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節自高的白居易

白居易的一生堪稱完美。個性耿介高潔,爲人所敬;仕途暢達善終,爲人欣羨;詩文高絕當世,爲人傳揚。方方面面都盡如人意者,放眼整個唐朝,實在是沒幾個詩人可以做到,即便是盛唐那些頗負盛名如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者,人生也有許多的蹉跎蹭蹬。而身處中晚唐這個並不平靜的歷史階段,白居易竟能“放心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實在是個極具智慧的人。

白居易的成就不是憑空就得來的,首先他有遠超常人的勤奮。白居易的出身並不高貴,但也屬於官宦世家。祖父曾做過縣令,父親也做過縣令,終於襄州別駕。故白居易青少時雖經戰亂,但家庭條件總體尚可。白居易敏悟絕人,天賦極高,而且非常勤奮,刻苦讀書。爲了博取功名,白居易夜以繼日,手捧口誦,乃至於手因書寫而起繭,口因誦讀而生瘡,年紀輕輕就已滿頭華髮。在二十九歲那年,他終於一舉考中進士,在後來朝廷一系列的選拔考試中,他又一路凱旋,像書判拔萃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只要有選用考試,白居易必名列其中,可以說是逢考必中。所以他是文官系統中優中選優的人才。考中進士後,他被授予祕書省校書郎、集賢校理,這讓他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國家藏書,他大量閱讀,積累深厚。而且愛書好寫成爲他的終生愛好和習慣。後來他自己家也建有藏書樓,名曰“池北書庫”,樓中藏書頗豐。曾作《池上篇》,自言“有慄千鬥,書一車”。

白居易早期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有家國情懷,秉持“達則見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立志求取功名,做個青史留名的好官。加上他本就正直爽朗,胸懷磊落。所以爲官一生,倒是爲國爲民做了不少好事,盡到了一個官員應盡的職責,而且在兇險多變的官場,他的爲人處世方式雖然發生了變化,但人格並未出現異化,依然保持了本性真心,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他的官宦生涯大致分爲早期後期和過渡期三個時期。進士及第後,白居易順利進入官場,又通過屢次的選拔考試,白居易被授予翰林學士,後升左拾遺,累遷至太子左贊善大夫。這些職位官銜不高,但都很重要,特別是拾遺和贊善大夫,都是靠近皇帝太子的言官,經常參與朝廷大事,爲之建言獻策。

在拾遺的位置上,白居易曾提出了十幾條非常具有建設性的建議,比如盡免江、淮兩賦,給宮人以自由,釋放屢赦不免的囚徒等。得到唐憲宗的認可並予以實施。唐憲宗是個頗有作爲的皇帝,也喜好詩文,對白居易很是欣賞,屢次拔擢。在白居易左拾遺任滿考察合格後,唐憲宗甚至考慮到他家境清貧,而讓他自選一個待遇很好的位置。對他可謂高看厚愛。白居易對於唐憲宗的知遇之恩,希望通過自己的勤勉輔政予以報答。因此他頻繁上書,而且寫了大量的樂府詩,諷刺現實揭露黑暗,希望勸諭權要,蔽補時政。但卻得罪了不少當朝政要。而且他當面直陳的硬朗作風讓唐憲宗都大爲光火。有一次他和唐憲宗因爲意見相左發生了爭執,白居易竟然當面指出唐憲宗的錯誤。讓唐憲宗很是不快,向宰相李絳抱怨說,白居易這小子是朕提拔起來的,現在竟然敢無禮頂撞於我,真是不識好歹。幸好李絳幫白居易說了不少好話,唐憲宗才轉怒爲喜,對他依然欣賞信任。

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性直心急的白居易立即上表提出嚴緝兇手。有些權要早就對他心懷不滿,立即責之越職言事。有人跟着落井下石,對他極盡誹謗之能事,說他母親因看花墜井而死,白居易卻寫有“賞花”及“新井”等相關內容的詩,有害名教。他們以此爲由將白居易貶爲江州司馬。江州一去三年,雖然只是白居易前後期爲官之過度,但對他的思想影響極大。早期的“兼善”思想開始淡化,“獨善”的觀念逐漸佔據主要。他說自己“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佛道思想於此滋長。

