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三章


過小年炸油團

“上扇壁,下扇壁,雷打打,雨滴滴。妹伢啊,猜猜看,是啥迷”。穿着藍色卡其布外罩衣的母親坐在小矮凳上雙腳大八字趴開,雙手握磨抦,一邊俯身推磨,一邊問我。望着媽媽因爲棉襖而顯得臃腫的身子以及她油亮的兩條麻花辮子,我假裝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哦,是石磨呢”。此時石磨手柄已近了媽媽身前,媽媽身子往後一仰,用一隻手習慣性的捋捋垂下來的碎長髮,一邊笑着說,“妹伢兒真聰敏”。

農曆二十三日下午,廚房大大的木盆裏擱着小石磨,石磨上的小孔邊放着浸泡了一宿的米,粘米和糯米混合一起,比例媽媽早就兌好了的。磨子隨着媽媽動作變化發出節湊感的隆隆聲,我站在石磨旁隔一小會兒用木瓢給小孔邊添米,弟弟在不遠處玩耍。石磨隨媽媽身體俯仰之間溢出白色的米脂,順着磨盤縫隙淌到了木盆裏。

所有的米都被石磨咬碎了,磨盤縫隙再也流不住米脂,媽媽起身拍拍手,搬走了石磨,沖洗磨盤槽齒裏的殘餘,洗好手後拿一條土布大圍布,雙手一抖一撒,蓋在米脂上。去竈堂裏扒出稻草燃後的白色灰燼,滿滿一撮箕,倒在鋪好圍布壓墜在米脂上,這樣米脂裏多餘的水分明天早上就被吸收走了。連着大圍布一起撤下草木灰,米脂的乾溼度恰好可以用手捏糰子。當然中間媽媽隔段時間會用手試一下溼度,如果還是太溼自然換稻草灰繼續吸收水分,太溼了捏糰子會變形,太乾了糰子容易碎。

我們這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才過小年,過小年以及年三十晚家家都會炸油團。二十四上午媽媽掀開大圍布一看,雪白的米脂上面有個小小的黑手掌印,知道是弟弟的傑作。媽媽搖着頭,“哎呀呀,這伢子太調皮,以後怎麼討得到堂客”。然後一邊數落弟弟一邊作勢揚起手要追着打。弟弟總是罵不怕,每年都要搗蛋。

媽媽往鍋裏倒茶籽油,我在廚房幫媽媽捏糰子,捏好的糰子白胖胖的蹲在木板上,爸爸往竈膛裏添柴火,弟弟在坪前玩沖天炮。火旺了,油翻滾,媽媽用一雙竹筷子探油溫,竹筷旁邊冒油花,媽媽往油鍋裏下糰子,油鍋滋滋滋滋地唱着歡快的歌。生澀的糰子真像個白胖胖的大姑娘,經過茶籽油這媒婆的點撥犯了相思病,在油鍋裏一炸再浮上就有一番歷了風情的模樣,變得成熟羞赫。其實媽媽纔是準媒婆,雙手抓一把勾兌好的紅糖水往油鍋裏一灑,鍋蓋一蓋,就把新娘新郎送入洞房相親相愛。油鍋滋滋滋滋鬧洞房一般更歡騰了,揭開鍋蓋一看,糰子和紅糖已經完美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用笊籬撈起色澤醬黃油亮的糰子,往搪瓷盆裏一擱,灑上炒香的白芝麻,媽媽的雙手拿起搪瓷盆邊沿,顛簸、顛簸、再顛簸,油炸糰子終於可以開吃了。第一鍋,送給奶奶,第二鍋,被弟弟用幾根筷子穿成串,四處招搖。第三鍋,第四鍋,基本被我的堂哥堂姐消滅掉。第五鍋才輪到父母喫,第六鍋第七鍋多數給了伯父伯母。

至於我,打小不喫甜食,不喫糯米做的食物,對於油團我不甚感冒,我只是喜歡那種一家人熱熱鬧鬧做喫食的氛圍。我往往伸出舌頭,對着小半碗的香芝麻大舔特舔,弄得鼻子嘴巴都沾着芝麻粒,讓姐姐們笑我“好喫鬼,不搽嘴,留給別人來親嘴”。


爆米花

遠遠的聲音“嘭”地一聲響,我連忙擱下飯碗,跑出去看了看。回來時興奮異常,爸爸,打洋蔘米的來了,到了石圍子呢,等會兒就要到我們這兒了,快給我錢,快給我錢,我要打洋蔘米喫。弟弟也興奮起來,剛纔還大口大口扒飯喫,聽說打洋蔘米的來了,筷子一粒粒挑着米飯,眼珠子一轉心都飛到了一里外的石圍子了,哪裏還想喫飯。

