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放映

文/羊君小二


  1

  这是周五晚上的一节必修课,同时也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来的人自然很多。吕文清在门口灭掉了香烟,转头戴上黑框眼镜迈上讲台,上一位教授请了大半学期的病假,学院央他临时替课。他四十出头,还是讲师,按照课程要求,这节课他继续来讲电影史。

  吕文清的语调逐渐低沉、缓慢,直至听不见,然后喧闹的课堂才安静了下来。

  “电影,是唯一确定发明时间的一门艺术。”吕文清擡头看了一眼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倒下一片睡觉的学生,“你们现在大二了,作为编导系的学生,有必要了解过去电影的发展。”

  永井夏坐在最后一排,微微皱起眉,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朝吕文清望去,他短头发,长方形脸,颧骨突出,身穿淡灰色外套,左手肘撑着讲台,右手食指和中指用夹烟的姿势夹着一根白粉笔,随着说话声调的起伏,粉笔被举起又放下。一股子说教的意味将她团团包裹,她低下头,掏出一本《雕刻时光》,趴在桌子上翻了翻。

  “是老塔的书?”坐在旁边的班支书小坎凑了过来。

  永井夏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那是被人发现的尴尬微笑。

  “电影,是关乎时间的艺术,它可以使我们的时间延长一倍甚至几倍。”吕文清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假设你手上有两块高精度的瑞士石英表,将其中一块高举过头顶,一块放低些,数三个数,1-2-3,然后你再看两块手表,如果它们能达到极致精确的话,现在这两块表的时间已经不同步了。”

  小坎忽然说:“我不信,表借我看看。”永井夏摘下左手腕的表,递给了小坎,小坎也取下自己的表,她对着两块表斟酌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

  吕文清继续解释道:“这是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威利做的一个实验:高处的时间走得更快,低处的时间走得更慢。试想一下,如果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住在高海拔的山上,而你住在海边,五十年后你们再相见,就会发现时间的流逝在你们身上所体现的不一样,理论上,住在高处的那个人会老得更快。”

  永井夏擡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懵懂的表情。

  最后吕文清字斟句酌地说:“时间从未流逝,流逝的是人。一切皆为序章,一切皆为落幕。”

  这一段漫不经心的闲聊几乎消解了在场学生对于老师的刻板印象,他们意识道,吕文清在伸张时间观念的同时,他们的思想也在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在不停地旋转搅动。

  还没等永井夏回味过来,课程结束了,吕文清站在讲台上宣布,明天上午要放一场独立电影,自愿观影。永井夏听了一耳朵,在便签纸上记下这事,还设置了一个闹钟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为周六睡懒觉而错过了这事。


  2

  第二天早上永井夏还是起晚了,当她推开教室的后门时,她有些惊讶,阶梯教室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永井夏很高兴跟这么多同学一起看一部影片,平时这样的集体活动并不多。电影才开始,四周很黑,窗帘都被放下了,大家很安静地盯着屏幕,坐在斜角的小坎兴奋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抱着揹包弯着腰走过去,汪的一声响起,她吓了一跳,惊慌地擡起脚,发现地上竟然卧着一条圆圆滚滚的柯基。

  那天许应松恰好坐在最后一排,他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永井夏立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他小声地对她说:“别害怕,这是学校的狗,不咬人,来蹭课。”然后他专注地盯着永井夏,笑了笑。

  “是吗?”永井夏挪动了一只脚,狗又叫了一声,还站了起来,江湖依然险恶啊。

  在电影大概放到一半的时候,学校管理的人来了,说是非教学期间,未经允许,不能擅自使用学校的教室。吕文清那天穿得有点休闲,看着较年轻,管理人员以为他是博士之类的人,让他出示工作证,但吕文清又没有带,毕竟是没经过申请就占用教室,有些理亏,他只好带着同学们离开。

  “同学们,我们换个地方看电影吧,如果你们愿意就跟我一起走,把剩下的看完。”吕文清大声地说,“地方有点远,愿意来的就来。”犹犹豫豫过后,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跟着老师离开,另一拨则奔回宿舍补觉。

  天出乎意料地晴朗,走出校门时,吕文清才告诉他们要上对面的山。山看着不远,五十多人先经过一个小镇,再浩浩荡荡地唱着歌儿爬山去了。山脚有一个三岔路口,插了一块木牌,箭头上写着左边上山,吕文清看了一眼没在意,反正哪条路都能抵达山顶,当时学校里的柯基狗也跟上来了,莫名其妙地冲上来咬了他一口,他啥子都没想,就想赶紧抓住狗揍它一顿,因此身后的一帮子人也不由地跟着他从右边上山了。