其實白居易一生僅此一次貶謫,而且從官銜上看,並未降級,貶謫之地江州也算不上偏遠。以前爲官,大家都希望留在京城,只要人在朝廷,升遷的機會就比較多。白居易從朝廷核心崗位貶到江州地方,而且司馬一職是個典型的閒職,他當然很是失望。但在這裏,他不僅飽覽了江流勝景,還創作了著名的《琵琶行》,雖然詩中情意悽切,心中落寞,但事實上他的際遇並不能算慘烈。很快,他就在朋友的幫助之下,升遷爲忠州刺史,忠州地方是偏僻了些,但畢竟是做一把手,更加自由暢快。在那兒他只呆了一年,就被召回京城長安,從此開始了他飛黃騰達的官場生涯。

自48歲起,白居易就屢獲拔擢。當時的皇帝是唐穆宗,對白居易很是賞識,先是給了他個尚書司門員外郎,然後轉任主客郎中、知制誥,接着加朝散大夫,轉上柱國,中書舍人,三年之間,數易其崗。說明穆宗對他非常重視。然而白居易經過江州之貶,早已通達官場之道,看到穆宗並無大志,朝廷不宜久留,立即請求到外地爲官,於是被任命爲杭州刺史。在杭州不到兩年時間裏,他幹了不少民生大事。當時杭州有六口古井年久漸廢,白居易組織進行了疏浚,解決了杭州人的飲水問題。又見西湖淤塞,農田乾旱,因此主持修堤通淤,蓄水灌溉,以防旱災,並作《錢塘湖石記》,詳記關於治水之方策。離任前,白居易捐了一筆官俸建立基金,以供繼任公務週轉,爲後來者作出了很好的表率。結束杭州之任,白居易回到洛陽任職,不久被下放到蘇州任刺史,在蘇州雖只短短的一年,他也做了不少實事。開鑿了一條長達七裏的山塘河,西起虎丘東至閶門,並於河北修建道路,名喚“山塘街”,暢通了蘇州的水陸交通。

俗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白居易幸運地做過蘇杭兩地的刺史,而且確實做到了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他自己也覺得在蘇杭特別是杭州的生活很閒適愜意,經常和朋友們到西湖飲酒吟詩。他的《錢塘湖春行》最能說明他的心跡: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詩中之情意恬然,心緒歡欣。他的另一首詩《春題湖上》也表達了對西湖的熱愛: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峯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優遊的日子過了幾年後,白居易調回京城,先是任祕書監,接着轉刑部侍郎,因病改授太子賓客分司,再任河南尹,太子少傅分司東都,並被封爲馮翊縣侯,70歲時以刑部尚書致仕。十幾年間,屢屢升遷,以文人封侯,極爲稀有。晚年白居易在洛陽度過,常與一幫朋友飲酒聚會,求道問佛。76歲時得善終。獲贈尚書右僕射,諡號“文”。“文”是一個文人去世後的最高榮譽。而且唐宣宗李忱還寫詩悼念他:“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繫名居易,造化無爲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是對他一生的極好概括。

縱觀白居易宦海生涯,除了中途短暫地貶謫江州司馬外,基本都是順利暢達的,而且一路上行,至巔峯退休。榮壽皆全,名利雙收,這在文人當中,是極爲罕見的。最爲可貴的是,畢生爲官,他無改品性,爲國利民。《新唐書》熱情地讚美他“居易其賢哉!”爲官做人,白居易無疑是成功的。但正如曹丕所言“榮壽有時而盡,未若文章之無窮也。”官做得再大再好,也只風光於中唐一時,不像詩文絕妙,可以流傳後世。白居易被今人心中敬仰絕非只因做官做得好,更多地是因爲他的詩文寫得好。

白居易是唐代三大詩人之一,有“詩魔”和“詩王”之稱。他與元稹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世稱“元白”,與劉禹錫並稱“劉白”。在唐朝詩壇,他的地位舉足輕重。白居易一生寫過數千首詩。他自己將其把自己的詩分爲四類:諷喻詩、閒適詩、感傷詩、雜律詩。諷諭詩是“凡所適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或“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閒適詩是“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感傷詩是“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雜律詩是“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類詩中,他比較重視前兩類。諷諭詩反映了“兼濟之志”,閒適詩顯示出“獨善之義”,感傷詩和雜律詩則“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