扔下碗筷,趕緊跑米桶裏量了兩筒米,用大塑料袋分開盛放,弟弟拎一袋我拎一袋,手裏拽着爸爸給的一塊錢,趕緊跑曬穀坪佔地兒,爭做第一個給錢打洋蔘米的人。每年快過年的時候,打洋蔘米的老頭只要過來了,做完石圍子的生意,就會做我們這的生意,年年都在曬穀坪候着呢。

曬穀坪居然早就來了人,住我家上頭的紅梅帶着弟弟聰梅拿着大蛇皮袋,搶佔了第一位。弟弟揚着塑料袋對聰梅撇撇嘴,蛇皮袋會漏氣,洋蔘米等會兒就不脆了,沒味了。聰梅毫不示弱,從蛇皮袋裏掏出個塑料袋,這叫雙保險,懂不,小屁孩。其實,聰梅和弟弟同年,只大三個月而已。

曬穀坪排隊的人多了起來,有拿麻袋的、有拿臉盆的、還有拿布袋、蛇皮袋、塑料袋的。有老人、有大人、有小孩、還有半大不小的少年,大家都自覺排隊,引頸期盼。一會兒有人說,好像沒聲音了,估計過來了,又有人說,沒呢,好像還在那,石圍子還圍着人呢。還有人說,不要緊,反正過年了,沒啥事情,等就等唄。

終於看到打洋蔘米的老頭挑着擔子出現在馬路邊了,大家嘰嘰喳喳繼續排好隊,好像等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開心。老頭走到曬穀坪,卸下擔子,爐子的煤還是熱的,添點碎煤炭,拉着風箱,呼呼呼,碎煤炭慢慢變紅了。紅了的煤炭瞬間點燃了守候者的心,溫暖而又踏實。

紅梅第一個交錢,我們在一旁盯着老頭的,只盼着他快點兒拉風箱,只盼着鐵葫蘆快點兒吐出洋蔘米。可惜老頭的動作就像他穿的中山裝一般古板,總是不緊不慢地拉着風箱,不緊不慢地搖着手柄。老頭的臉不比煤炭好看多少,本來皮膚就黑,一臉的青色胡茬子,因爲煤炭灰落了臉更顯得烏漆麻黑的。但對於我們來說,他比所有的老頭都可愛,甚至超越了電視機裏白鬍子紅衣服的聖誕老爺爺。

那個鐵葫蘆,手柄上有個鍾,隔段時間老頭添煤,隔段時間老頭釺火,到了時間才踩閥爆爐。等別人打一罐洋蔘米似乎比排隊守候更難等,心中癢癢的,恨不得老頭立馬起身用腳踩鐵葫蘆的閥門,恨不得立馬嘭的一聲響起來。可是不行啊,得等啊,得乖乖的等啊。

終於等到老頭要踩爆鐵葫蘆了,老頭拿出一截是蔑織一截麻袋的筒子塞住鐵葫蘆的嘴巴。我們趕緊騰出手捂住耳朵,嘭,洋蔘米順着蔑筒流向麻袋,老頭解開麻袋的另一頭,白花花的洋蔘米溢出米質特有的香味,充斥在空氣中。真香啊,真香啊,聰梅倒不吝嗇,捧出一捧給我弟弟試試味道。我弟弟忍不住嘴饞,忘記剛纔對人家不友好,一邊接過來舔着喫,一邊說,等會兒我還你一捧啊。

輪到我們了,我說,兩罐,不要放糖精。打洋蔘米都是放糖精,爸爸說,糖精吃了不好,弟弟愛喫甜食,回家媽媽會用砂糖炒米糕給他喫。我們姐弟歪着頭看老頭搖着手柄、拉着風箱、釺着煤火,覺得他就像魔術師一般神奇。紅紅的火焰隨着他右手搖動的手柄,翻滾的鐵葫蘆時冒出來、矮下去、冒出來、又矮下去。拉風箱的左手伸縮之間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音,簡直比大堂哥的二胡聲都悅耳。我們看他的眼神恭恭敬敬,似乎他就是派發禮物的聖誕老爺爺,雖然他僅僅只是一個跑江湖討生活黑不溜秋的老頭。

當我們捧着熱烘烘的洋蔘米在胸前,雄赳赳氣昂昂地越過那些等候的人面前,真的好像得到了神的禮物和祝福一般。北風一點都不凌冽,空氣裏有米香味,就連路邊的枯草都覺得抖擻起來,沒有冬日的蕭條感。那時候的孩子,真的好容易滿足,一罐洋蔘米(爆米花)就可以樂上好幾天,甜到心坎裏。


熱熱鬧鬧過大年

“堂屋裏四隻角,金子銀子用皮(籮)撮。堂屋裏四四方,金子銀子用倉張(盛放)。恭喜老闆發大財,財源滾滾來!”送財神的人一邊打着快板一邊唱着讚歌,奶奶從大襟衣服的胸口掏出用手帕包着的錢,仔細地數出一張五毛錢給送財神的人,接過財神恭恭敬敬請到神龕下張貼好。那時候的財神僅僅是印版蘸着墨汁,印在紅紙上一個簡陋的趙公明而已。雖然也騎着麒麟獸,舉着玉如意,但看起來實在寒酸得緊。

