠以及偷獵者的心情去棋盤山水庫抓魚。在他們出發前,鳳仙總會準備好煮玉米,茶葉蛋和礦泉水,對丈夫和哥哥囑咐一些注意安全的話,即便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她還喜歡看他們回來時興致勃勃的樣子,然後給他們洗沾滿魚鱗的衣服。

他們一直在等房子拆遷。無地可種。沒有工作。夫妻二人攢下的錢,夠他們生活一陣子,可她卻猜不到李輝靠什麼來生活。李耀總向她規劃着未來,說他們會拿到一筆可觀的拆遷款去鄭州安家,也許繼續打工,也許開家燒烤店。總之他不屬於這裏,他們哥倆都不屬於這裏,這個村子裏所有年輕人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可不知怎麼一但想到要離開這裏,她的心就會隱隱作痛。

新區樓市的不景氣,讓拆遷的消息變得越來越渺茫。兄弟二人決定去市內打工。他們找到了一份在汽車配件廠的工作,專門生產汽車擋把頭兒,車間裏瀰漫刺鼻的味道,屬於有害工種,不過工資還算可觀。廠裏有宿舍,兩人一個禮拜回家一次。男人不在家的日子,無論是白天還是夜裏,鳳仙都會將房門反鎖。她將燈全部打開,把電視聲開到最大,但還是難以入睡,總覺得有人在敲窗戶。只有每週六晚上她纔會安心,等待似乎變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只要院子裏響起引擎聲,她就會迅速披上大衣,打開房門,看着李輝和李耀疲憊的臉,從他們手中接過行李。

“這是哥給你買的,網紅蛋糕。還買了熟食,準備喝點兒。”李耀說。

“也沒聽李耀說今天開工資啊,哥,你說,是不是榜一大姐又給你刷禮物了。”鳳仙邊說邊笑着走進了廚房。

“我要有那能耐就不用天天去廠子裏吸毒氣了。”李輝打了一盆水,準備去洗腳。

“老二,你去我屋裏把櫃子上那瓶紅酒拿來。今天弟妹也得喝。”

李耀從房間裏出來,看着手裏酒瓶上的英文字,沒一個單詞是他認識的。“今天是哥的生日,你也確實應該喝點。”他把被褥捲起來,把炕桌放上,拿出三個玻璃口杯,把酒倒滿。

“哥,鳳仙,乾杯。”李耀說。

“爲了天上的媽媽,乾杯。”李輝說。

“生日快樂,哥,乾杯。”鳳仙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酒精使她臉發燙,眼睛發酸。李耀說話時,她還能平靜地望着他。可當李輝說話時,她卻沒有勇氣把目光落在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她默默地盯着盤子裏的菜,儘量做到讓自己平靜些。

“哥,你說我們多幸運啊。”李耀說。

“幸運嗎?也不見得就是好事。”李輝說。

“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對我們還好,對我們的孩子來說呢?”

“我們的孩子從羊變成了狼啦。”

“你說是羊幸福還是狼幸福?”

“要是我,肯定做狼啊。”

“那是因爲沒有草場,你沒得選,只能做狼。”

“羊就會賴在草場不走。狼可以選擇不一樣的生活。”

“都想成爲狼,可誰知道羊夠不夠喫?就怕最後做了只狗。”

“做狗也不丟人。”

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除非有一個人醉倒,否則別想停下來。李輝回屋後,她把醉成爛泥一樣的李耀安置好。還有許多工作等着她去做。收拾碗筷。洗衣服。她總是有很多衣服要洗。竈臺裏的火烘烤着她,使她眩暈。他把沾了冷水的手往額頭上拍了拍。她總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使她不安,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正撕扯着她的心。

沒過多久,李輝從房間裏出來了。她的嘴巴開始發乾,還伴隨着一股苦味。她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更不敢擡頭,只好用力搓着手裏的衣服。她能感覺到李輝就在她身後,伴隨着他呼吸到來的還有那隻放在她左肩上的手,那隻手在她肩膀停留了幾秒鐘後慢慢地向下探,接着兩雙大手緊緊握住了她的胸部。她想站起身來擺脫他,但她做不到。她的雙手還浸泡在水裏。奇怪的是,幾分鐘前的預感因爲成爲現實而變得踏實。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比緊張,渾身像被澆上了一層水泥。她的官能全部都集中在胸前,那是一雙健碩的大手,她能感到那筋肉的迸發出的力量來,與其對抗的是自身可笑的柔軟。她的心像燃燒的乾柴一樣噼啪作響。“我該怎麼辦?”她不斷地問自己。

就在李輝剛抽出手來時,她馬上準備閃開,可她的胳膊又被那雙大手緊緊地握住。她被他拉進懷裏,慍怒地瞪着他。不過他還是吻在了她柔軟的嘴脣上。她的口腔不再幹澀,痛苦和屈辱的眼淚從面頰流到脖頸,再被他吸乾。“不,不在這。”說完這句話,李輝才從她臉上移開。

他們走出門去。

黑暗隱匿了月。幾顆星星從黢黑的雲中逃脫出來。薄霧瀰漫在他們四周,他注意到她的顫抖,立刻緊緊地摟她入懷。他們沒有選擇走大路,而是上了一條由畜戶開闢出的小徑。初秋靜謐的夜晚,遠處響起的犬吠和他們腳下枯草發出嘩嘩聲。她不知道要走多久,會發生什麼,她把自己全部交給牽着她的那雙大手。就快要到河邊了,河水像是沸騰了一樣冒着熱氣。他們在河堤下面的一處背風之地停了下來,寒冷隨之消散。他企圖把進度條調到他們出門時的位置,可結果失敗了。禁忌之慾稍縱即逝,衝動褪去後只有慣性,但這並不持久。他不免有些慌張,顫抖的手也失去耐性,一種羞恥感讓他想趕緊結束這場遊戲。

當她開始注意自己正背對着他時,她才感到害怕。“李輝,不行。”

李輝並沒有停下,他放在她腰上的手被她死死按住。

“咱們不可以這樣。”鳳仙說。李輝依舊沒有理會。

“我們算什麼?”鳳仙用質問的口吻問他。雖然她知道她不會得到回答。

他掀起了她的裙子。她窘得流下眼淚。她害怕自身的不完美會讓他心裏產生些許波動,但這個想法又像是一扇門一樣啪的關上了。她不再反抗,懷着獻祭者的心情等待即將發生的事。

霧被風吹散。他們在河岸邊走了好久。對岸的燈火映照在河面,與蒼穹上的星月交相輝映着。他們相談甚歡,卻有意保持一定距離。因爲這份感情有殘缺,才使他們不懼破碎的風險。她悉數接納了他所有抱歉,甚至還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他們心照不宣,用最後的剋制來救贖那份不該發生的情感。他下定決心明天就會離開這,所有的一切都留給弟弟,雖然他知道這遠遠不夠。關於她,關於她的一切記憶,也會在他心中反覆洗練,最終落在被歲月蝕穿的箱底。

“他們是怎麼住上那樣的房子的?”

“什麼?”

鳳仙指了指河對岸那一排牆面發光的別墅說。“我想在工廠擰一輩子螺絲也不可能吧。”

他沒說話。她也沒有追問。他們在靜默中達成了一致,那就是在這漫長又乖巧的一生中,這也許是最調皮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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