白居易的諷喻詩代表作有《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其中的《上陽白髮人》《賣炭翁》《輕肥》最爲有名。這些詩作在取材上主題專一,用事典型。在功能上諷刺現實,揭露弊端。在語言上通俗淺顯,明白曉暢。一時朝野上下,皇宮內外,皆爲傳誦。一方面對當權者起到了諷喻警醒的作用,一方面也給白居易帶來了不少不明不白的嫉恨。他後來的貶謫江州多拜此所賜。他的詩中數量最多而且最爲清新喜人的是他的閒適詩。像《錢塘湖春行》《賦得古原草送別》《問劉十九》《大林寺桃花》《花非花》《憶江南》等,不僅語言平易,情意雋永,而且思慮深刻。很容易引起人的共情共鳴,是以直至今日,仍盛傳不衰。這類詩易背便誦,比起那些諷喻詩更有生命力。像《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安靜溫暖,詩境美妙,讀來令人神往,特別是在大雪紛飛,夜闌人靜的北國,吟誦後更有邀友暢談的衝動。再看他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雖是應試之作,卻意味深長,自然流暢,渾然天成,成爲“賦得體”中的絕唱。據唐張固《幽閒鼓吹》載,白居易少時入京,曾謁見當時文壇名宿顧況,投獻的詩中即有此作。當初看到白居易的名字,顧況打趣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雖然拿米價貴生活不易說事,言外之意卻是說京城不是那麼好立足。及讀至“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兩句,不禁大爲嗟賞,讚歎道:“道得個語,居亦易矣。”於是廣爲延譽。可見白居易的這些富有情感和意境的詩篇不僅後人熱愛,就是當時的名家也欣賞,甚至前後幾任皇帝都是白居易的忠實粉絲。

有意思的是,白居易自以爲“略之可也”的感傷詩,其藝術性似更爲精深,流傳性也更爲廣泛,千載之後,《長恨歌》和《琵琶行》依然大受歡迎。前者是一首長篇敘事詩。詩中直陳唐玄宗重色誤國,同時也歌頌唐玄宗和楊貴妃愛情的生死不渝。全詩剪裁精當,刻畫入微,描繪生動,語言凝練。思想性強故事性強情感性強浪漫性強韻律性強,因爲藝術精湛,故而傳誦不絕。元白樸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明吳世美傳奇《驚鴻記》、清洪昇戲劇《長生殿》等,皆受其影響。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又一長篇力作。全詩敘事與抒情緊密結合,明線與暗線交相起伏,人物形象鮮明,情感波瀾起伏,語言婉轉優美。特別是對於琵琶彈奏的描寫,繪聲繪色,生動活潑,化虛爲實,轉無爲有,令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而“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慨嘆,更是穿越古今,讓人們產生情感共鳴。

白居易不僅在詩歌創作方面取得了驚人的成就,還與元稹、張籍、王建、李紳等積極倡導推動新樂府運動。提出以自創的新樂府題目詠寫現實,發揚《詩經》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強調“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使詩歌起到“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在他看來,“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如果詩歌是一棵果樹的話,情就是根,言就是苗,花就是聲,果就是義。這個比喻十分形象貼切,一語道破玄機。所以他認爲,“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創作的步驟應該是首先注重韻律協調,言語順暢,如此產生的美妙之聲容易深入人心,然後同類者實現共情,情感相交才能寄寓大義遠志。這確實是一種層層深入客觀有效的創作方法,他自己就是按照這一創作邏輯進行展開的,所以他的詩歌聲律和諧,文辭優美,情感沉鬱,涵義深刻,卻又淺顯易懂,朗朗上口,便於誦讀。

白居易的詩歌影響巨大而深遠,他在自京城貶謫到江州的一路上,到處都能看到聽到他自己的詩歌被題寫被傳唱被吟誦。“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甚至有妓女自豪地說,我能背誦白學士的《長恨歌》,哪能跟其他妓女相提並論,由此自高身價。詩人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欣羨地指着他說,這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作者。其時周圍很多鄰國都爭相傳誦他的詩歌,甚至有人以百金求取他的真跡。歷朝歷代都對他的詩歌高度評價,唐宣宗親自寫詩予以揄揚。《新唐書》說白居易“於文章精切,然最工詩。”蘇軾雖有“元輕白俗”的說法,但卻常以白居易自比,“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並高度肯定“白公晚年詩極高妙。”連“東坡居士”之號也是源自白居易。因爲白居易在忠州任刺史時曾在城東山坡種菜,並命其地名爲“東坡”。元好問也感嘆:“幷州未是風流域,五百年中一樂天。”袁宗道更是以“白蘇齋”爲齋名。

生前身後名,詩人中無有過白居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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