  当时队伍已经被分成了好几拨,出校门的新鲜劲一过,大家都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一个女生站在岔路口,向后面的人吼着往这边走上去哦,然后她跑向右边跟上了大队伍。

  爬山很累,永井夏和小坎落在了最后面,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其他十一个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好累哦,回去嘛。再往上走,一块大石头赫然出现,他们欣喜若狂地冲上去,三三俩俩地坐在石头上喘气,零食和矿泉水在众人间传送。

  “井夏,你看,那是我们的学校耶!”小坎指了指山下,由衷地感叹道,“没想到我这么厉害,都爬到这里了。”

  石头外面是一片比较陡峭的山坡,从上往下可以看到下面的小镇,一条铁路由北向南贯穿其中,在铁路的尽头便是他们的学校了,只是灰扑扑的几栋建筑,唯一有新意的就是花里胡哨的大门,那里立着几根罗马柱,还有三个大理石雕塑,这以前是个私立的舞蹈学校,后来因为资金问题办不走了,逐渐荒废。永井夏的大学在夏初开始进行全面装修,所以学校暂时租用了这个破旧舞蹈学校一年用来上课。

  永井夏吃了一块饼干,转头把剩下的饼干递给小坎,那时候许应松正和一个波浪长发的女生坐在一角,女生穿着修身的牛仔短裤,握着一块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啃着,许应松把他的右手搁在了女生白花花的大腿上,那动作再自然不过了,女生甚至没有低下头,继续啃着巧克力。这一幕恰好被永井夏看到,她震惊地咽下饼干。

  小坎注意到她的观察对象,云淡风轻地讲:“他们呀,听说是上个星期在一起的,是女生告的白。”

  永井夏惊讶地说:“什么?”

  小坎继续说:“要说咱们系里长得好看的男生大概只有许应松了,这年头女生主动点,没什么的,还有人排着队等着表白呀。”

  远处的许应松此时摸摸鼻子,接着打了个喷嚏,永井夏完全明白了。周围的人大概都注意到这对小情侣了,开始起哄,永井夏站起来,对躺在石头上休息的小坎说,她先找大部队。

  她默默地离开这群喋喋不休的人,自己先往前面走,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后,路过一栋石头建成的房子,房子很高大,类似于教堂的模样,一扇木门透出一点缝,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永井夏本来已经走过这栋石头房子了,后面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又倒了回去,推开木门的瞬间,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然后四周喧嚣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头开始莫名其妙地疼,她扶着门框,冷汗渗出。柯基狗从房子里窜了出来,围着她裤脚摇尾巴。她再擡头看,里面黑黢黢的,最前面的幕布上放着电影,画面一点一点地闪过,下面有逐渐升高的阶梯,是真的石头砌成的半圆形阶梯,围着幕布,一圈一圈地逐级上升,大概围了有十几圈,三十几个同学坐在最前面,擡头望着电影,原来这就是最原始的电影院啊,她轻声感叹。

  “咦,只有你一个人吗,后面的人呢?”吕文清从门后走出来,永井夏吓了一跳,她盯着吕文清的嘴巴,听了几遍,声音才逐渐回到她的耳朵里。

  “老师,他们还在后面的。”永井夏感觉头疼好多了,于是站直了身体。

  “电影还没开始呢,这放的还是前面的片段,你去找找他们,让他们赶紧来,大家都等着的,行吗?”吕文清站在门口小声地问她。

  “好的,老师。”永井夏再看了一眼幕布,接着不顾一切地跑向那块大石头。下山很快,狗也跟上来了,不时嚷上两声,等她返回到石头那里时,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周围安安静静的,天很蓝,没有云,也没有风,草地上也没有零食口袋,好像从没有人来过这里,她大声地喊着所有人的名字:小坎,许应松……

  没有人回应,她慌慌张张地跑回石头房子,赶紧跟吕文清讲了这事,吕文清也觉得不可思议,猜测可能是爬山太累了,大家都先返回学校了,但是隐隐约约间他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他召集了石头房子里的同学,大家一起从山上往山脚找,到了山脚也抓着镇上的人问有没有看见十二个大学生下山,后来学校辅导员来电话了,说那十二个学生并没有回到学校。最后他们报警了,短短几十分钟,十二个人在青天白日之下莫名其妙失踪了,警察和家长翻遍了这座山,没找到任何痕迹。这给小镇和学校造成了巨大的轰动,

  因为这件事,吕文清受尽指责和谩骂,他失去了工作后,不知所踪。很多年过去了,警方始终没找到失踪的那十二个人,也就不了了之,那座山最后也被封了,没有人再能上去了。

  3

  “这天太热了,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啊。很抱歉,在这种场合,讲起这件事。”永井夏放下咖啡杯,看了一眼远处关闭的立式空调,回头顺手把杂乱的刘海挽在耳边,她才剪了短发,大眼睛,眼皮底下隐约可见黑眼圈,她没化妆,十年的光阴还是在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出现了几丝细纹。