父親負責磨墨,待硯臺上的清水慢慢變得渾濁粘稠起來,大伯父用大狼毫毛筆蘸滿墨汁,三伯父早就鋪好了長條幅的紅紙在案臺上,只等大伯父揮毫着墨寫春聯。於是家家門楣上都紅紙黑字寫着福到家興,兩邊則各有不同的對聯——這些對聯多數出自伯父的手筆。立春,在農村,纔是真正意義的過大年,這一天,必須燈火通明,不能打翻油罐打碎東西,否則不吉利。就連說話也要有分寸和忌諱,要討好彩頭的,不能說死啊,哭啊,什麼的不詳之語,違者掌嘴,這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

我奶奶很信神靈,初一十五都要拜的,各路神仙的生日都記得清楚的。比如農曆二十三,也就是司命娭毑的生日,要做司命粑粑供奉。比如大年三十奶奶要請諸天菩薩的,那個很隆重,要備好三牲一一雞,肉,魚。記得每年三十暮色將來之際,奶奶擺好了香案在老屋坪前,面朝西方設置,香燭炮仗一應俱全。大伯父端着壓籠供飯擺在香案上,肉是五花肉蒸熟了切成扣肉大小、魚是一條蒸熟的整鰱魚,雞是自家的土雞蒸熟了嘴巴上還擡頭叼着圓形雞血塊。大伯父唸唸有詞,請菩薩,然後給三牲都用紅紙條貼着,表示彩頭和誠心。奶奶率領家裏人對着西方叩拜,感謝神明保佑,家宅平安,福祿無邊。

等那些供菜冷了,才撤下,奶奶說,神仙只吃鮮氣(熱氣),我們把這些菜回鍋再喫吧。於是神仙喫剩的菜都將落入凡人的肚子,而且將個個喫得開開心心紅光滿面。年三十晚,堂屋裏必定架着大樹蔸子燒大火,喜鵲鬧梅的茶點盤堆滿了紅薯片、葵花籽、花生、雪棗、麻圓、貓耳朵。竈臺上的臘肉被冷煙燻得發黑,取下一塊洗乾淨切開,肥白瘦紅皮醬黃,大鍋裏燒火噴噴香,小鍋裏必定有豬蹄胖燉蘿蔔咕咕作響。

晚飯過後是小孩天堂,天堂的聲音是巨唔巨唔的沖天炮,天堂的顏色是嘭的一聲五顏六色的彩珠筒,絢麗開在夜色中。當然還會各自盤算自己小金庫得了多少壓歲錢,壓歲錢多的那個好像比做了官還要威風。還有啊,衣兜褲袋裏小倉庫都滿滿的零食,時時刻刻往嘴巴里塞,沒有了再去堂屋補充糧草唄。

大人們圍着電視機看聯歡,咿咿呀呀不知道那個明星唱歌,大一點的姐姐才知道明星的名字,我們小孩子與明星無緣,也懶得看。不如看西遊記,看孫悟空的筋斗雲十萬八千里有意思多了。玩着玩着累了,奶奶清清嗓子,不許睡,要守歲,誰不守歲今晚沒得豬腳喫,明兒初一沒得紅包得。

等到交子時,放一掛大炮仗,噼裏啪啦噼裏啪啦響徹四方,一呼百應炮仗聲又從四方而來,久久不息。小鍋裏的豬蹄胖已經燉的糜爛入口即化,就連白蘿蔔都是肉味了,湯鮮美得無以倫比,咕嚕咕嚕地喝下去,暖胃又養神。才犯困的幾個小孩立馬精神起來,又跑出去玩耍,呼叫。

據說,年是一種怪獸,怕燈火怕炮仗還怕小孩吵吵鬧鬧。所以啊,年夜一定得整晚燈火通明,熱熱鬧鬧的守歲,而且那些瓜子殼啊什麼都不能掃出去,說會把財運掃走的。初一掃地,得從門外往裏掃,這叫掃進來,掃進來了不能倒出去,那些垃圾都堆在門背後,等到初二再撮出去。

在正月十五以前,每一個今年第一次來家的客人都要放一掛小鞭炮迎接,以示客氣和看得起別人。立春之後請喫飯叫喫春飯,春飯一般輪流請,今天你家,明兒他家,相互約好時間。春節期間鄉下的龍燈獅子隊會一家家門口轉,若是誰有意接就放一掛炮竹接回家熱鬧熱鬧,一般企業單位都會接,私人也是條件稍微好的才接。

龍燈獅子舞起來,鑼鼓嗩吶響起來,熱熱鬧鬧過大年。這纔是農家的年。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