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烈日下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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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徵文 【品】 之 歸途


十二歲的落,在奔跑。

落左臉浮着五個指印,臉有些變形,一邊大,一邊小。凌亂的頭髮像頂溼帽子扣在頭頂,一條暗紅色蚯蚓從帽沿蜿蜒而下。

落踉踉蹌蹌地奔跑,大堤上的沙石,水泥墩的大橋,在他腳下,寺門前的河水,稻田裏的稻子,眼前晃成灰灰的白與黃。

腦海中已經演習過無數次逃跑路線,五年前的出門路線,像拋往空中的紙飛機飛翔的軌跡,只要反方向重新飛翔,就可回到原點,不是嗎?

實際行動起來要困難得多,何況頭頂還有白花花的太陽炙熱他的五臟六腑,就在剛纔他眯眼,望向太陽時,眼前總晃着無數個綠圓圈。

肚子也在起義造反,戰鼓擂動,昨晚到現在,落還沒喫過一粒米。

落在一片稻田前喘着粗氣,飢渴難耐。稻田裏稀稀拉拉的稻子垂下並非豐滿的果實,讓他喉頭鼓動。

落望了一眼,正午,四下無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摘稻穀。近兩年欠收,萬一被大人發現了,會被打死的。隨即,他的目光被稻田裏幾株零散野稗子所吸引,那細小的棗紅顆粒閃閃發光。

落摘了一把野稗子,熟練地去掉葉與莖,把穗置於掌心揉搓,然後塞進嘴裏,用力咀嚼。

稗實連着皮被把口腔磨得生疼,天干實也糙,落吞嚥的時候哽了一下。

落又塞了一把稗子,一小口,一小口,咀嚼更久,和口水吞下去,感覺好了一點。

蟬在耳邊歇斯底里的叫,熱,真熱。衣服補丁加補丁,更熱了。渴,吞下的稗子在腸胃裏滯住了,沒有水的滋潤,它們無法消化,化爲奔跑的能量。

落目光四下搜尋水源,田裏泥土裂開了嘴,附近似乎沒水源。他有些失望。咦,前面田梗邊下不是有一叢酸模蓼,紫色的花那麼顯眼。知道那植物是餵豬的,至少沒毒。

落扯了一蔸酸模廖,揪下花與葉子喫掉。有點酸,口裏水更甚了,肚子舒服多了。落敞開衣服,拍拍肚皮,愁苦的眉頭舒展了,不自覺地咧嘴,露出一嘴染綠的牙。

落又跑了一陣,總感覺不對,與記憶對不上。在記憶中,拐過馬家堪,再往前跑一段,有一段渠道,順着渠道堤往前走,就是大馬路,橫過大馬路,又是一線長長的渠道堤,渠道往上拐,就是隔壁水口村,繞過幾間水塘,就是鄰隊羅家嘴。再過池塘,過一條砂馬路,那個山弄子裏住着爹孃。

親爹親孃啊。

一想起娘,落似乎聞到了乳香,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孃的乳更香,稀白的乳汁從娘下墜的奶上嘀落,他不自覺伸出頭去,舌頭在滾熱的空氣中捲了一下。