  “没事啊,我不介意在相亲的时候听到故事,那种上来就摆条件的,才是最让人难受的。”周诀跟永井夏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三十出头,两人经周诀警局里同事的介绍,选择了一家咖啡馆相亲。周诀为了打破沉默,随口问了问对面穿着灰色卫衣的永井夏,有没有最喜欢看的一部电影,永井夏便放下怀里的电脑包,点了一杯咖啡,缓缓告诉了他这件事。

  “介绍人说你是警察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高兴的,也许,你能看出这件事的蹊跷。”永井夏补充道。

  “所以,这就是你愿意来相亲的理由之一吗?”周诀笑了笑,他看了看脸色严肃的永井夏,忽然察觉到这件事对于她的重要性,不能随意开玩笑,于是收起了笑意。周诀突然想到什么,盯着永井夏说,“我目前唯一想到的问题就是,那部独立电影究竟讲了什么,能够这么吸引你们,又是周六放弃补觉去看,又是爬山也要去看呢?”

  "我们只是看了前面一半,其实电影情节很混乱,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吸引我们。"永井夏开始努力回想电影的画面,脑壳感到阵阵发麻,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说道,“电影讲的大概是一个女生带着一对老年夫妇去做手术的事,那个老爷爷左手背上长了一个肿瘤,医生要帮他割掉,然后这个女生是一个实习医生,她带着夫妇一起进了手术室外的休息室,这时有一个青年男医生走出来迎接他们,让他们换上手术服,然后他们四个人就坐在休息室一直等,等男医生说的十二点的手术时间。”

  永井夏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周诀,注意到他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后,便继续说道:“时间到后,男医生领他们进了手术室,女实习生在老爷爷手上用蓝笔画了一个圈后,手术一下子就开始了,然后一个闭眼就结束了。第二天他们突然又出现在手术室外,女实习生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已经做完手术了吗,在女生惊愕之时,那个老爷爷正拿着一把镊子拔手背上的汗毛,还问女生拔不拔,接着老爷爷解释,因为他上次手上的肿瘤没有切干净,医生说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女生说,那行吧。她就又去洗手,她在长水池那里不停地洗手,先是用清水洗,然后再是用肥皂洗,她洗到一半发现了手腕上的手表,然后把它取下来了,她注意到手表上的指针似乎停了下来,不再走动。此时昨天那个男医生出现了,带着病历本问女生在干嘛,女生说在洗手,男医生说不用紧张,今天你还是画个线然后由主刀做手术。女生如释重负地把手擦干,跟着男医生走到老夫妇那里,他们又并排坐在不锈钢凳子上继续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这就是电影的前半部分了,看起来像一个梦。”

  “也许这真的就是一个梦,反映了一个女实习生的焦虑紧张。在手术前夕,唯一能缓解她焦虑的就是那个主刀医生了。还有一个问题,这部电影究竟是谁拍的了?听你讲起来,很像是一个学生作品。”周诀尽量压低声调地说。

  “你猜得很对,这就是一个大四学长的毕业作品。吕老师说过,这学长去跟拍了一个医学生六个月,剪完电影后,也失踪了。”永井夏说。

  “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周诀一口问道。

  “是的,而且除了吕老师和那个学长,大概就没有人知道影片的下半部分讲的是什么了。在那十二个人失踪的两年里,我们余下的同学很多人都去山上找他们了,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有用的线索。最后毕业那年大家匆匆而过,那些同学仿佛就像我们丢失的大学时光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其它疑点吗?”

  “我现在回忆起来,整个事件的突破口就是当年通过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那些消失的人是跟着路口指示从左边上山的,其余人是跟着吕老师从右边上去的。”

  “要不我们现在去一下那座山上,看一下那个三岔路口。”

  永井夏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咖啡,犹豫片刻说:“那行。”

  4

  他们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从市里开车到镇上,大概只需一个半小时,应该能赶在天黑之前上山。周诀去车库提车了,永井夏坐在咖啡店门口的瓷砖花坛上,客人从她面前走过,各色鞋子映入眼帘,她闭上眼睛,冲着眼底虚无的黑,叹了一口气。我们一直都在这里,或者那里,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她再次告诫自己,把脑里可有可无的思想一一削除,只剩下一句话:永远遵守游戏规则。十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越野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停在了她的面前,永井夏抱着电脑包坐在了副驾驶上。

