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密思清的王昌齡

公元740年的春天,貶謫到嶺南的王昌齡北歸中原,許久累積於胸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光,路過江南的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好朋友孟浩然,於是間道前往襄陽,帶着愉悅的心情前去與老友道故論詩。沒想到,他的到訪直接要了老朋友的命。孟浩然是個熱情豪爽之人,聽說王昌齡不遠萬里自蠻荒之地返回,特別高興。其時他正背發疽癰,處在修養期,按照醫囑,既不能飲酒,還得忌口。王昌齡其時也知道孟浩然的身體狀況,可是兩個老朋友一見面,早已忘卻了凡塵俗事,甚至身體家庭,只沉浸在深厚的友情之中,詩歌的美境之中,放開嘴腹,痛喫豪飲,一醉方休。孟浩然圖了一時的痛快,病情卻迅速急轉直下,併爲這次故人之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王昌齡的傷感是可想而知的,那份對朋友的愧疚之情始終縈繞於心揮之不去。兩個盛唐時期的偉大詩人,結下了一段過命的交情,留下了一個令人神往的故事。而在當時,孟浩然僅是一介布衣,而王昌齡則沉淪下僚,事實上都是不得志者,雖然在當時兩人就已經名滿天下。儘管寥落,兩人卻得到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李白的敬重。李白曾熱情洋溢地表達了對孟浩然的仰慕:“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王昌齡貶往龍標時,李白同樣高度關懷:“楊花落儘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在唐朝的詩壇,並不以政治地位論英雄,真正的詩壇豪傑,哪怕是像孟浩然那樣的平民百姓,一樣能得到京都廟堂高官的欣賞敬佩。

王昌齡正是一個仕途不顯揚,但名聲卻遠播的人。盛唐時期的詩人基本都與他有交往唱和。像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之渙、王維、李頎等人,這是一個豪華陣容,恰如羣星璀璨,照亮了整個盛唐的天空。閃耀在其中的王昌齡,被譽爲“詩家夫子”“詩家天子”“七絕聖手”“四大邊塞詩人”,無論是哪個稱呼,都足以傲視羣雄,光照千古。也許是因爲官場地位低,新舊唐書雖有簡傳,但其生平身世並未着墨。想來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出身,祖上亦無赫然功德,家境也就富裕不到哪裏去。但王昌齡成名較早,三十歲之前就已經名動天下。

年輕時,王昌齡把盛唐那些詩人喜歡的時尚生活都嘗試了一遍:學道嵩山,隱居河東,從軍塞上。所以他對西北地區的邊塞風光軍營生活非常熟悉,也就是基於親身的耳聞目睹,他才能寫出那些富有真情實感風格雄渾悲壯的邊塞詩,這些邊塞詩爲他贏得了盛譽,讓他在盛唐詩壇牢牢地佔有了一席之地。而立之年,他進士及第,被授祕書省校書郎,開始進入仕途。這是個很好的起點,很多政要高官都是由此開始的。但王昌齡似乎並沒有走得很遠。四年後,他憑着他的卓越才華,又高中了博學宏詞科,這是一種優中選優的考試,在人才中甄選英才。王昌齡的學識和應試能力都是超羣的,但他的爲官之道卻掌握得並不怎麼好。經過甄拔後,他被朝廷授予汜水縣尉,後改爲江寧丞,雖然略升了一小步,但仍屬地方從屬官員。四十一歲時,王昌齡因事獲罪,謫赴嶺南。一年後,他得以遇赦北返,復任江寧丞。在江寧一呆就是八年,不升反謫,左遷龍標尉。從富庶的江南,遠躥於溪夷聚居之所。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次年,59歲的王昌齡離開龍標,過辰溪,經武陵,沿江而東。至於這次東行的目的地及緣由不得而知。當他途徑亳州時,卻意外地被亳州刺史閭丘曉所殺。一代詩豪,沒有死於叛軍,卻死於自己人之手,這難免令人震驚且憤怒。閭丘曉爲何要殺王昌齡,沒有什麼歷史資料記載。元辛文房《唐才子傳》有一句話或可看出端倪:“以刀火之際歸鄉里,爲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也就是說,王昌齡在局勢混亂之際,想回到江寧,卻被閭丘曉忌恨而遭殺害。閭丘曉這人,並不是什麼著名詩人文章家,似乎犯不着忌恨一個早已聞名天下的大詩人,即便對其不敬佩尊重,也不至於殺害。但新唐書說王昌齡“不護細行”,而《資治通鑑》說閭丘曉“素傲很”,一個不拘小節的人,遇到一個傲狠的人,又恰逢可以草菅人命的亂世,悲劇就發生了。王昌齡之死,讓很多人爲之心痛神傷,就是千年之後的我們,仍然要對那個粗暴傲慢的閭丘曉切齒痛恨。