落一出生,就霸佔了孃的乳,穿開檔褲的他散學回家,還要吸吮不再有乳汁的奶。娘說,如果不是奶水,你早和那幾個細娃一樣餓死了。

無數次模擬的地貌變了樣,落找不着回家的路。

應該是慌里慌張跑得太快,岔了路。

落終於尋到一座牛欄,茅檐下可納蔭,很快理清頭緒。只有掉頭回到馬家堪,找出正確的那條路。

落現在不擔心那兇狠的老頭追上來了,四處鬧饑荒,他巴不得家裏少一張搶食的嘴。

疼,落順手往臉上一拍,一個牛蠅在手心。手心上還有汗水與血水酸腥的味道。不能呆在這鬼地方了,自己一頭汗血,會被牛蠅圍剿的。

落立馬撤退。

果然是岔了路。落順着五年前的路逆行。

一定要在日落前趕回去。

落穿上哥哥的半新衣服和一雙新布鞋,以前他從沒有過新布鞋,總是穿哥哥穿不了的舊鞋。七年來,他頭一次穿新鞋。記得那個被稱作養母的女人牽着的他的手,走了大半天。

一路上他不停地回頭大哭,希望站在路口那穿着灰舊斜對襟衫肥大褲子的娘會回心轉意,不把他送人。

養母牽着落的手,往他嘴裏塞一塊雞蛋餅。從沒喫過雞蛋餅的他舌頭一卷,把餅吞進了肚子裏。那小餅子又軟又甜,還散發着一股香,是落從不敢奢望的美食。

養母的聲音和她的長相一般小巧柔和,家裏還有好多雞蛋餅,都給你喫。

路十分遙遠漫長,落哭哭停停,嗓子都啞了,喉嚨也繃緊着灼疼。

也是個大熱天,悶得像一口鍋,天陰沉沉地板着一張後孃臉。中途下起了暴雨,大顆的雨水打在路邊的野草上、稻苗上、樹稍上,打在落的臉上、身上、心上。

腳下的路長了泥濘,娘熬了幾夜做的布鞋全弄髒了,落有些捨不得,脫下來,熱天赤腳也可以走路的。

溼漉漉的養母擰乾他身上的水,脫下自己的鞋給他穿上。他一手抱着娘做的布鞋,一手被養母牽着,走在陌生的道路上,走向陌生的家,走向未知的人生。

一路上,落用心記住每一處地方細微的差別,當時他在琢磨,自己大概和出嫁的姐姐差不多,每年總會要回孃家幾趟吧。

記熟了路,就容易找回家。

一旦確定了方向,落腳下生風,一邊不停地揩臉上的汗,一邊沿着渠道往向前跑。烈日當頭,會有喘不過氣的眩暈感。停下來時,所有植物紋絲不動,沒有風。

他發覺出現了錯誤,渠道並沒有記憶中那麼漫長,他的視線裏出現了大馬路。

過了大馬路,就走了一半了。養母當年對他說。

養母是個好人。

中午那把鐵揪子,若不是她撲上去用背擋着,落的腦袋就開花了。養母抱着那惡老頭的腿,叫落快跑。落畏縮了一下,趕緊打起飛腳。

落跑時看見養母身上的四蘭布衣服溼了一片,一種特別粘稠的溼,與那次被大雨淋透完全不同的溼。

落知道,那不是汗。

落搞錯了,他是給人做養子,並非出嫁,也不享受出嫁回孃家的待遇。

那戶人家家境稍好,三間土磚房,屋上有瓦而非茅草。養母牽落回家後也兌現了承諾,給了一盒雞蛋餅,安撫他情緒。後來他知道,養母出嫁的女兒在供銷社工作,雞蛋餅是她拿回來孝敬她的。

落看到養父第一眼,就覺得害怕。他讓落喊爹爹,他怎麼也喊不出口。養父沒有耐心,一張馬臉拉長了,眼珠子好像蹦出來要吃了他。落嚇得打哆嗦,更喊不出口了。他操起門後一根扁擔,撲了落一下,落的小腿腫了幾天。

落非常害怕,夜裏總是鬱郁地哭,怕哭出聲音來,驚醒他,又會捱打。養母摟着落說,他人不壞,就是脾氣大,你順着他一點,就不會喫虧了。

落看見,養母的手臂上有條蜈蚣一樣疤約有寸半長。養母並沒迴避落疑惑的目光,幽幽地說,你姐和我也沒少捱打。

養父是個非常能幹的人,撒谷種秧,鋤園種菜樣樣裏手。偏生落與養母,於農事方面,真的手腳不利索。

落只能掙兩分工。

後來的五年裏,他們都沒少捱過打。養父脾氣一上來,拿起什麼就是什麼,往娘倆身上招呼,還經常罰他們不喫輔食。集體食堂哪裏喫得飽,後來食堂弄雙蒸飯,看上去飯似乎多了,卻不頂餓。誰不是想方設法弄點別的喫食。紅薯,野菜,成爲當時最重要的鋪食。

成年後的落認爲,自己之所以這麼矮小,完全與遭受非人虐待與常期捱餓有關。

五年裏,舊疤掉了又添新疤。唯一高興的事情是,落每天可以去學校唸書,避開養父鷹隼一樣的眼睛。落成績還可以,老師家訪時遇到他被家暴,還會爲他開脫。養父滿不在乎地對老師說,棍棒之下才出好兒郎。

落讀書,時常廣播裏聽到一些國家大事。知道國家原子彈上天了,知道國家農業大豐收,畝產上萬斤。經常餓得頭昏眼花的落也會想,爲什麼大家還是喫不飽呢?

那一天放學晚了些,沒趕上食堂飯,他實在餓了,就偷偷去老地窖藏了個紅薯,準備晚上悄悄喫掉,結果,養父老在牀前晃盪,他嚇得不敢碰喫食。第二天起早出工,去學校唸書,中午的時候,養父發現牀上有紅薯,等他回家,扇了他一巴掌,揪着他頭髮往牆上砸,又掄起鐵鍬……

喫飽,成爲落人生最大的願望,以至他老年以後很肥胖。分田到戶的八十年代,中年的落就想盡一切辦法,只爲了一日三餐能喫飽。

雙腿踏上大馬路的砂石地面,落的心裏有種着陸的踏實感。開始跑過的那段路,感覺自己像寺門前河段的浮舟,飄飄揺搖無法拋錨。

落不顧頭頂炙熱的火球,站在馬路邊上手搭涼棚,遙遙可見矽礦山頭白光閃爍。

就這樣回家,我該對爹孃怎麼講呢?落現在思考的不是拋在身後的過去,而是即將面臨的未來。彷彿這條馬路是他人生中最重要轉折點,他必須通過自身努力去完成一次轉身。

看了看腳下的影子,落知道時間尚還早,他還可以思考應對之法。

落的腳步放慢了,他不再急於奔跑,而是邁開雙腿大步走。

落的思維又回到了喫飽的問題上,當初就是因爲家裏孩子多,喫不飽,才把他送人的不是嗎?接收的是本家,那戶人家說了,去了連姓都無須改。並且強調只要年齡最小的,小的容易帶親。

他的名字叫落,是家中老幺,意思就是孃胎最後落下的那一個。

如果回去了,爹孃還會把他送回惡老頭那兒嗎?

我就是餓死,也要在爹孃身邊。就這麼說不就得了。想通了這點,落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天空中有一片雲擋住了烈日,路邊的樹葉微微在動,空氣也活泛一些了。落張開雙臂,彷彿指縫有風穿過。落感覺自己長了一對翅膀,正在藍天下飛翔、飛翔、飛往家的方向。

落眼前是三間熟悉的老茅屋,屋前的板栗樹竟然這麼高了。這棵板栗樹還是五歲那年,他和爹爹一起栽種的。

家裏有個白頭髮的婆婆站在堂屋裏背對他,堂屋牆壁上貼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畫像。白髮婆婆似乎聽到了身後的動靜,慢慢地轉過頭來。

落看見了她的臉。

如鑰匙插入鏽蝕的鎖,落的喉嚨生鏽了,口一張,卻喊不出……

娘……

落的世界起了風。

起了雲。

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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