  车很快出了市区上了高速,这是周末的尾巴,出市的车并不多,反而对面的高速路不时有车开过,因为很多在乡下度假的车辆开始返回市里。

  “你为什么来相亲呢?”周诀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哦,我觉得生活太平了。有一天从梦中惊醒,赶紧拉开窗帘,夕阳挂在天边,前方的楼房发出红色的光芒。什么都没做,一天又要这样过去了,我烦就烦在天天过这样的日子,永远带着看客一样的心情,像水滑过鱼,没有痕迹。”永井夏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

  “不过,这种日子也正常吧。”周诀的身体微微后倾。

  “哦,是吗?我的农村侄女对她母亲说,她就是个煮饭的,这是女性对女性进行的无意识的价值否定啊,这正常吗?我有点悲伤,这种平凡会把人溶解掉,我需要改变,难道你没有这种想法吗?”永井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周诀。

  “我感觉你还是过于理想化了,日子不就是这样在柴米油盐之间,一天一天地挨过去的吗?”周诀长吁一口气。

  “也许是吧。这个世界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千方百计地想让女人和知识隔离开。”永井夏说。

  “待在家里也挺好,不用面对社会的压力。”周诀刚说完这句话,便意识到自己潜在的大男子主义,脸突然就红了,于是尴尬地咳嗽两声。

  “没有压力,也没有权利。”永井夏低下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开车来到镇上已经接近五点了,两人随便挑了一家饭馆,各自点了一碗豆花饭解决了晚饭,毕竟空着肚子上山可不太好。正是夏季,太阳大概在八点过点下山,周诀计算了一下,花三个小时上山下山,大概绰绰有余。吃完饭,他们到饭馆隔壁由农家自建房改成的小超市购物,周诀买了一些零食和一袋水果,永井夏拿了饮用水,挑了一卷绳子和一把铁锹,她再问了两句,老板娘说没有碘伏,永井夏嘀咕一句,算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们提着两包东西走出小超市的时候,起风了,地上的黄沙形成一个小龙卷风,永井夏擡起胳膊肘用衣袖掩住口鼻。此时,树上的一只红色塑料袋飘落在地,从后院突然窜出来一只母鸡,它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向袋子,执拗地想要啄住它,咯咯咯,这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永井夏提着袋子坐上副驾驶,从车窗探出脸来,她的目光追逐着那只母鸡,当它几乎快要啄住时,风却带着袋子又跑远了几步。

  周诀拉上前座的车门,打开导航,车启动了,永井夏收回视线,挺直后背,她感觉腋下的衣服渐渐变湿,她指了指车外的母鸡,对周诀说:“你知道鸡的困惑吗?”

  车继续平缓地行驶在建在树木之间的柏油路上,周诀点点头,关掉了导航,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方向盘,他说:“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上面是这样说的,一个人风雨无阻为你准备一日三餐,你知道他是爱你的。但如果你变成一只鸡,还这么认为,就会出大问题。因为这个爱你的人,到头来会扭断你的脖子,然后炖汤。”

  “往日经验造成的粗浅预期,最后引发了误导。”永井夏说,聊了一会儿鸡的困惑后,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到了过去。

  “为什么对十二人失踪这件事情如此在意?”周诀问。

  “实不相瞒,这么多年没有男朋友,是因为当年我喜欢的男生,他也在失踪的那群人里面的,听起来这理由很俗吧?”永井夏笑了笑,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觉得,本来我也会消失不见的。”

  “那现在呢?”周诀问。

  “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样子了,我大概都已经忘记了。”永井夏回答。

  5

  他们把车停在了山脚下,远远地就看见山脚被一圈铁栅栏围住,地很干,黄泥在鞋底滚动,不时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们跨过几根破败的黄色警戒线,走到由几块铁皮围着的栅栏面前,永井夏伸手触碰铁皮,下一秒,头朝铁皮靠着,周诀站在旁边,能清楚地看到她身体的颤动,整整过去了一分钟左右,永井夏站直了身体,从超市老板娘送的蛇皮口袋里取出铁锹,挥动着它砸向铁皮,经过几下子的暴力冲击,栅栏出现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豁口。

  永井夏先把小号的蛇皮袋扔进豁口,大大地吸一口气,永远遵守游戏规则,她在心里重复一遍,然后毫不犹豫弯下身,打算从豁口钻进去,还没等她迈出下一只脚,她的肩膀被抓住了,力道之大,连带着她整个身体都被拽出去了,她直接后仰,差点摔倒。

  “还是由我打头阵吧!”周诀笑了笑。

  “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没有做。”永井夏也把刚准备钻进豁口的周诀拉了回来,她说,“给在乎的人打个电话吧。”

  永井夏先拨通了电话,对面的人似乎说了很多,等了一会儿,她说:“要去山上了,妈妈对不起。”然后她摁下了关机键。

  周诀也给单位的人打了电话,警察局里,小刘笑嘻嘻地刚放下手机,老胡端着茶正好路过他的位置,问他:“小刘啊,是谁打的电话呢?你这么高兴。”

  “周队长周末去相亲,我介绍的,对方也是老师,我姐单位的。他刚打电话说,我介绍的这人挺好的,他们谈得很好,两个人这会儿正打算上山去调查一个十年前大学生失踪的案子,让我们不必担心,我还调侃他相亲也不忘工作,哈哈。”小刘说。

  老胡大惊失色,大声说:“是去有十二个大学生失踪的那座山吗?”