好在天道輪迴,很快來了個現世報,閭丘曉爲他的殘暴莽撞配上了性命。《資治通鑑-唐紀-肅宗至德二載》載:“十月,張鎬聞睢陽圍急,倍道亟進,檄浙東,浙西,淮南,北海諸節度使及譙郡太守閭丘曉,使共救之。曉素傲很,不受鎬命。比鎬至,睢陽城已陷三日。鎬召曉,杖殺之。”在張鎬傳檄各方軍馬共救睢陽的軍事行動中,譙郡太守閭丘曉傲慢無禮,不聽節制,無視軍令,沒有按照預定的軍事方案實施救援。睢陽城破之日,張稿召來閭丘曉,以抗令罪杖殺了這位太守。臨刑前,閭丘曉裝出一幅可憐相求饒道:“有親,乞貸餘命。”意思是說我有高堂需要贍養,需要饒我一命。張鎬回答說:“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你當初把王昌齡殺害,有沒有考慮他的父母誰來贍養呢?閭丘曉無言以對。看到這裏,實在是大快人心。

王昌齡之冤仇終於得到申報。當然,王昌齡之死跟他的個性應該也是密切相關。“不護細行”雖然只有短短四個字,但卻蘊含着巨量的信息。可以說,王昌齡的兩次貶謫皆與此關係密切。而且他在汜水尉、江寧丞和龍標尉這樣的低級別官位上徘徊一生,動輒數年不升遷,不能不說他的個性很特立獨行,不善於經營人脈關係,最少是不很遵循官場規則。所以幹了一輩子,在仕途上也毫無進步。然而他在詩壇的地位就赫然如“天子”“夫子”了,沒有人不敬服。

王昌齡現存詩有180多首,以五古、七絕爲主,內容集中在邊塞詩、送別詩、宮詞幾方面。無論是數量、體制還是題材都不算多且寬廣,但質量卻極高。特別是邊塞詩的創作方面,幾乎是開創了先河,與王之渙、高適、岑參一起並稱爲四大邊塞詩人,王之渙僅存兩首五絕,高適岑參詩以歌行爲主,王昌齡詩則多爲五古和七絕,其中七絕更是獨步千古,整個唐朝只有比他稍晚的李白可與之相媲美。在七絕的絕對數量上,王昌齡有74首之多,相當於整個時期七絕的總和,佔了盛唐472首的近六分之一。可見王昌齡在七絕上用力之甚。七絕也正是在他手上體制大定,手法成熟,加上李白等人的推波助瀾,到了中晚唐遂蔚爲大觀。所以王昌齡被譽爲“七絕聖手”,是當之無愧的。王昌齡的五古也寫得高古雄渾,風骨凜然,特別是一些邊塞詩,內容比七絕更加豐富,表現也更爲充分。明胡應麟《詩藪》曾將唐初至盛唐的五古劃分爲“古雅之源”和“清澹之派”兩種,把王昌齡歸爲前者。