  小刘略显不安地说:“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老胡着急地指着桌上的手机,说:“你赶紧打电话给他,让他不要进那座山!”

  小刘赶紧拨电话过去,提示音响起:“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在进入豁口之前,永井夏掏出黑笔,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画了一个三角形,也让周诀伸手,在他的手臂上画了一个三角,永井夏盖上笔帽,对他说:“进去以后的每时每刻,也许我都不会是我。”

  周诀笑了笑说:“有时候睡糊涂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我,哈哈。”

  周诀理好衣服下摆,弯下腰钻进豁口,永井夏紧跟其后,进去以后,发现与外面别无二样,只是土地似乎比外面的更潮湿。走了几步,周诀才发现刚才进来的时候,小腿被铁丝划伤了,划出一道十公分长的伤口,现在开始隐隐作痛,都是浅表伤,周诀也没管。再走几步,果然有个三岔路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油漆斑驳,已经看不清写了什么。再远处停着一辆挖机,上面长满了野草,周诀有些好奇,几下爬到生锈的挖机上,拉了拉舱门,锁住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驾驶舱的玻璃,透过模糊的玻璃看见破了几个洞的座椅,上面放着一把小提琴,野草从海绵里生长出来,往上穿过小提琴生锈的弦。

  周诀从挖机跳下,拍了拍手上的铁锈。永井夏揹着蛇皮袋走在前面,她从木牌的左边走上山,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们便来到山顶,从山顶可以看见山下的小镇,一切显得稀疏平常,顺利得不可思议。

  6

  翻过山头,一片湿漉漉的广阔草原横贯在他们面前,有几块足球场地那么大,周诀很诧异,回头看了看刚翻过的山头,再看了看脚下逐渐下陷的鞋底,他感叹道:“这里有点像《呼啸山庄》里的场景,只不过没有那么荒凉。对了,你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哪一部呢?”

  “第二次问了,没有最喜欢的,只能说看了就忘得差不多了。走吧,时间不早了。”永井夏毫无兴趣地说。

  “你是说,咱们要穿过这片草原?”周诀低头看了一眼,水已经完全淹没了鞋子。

  永井夏脱掉鞋子,塞进袋子里,再从袋子里找出绳子,一头丢给周诀,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她挽起裤脚丢下一句,注意点,别陷进去了。周诀立在原地有些追悔莫及,永井夏已经往前面走了,绳子在地上滑行,越来越长。“喂,我能不去吗?你听我说,真的,我不是怂,我还想活着,等着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呢……”他弯下腰捡起绳子的另一头,把它拴在腰上,拄着棍子,战战兢兢地跟在永井夏后面,他一边提防着脚边的深坑,一边碎碎念谈着未来,夕阳黄色的光慢慢低垂,笼罩在四周。

  “我是谁?我要去哪儿?”周诀刚把右脚从泥沼里拔出来,左脚又陷了进去,他忍不住感叹,“管他呢,跟着大姐走,绝对没事。”

  他擡起头,看见永井夏转过身,对他狠狠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她无言地转身继续往前面走。周诀知道永井夏生气了,那气还不小,他赶紧解释道:“我知道,是我主动要求来这儿的,我不该抱怨,我不是爷们。”

  “走吧,我没生气,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永井夏才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出那片湿漉漉的草原,简直毫不夸张地说,那称得上是一片沼泽。两人解下腰上的绳子,筋疲力竭地奔到岸边,找了一片干燥的平地,在上面升起了篝火,用木头架起架子来烤干衣服。

  太阳依旧挂在远处的山顶,迟迟不落下,周诀觉得困意袭来,眼睛睁不开了,跳跃的篝火逐渐模糊,他依靠着身后的岩石打起了瞌睡。醒来时,夜色已浓,眼前除了闪烁的火星外,对面永井夏坐的石头上空无一人,上面随意放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周诀爬到岩石顶上张望四周,太暗了,除了影影绰绰的灌木丛外,就是远方暗蓝的夜空。

  “喂!永井夏!你在哪里?”周诀大声吼了几次,声音在平原扩散,像墨水滴进了大水池,无声无息。周诀转身从岩石上爬下来,找来一小把干草,蹲在火堆旁,鼓起腮帮子对着火星吹气,“轰”的一声,火苗从干草中窜出来,周诀又加上几根干柴,心想这样该能成为耀眼的路标了吧!火势稍大以后,他拿起永井夏的外套,准备进入草原找她,此时,一个瘦削的人影拨开一处灌木丛,接过了周诀手里的外套,疲惫地跨到火堆旁边,漫不经心地坐到了那块石头上。

  “你刚才去哪里了?我四处都没找到你。”周诀一下子跳了起来。

  “有个人影出现了,我去追,没追上。可能是动物吧!”

  “那也得叫醒我呀,让我去追。”周诀坐下来,抱怨了几句,“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我看你睡这么香,不好意思叫醒你。吃吗?”永井夏从兜里掏出两个青色的野果子,递给周诀一个。

  “现在几点钟了?”永井夏咬了一口果子。

  “十一点过十分。”周诀挽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

  “哦,时间过得可真慢。咦!”永井夏惊呼一声,丢掉果核,接着冲到一根植物面前,趴在地上用勺子挖出它的根茎,她一边挖一边说,“你知道三七这种草药吗?”

  “知道,可以消肿止痛嘛。”周诀往火堆里丢了两根木柴。

  “没有碘伏,你腿上的伤已经开始发炎了,你看,这就是三七。”永井夏抓着一根草药,提到周诀面前,乍看三七的根茎像老姜一样,她用小刀把它削成薄片,敷在周诀腿上。当她的手与他的腿不小心碰在一起后,永井夏开始流鼻血。

  “不是吧。”周诀说,“孤男寡女,小朋友,你是不是想到不该想的了?”

  永井夏捂住鼻子暴跳如雷地站起来,给了周诀一个白眼,转而冲向蛇皮袋,在袋子里找出纸巾堵住鼻子,坐在对面,再次哼了一声。

  “都是大人了,其实想这些也没关系……”周诀的话还没说完,一块木头就朝他飞过来了……

  7

  第二天一早,周诀开始收拾装备,无意间发现草丛里有一个空药盒,他捡起来看,上面写着“甲磺酸伊马替尼片”,周诀看了一眼永井夏的背影,摸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

  接下来的路很好走,都是干爽的草原,周诀无法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些焦虑,他快步走到永井夏身旁,问道:“话说,我们到底怎么才能到达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呢?”周诀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味。

  “没有人对这个地方彻底了解过,我猜想,那座电影院,就停留在梦的边境。”永井夏蹲下来,伸手抓起了一把黄泥,紧紧地捏住一会儿,手掌朝下,松开手指,泥土悉数掉落在地上。周诀也照样摸了摸泥土,地上的泥巴温热,凑近看,还颜色各异。

  “因为里面含有各种金属。”永井夏说,“我们只要跟着红色的这条泥土带走,应该就能找到电影院。”

  “你的观察真细致。”周诀感叹道。

  “是挖草根的时候发现的。”永井夏说。

  起风了,风裹挟着草原的清新,像海浪一般,扑面而来。风过后,四周响起一阵铿锵有力的弹棉花的声音:嘭嘭嘭……永井夏感到一阵头疼,又开始流鼻血了,她蹲下来默默用拇指和食指按住鼻翼,按了好一会儿,血才止住。周诀手忙脚乱地递给她纸巾和矿泉水,她喝了几口水吐出来,满嘴的血腥味,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和鼻子。

  “你看!那边!”周诀从石头上站起来,指着远处的一片草原大声地说。

  永井夏站起来,看见上百辆共享单车凭空出现在一片草原上,车身灰底白字,凌乱地堆放在一起,周围还有十几个年轻人,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永远青年的模样,永远年轻的头脑,永井夏感叹道。

  白衣服人群中似乎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他偶尔伸出脏兮兮地手,仰望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人脸,絮叨着“回去吧,回去吧”。

  永井夏丢下口袋,跌跌撞撞地朝老人跑去,她拨开围着的青年,跪下去,握住老人的手说了句:“老师,我来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老头儿吓了一跳,推开她:“你为什么要来,你走,你走。”老头的身体在剧烈晃动,永井夏有些慌,进退两难之时,周诀上去搀扶起了老人,把老人从人群中带出来,周诀大声对永井夏说:“你别急,先让他缓一缓。”周诀抱着老头慢慢坐在旁边的草地上。

  永井夏抓起刚丢下的袋子,在里面挑挑拣拣,然后掏出一包饼干递给周诀:“没别的吃的了,你先让他吃吃这个吧。”周诀拆开饼干的包装袋,取出一块,掰碎了送进老头的嘴里,老头砸吧砸吧嘴,然后自己抢过饼干开始往嘴里塞。这时,一条柯基小狗窜出来,在老头面前摇尾巴,老头也扔下一块饼干给小狗。

  车马上要上高速了,老胡合上地图,说:“那个地方进去不得。”

  小刘望着老胡,问道:“为什么?”