最能代表王昌齡水準和特色的當然首推邊塞詩。這些詩歌形象地描寫了邊塞的奇異風光,細膩地刻畫了戍邊者的內心世界,深情地抒發了將士們的家國情懷,深刻地表達了作者的人生感悟。詩歌大都氣勢磅礴,雄渾悲壯,深沉含蓄,大漠雄關、戈壁烽火、孤城落日、羌笛古曲,這些自然景象的組合,營造出開闊宏遠的意境,引人無限遐思。最爲人們所稱道的莫過於《出塞二首·其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開始就把人帶入遠古的歷史,思緒一下就進入邊塞的蒼茫,在悠遠的時間綿延中和無限的空間拓展中,人的視野頓時開闊,胸懷頓時廣大起來。不由得思念起那個勇敢善戰的飛將軍李廣,心中生起一份豪邁英武之氣。

《從軍行七首·其四》也廣爲人們所傳誦: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青海長雲雪山,孤城雄關黃沙,這些景象組成了一個蒼涼壯麗的畫面,在這個作者精心設計構建的意境中,寓寄着將士們誓死滅敵衛國的遠大志向,令人讀後油然感奮。他的一組《塞下曲》以五古形式寫就,描寫了邊關生活的艱苦和戰爭的殘酷,表達了對犧牲將士的沉痛哀悼和濃重的厭戰情緒。詩風蒼涼悲壯,情感沉鬱哀傷。第一和第二首尤具代表性。《塞下曲》其一: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復入塞,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向沙場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塞下曲》其二: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除了邊塞詩,送別詩也是王昌齡的一大特色。因爲他與當時的士子詩人有着廣泛的交遊,所以送別唱和的詩很多,一生寫了四十多首,而且不落窠臼,屢有創新,質量及其上乘。他的送別詩情感真摯,用心良苦,不重離傷,常表寬慰。所以讓人讀後倍感溫暖振奮。最有名的當數《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寒雨入江,楚山孤峙,友人分別,愁情縈懷。送者跟別者殷殷囑咐,遠在洛陽的朋友如果過問起我來,就說我依然傲然孤介、玉潔冰清。與其說是送別友人,還不如說是告慰朋友們,雖然經過排擠打擊,自己依然堅守本心,保持高潔之性。全詩意境明澈,渾然天成,含蓄蘊藉,餘韻無窮。

另外一首《送柴侍御》也廣爲人傳誦: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分別本是充滿傷感的場面,但這首詩卻表達了詩人豁達的心胸,積極的情感,讓去者增添了幾份慰藉。“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與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宮詞也是王昌齡的拿手好戲。《長信秋詞五首》是他這類詩歌的代表作。這些詩以深婉的筆觸,對比的手法,表達了失寵宮妃的幽怨之情苦悶之心,悽美哀傷,感人至深。其三尤爲精妙: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寒鴉猶能在昭陽殿的日影裏自由飛翔,有着美麗容顏的自己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對比之下,哀怨之情溢於言表。

王昌齡的詩無論是邊塞詩送別詩還是宮詞,其言皆簡潔精煉,其意卻豐贍險峻,選景典型形象,刻畫細膩入微,且善用比興渲染之法,委婉含蓄,層層深入。尤其是他非常重視詩之境界,並提出“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他主張景意交融:“凡詩,物色兼意下爲好。若有物色,無意興,雖巧亦無處用之。”反對景意分離:“若一向言意,詩中不妙及無味。景語若多,與意相兼不緊,雖理通亦無味。”他是情景意境融合理論之肇始者,對後世影響深遠。對於王昌齡,歷朝歷代好評如潮。岑參雲:“少伯天才流麗,音唱疏遠。”司空圖讚道:“國初,上好文章,雅風特盛,沈宋始興之後,傑出江寧,宏思於李杜。”宋劉克莊曰:“唐人《琉璃堂圖》以昌齡爲詩天子。”明胡應麟稱美道:“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詞樂府,李不能爲,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餘嘗謂古詩、樂府後,惟太白諸絕近之;國風、離騷後,唯少伯諸絕近之。”清潘德輿更是推崇道:“七絕第一,其王龍標乎?”其稱譽大抵如此。

王昌齡一生“謗議沸騰,兩竄遐荒”,仕途上很是偃蹇。但其詩作似乎一出道就登上了山巔,美名一直在海內傳揚。如此人生似乎亦無不可,惜乎死於小人之手,是爲世人大痛。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