  老胡回答:“因为我也进去过。”

  老胡的脖颈竖直,继续说道:“十几年前,十二人失踪案发生后,他们的老师迫于压力,也进去那座山了,有个女生也跟着他进去了。过了好多天人都没出来,当时的局长说,不能放过这个嫌疑人,让我们进山找,我和另外两个警察进去了,很倒霉,刚到山脚我就摔了一跤,脸上都是泥巴,那俩兄弟还笑我。当时我们走了与木牌箭头相反的方向,一直找不到人,然后另一个警官说,我们倒回去,走箭头指示的方向如何。我们带上相机一直录像,到了山顶,发现石头房子没了,山的另一面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沼泽。反正最后经历了很多,另外两个警察都牺牲了,我揹着他们出来,安葬了他们。”

  “找到老师和女孩没呢?”小刘急忙问道。

  “老师没找到,女孩找到了,被我带出来了。全身都是泥巴,瘦得不得了。”老胡仿佛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里面有什么?”

  “回去后,我们看录像,录像里没有画面,只有嘈杂的声音,过后听到风声,小孩儿玩耍的笑声。”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永井夏。”老胡说。

  “周队相亲的对象,也叫这名字。”小刘忐忑地看着前方,脚下油门一踩,开得更快了。

  8

  永井夏掏出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老师吃,在老师啃苹果的时候,永井夏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瓶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她倒出一点在手心,再倒了矿泉水在上面润湿泥土,然后在老师脸上抹了两下。

  周诀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微微眯起眼睛说道:“有些事情你不必非说不可,但我还是应该问一下。你以前进来过这地方?”

  永井夏点点头,说:“对的,我想带回吕老师,我一个人带不回他。”老师啃完苹果后,永井夏打开矿泉水瓶倒水给老师喝,慢慢地,老师躺在她黑色的外套上睡着了。

  周诀点燃一根烟,问道:“睡得这么快?”

  “对的,里面有安眠药。”

  “那等他醒?”

  “不了,我们带着他走。”

  “还有什么隐瞒我没?”

  “我留下来。”

  “为什么?”

  “去找那个男生,还有那群人。”

  “他们不是吗?”周诀指了指远处穿着白衬衣的一群年轻人,他们此刻正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

  “他们不是。老师错了,错了十几年。”永井夏看了一眼那群人,然后一字一句地回答。

  “去哪里找?”周诀沉默片刻继续问道。

  “手术室。我一直在想,也许那部电影就是一个隐喻,他们也许一直待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等着主刀医生,也许我们没意识到,我们就是主刀医生。”

  “你当时,是怎么逃出去的?”

  “由一个进来找我的警官揹出去的,那个他脸上有泥土,是进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所以,我猜想,这里的泥土会黏住人的步伐和记忆,只有外面的泥土会带人回家,所以我准备了外面的泥土。”

  “你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这些事说不清,算了,你愿意帮我把老师带出去吗?”

  “可以,那我陪你一起找剩下的人。”周诀扔掉烟头,用鞋碾灭火星。

  周诀揹着老头儿跟在永井夏身后,天气依然很好,永井夏不时蹲下来,拨开草叶,查看红色泥土带的走向,她擡头仰望着正午的天,天没有任何有趣之处,和那天一样,没有云,也没有风。这次找对了吗,永井夏想着,如果不对话,下一个十年还有吗?算了,不能停下来多想。她站起来,遵照着红色泥土指示的方向,僵硬滞重地提起步子。

  走到下午两点左右,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立方体矗立在一个坡上,它四面没有窗户,只一面有一扇石门,石门面对他们敞开着,似乎在迎接他们,凑近一看,里面漆黑一片。

  “我们要进去吗?”周诀问道。

  “进去。”永井夏简短地回答。

  周诀没有反驳什么,这次他揹着老师走在了前面,他赢得了前进的第一步。踏进立方体的瞬间,四周亮了起来,立方体里面很大,但什么也没有,四面白色墙壁散发出柔光,白,全是白,光的来源找不到,在这不可能找到要找的答案。排除了可能的危险后,他们脱下脏兮兮的鞋子,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地上,吃完了剩下的饼干,老师还没醒,趴在周诀的肩头睡得很香。

  永井夏感到小腿和双脚很酸痛,红色泥土带的确是指向这个地方呀,她一边揉着小腿,一边再次环顾四周。就在此时,旁边的墙壁闪现出一道黑线,眨眼不见了,永井夏光脚站起来,死死盯着那面墙壁,黑线又出现了,她一把伸出手,没想到右手直接穿过了墙壁,她吓得赶紧收回右手,回头看见周诀正惊愕地盯着她。她经过深思熟虑过后,穿好鞋子,背好袋子,对周诀说:“我去试试。”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黑线穿了过去,首先出现在眼帘的是一团刺眼的白光,她擡起手臂遮挡,等眼睛慢慢适应以后,她才发现身后正放着电影,她刚才从电影幕布钻了出来。十二个二十岁的人,他们全部坐在那里惊愕地盯着她,她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身后的幕布又一次被掀开,周诀揹着老师着急地钻出来,喊道:“你还好吧!”

  永井夏伸出手,指了指台下,说:“他们在这里。”永井夏找到开关,关了电影,开了灯,她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们该回去了。”

  台下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一起问道:“你是谁?咦,她怎么看起来像井夏?你是井夏的妈妈吗?”

  “我是永井夏,也许下面我讲的话,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失踪了十几年,你们的父母伤心极了,请跟我一起回去。”永井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给每个人发父母的照片。

  一些女生惊恐地哭起来,另一些人怀疑地说:“但我们只是看了半个小时的电影啊!”

  周诀跳出来,掏出警官证说:“是真的,我们找了你们十几年。”

  女生抹掉眼泪,问道:“你背的是谁?”

  周诀说:“你们的吕老师,他也在找你们。”

  “井夏!”此时坐在台下的小坎冲上来,握住她的手,两人紧紧拥抱,放声大哭。

  9

  永井夏给每个人的脸上涂上泥土,身后的幕布推不动了,他们只好从正大门离开,刚走出去,这座石头电影院就在他们身后彻底燃烧起来,劈里啪啦,火焰吞噬了一切。永井夏和周诀走在前面,另外十二人一路叽叽喳喳地跟在身后,半个小时后,他们就下了山,到了三岔路口,周诀听见铁栅栏的另一面有人在呼唤他:“周队长!是你们吗?里面怎么这么闹?”

  “我们找到那失踪的十二个人了,马上出来!”周诀回答。

  一个女孩先从豁口跨出,一个接着一个,都出去了,外面突然发出惊呼:“你怎么变老了?”“你也是呀,看起来老了十岁!”

  永井夏刚要从豁口跨出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了周诀身后,她惊呼一声“老师”,周诀回过头,也看见那人,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永井夏再看了一眼周诀背上的老人,意识到那个和老师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更显年轻的人便是智者了。

  “你要不要留下来?”智者问。

  “为什么引诱他们?”永井夏反问道。

  “因为他们误入歧途。”

  “他们只是按着规则在走,按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在走,一步一步。”

  “所以就虚度,转眼就白头。”

  “那是他们的自由。”

  “虚无的自由没有用,我们不在现实中,也不在想象中,我们是在时间里的。难道你不想看看剩下的电影吗?”

  “需要多少时间看完?”

  “十年。”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为什么?”

  “我生病了。”

  “没事,我带你去手术室。”智者就说了这些,然后沉默地站在旁边。

  永井夏想了片刻,放下揹包,转而对周诀说道:“很遗憾,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再见了。”

  周诀大声吼着:“别呀!”永井夏对她笑了一下,然后跟着智者离开了。周诀把老师背出豁口,又倒回去,发现三叉路口没了,他不放弃,从左边跑到山顶,看山脚,远处没有那大片荒原,只有几家农家乐的屋顶。我该去哪儿找你呢?

  其他十二人和老师暂时被安放在当地派出所,等着家属来认领。周诀一个人开车回去,忽感疲惫,他把车停留在高速路服务站,脸上盖着一件外套睡觉,迷迷糊糊之间被下雨声吵醒,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天还没黑,他抹掉眼角的一滴泪水,启动汽车的时候,听见后座传来呜呜呜的叫声,他掀开毯子,发现下面卧着那条柯基小狗,他笑了笑。

  八点左右,他回到警局,桌子上是“十二人集体失踪案”的案卷,他翻到最后,取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二十岁的永井夏,抱着一本书,站在一棵柿子树下,露出腼腆的笑。照片底下是一行泛黄的字:我们一直都在这里,或者那里,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弯腰把案卷塞进抽屉里,就在此时桌子开始抖动,突然四面墙倒了下去,周诀的眼帘里又映出那片草原,草原上有穿着白衬衣缓慢前进的人,还有二十岁的永井夏,正骑着自行车,唱着歌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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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七八月份,看完了老塔的电影,每一部都像一首诗,像一条河,缓缓流淌。思虑着,看了这么多电影,也许可以为它写篇小说:

譬如,一场电影的放映,跨越十年,历经两代人,光影终于相聚。

拖延症犯了,小说直接从夏天写到冬天,时间摧毁一切。

题目借鉴了动漫《夏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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