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之子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在德克薩斯以西的大荒原裏,某戶人家的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連圈養家畜的圍欄上也濺滿了鮮血,那頭可憐的家豬被無情地屠宰,正在屋裏的鍋中被煮着,而用的柴料則是這戶小屋的門。

農家姑娘被綁在地上,她的周圍倒着還未閉上眼睛的家人,那邊刀甚至還插在她父親的眼睛上,在他頭底下流出混着腦漿的血溪。

強盜頭子打算在大快朵頤前先找點樂子,就招呼另外兩個強盜去扒這個女孩的衣服。在孤獨的荒原裏,能聽到呼喊的只有飛過的禿鷲,它們停在屋檐上,耐心地等待這場悲劇過去,在門外等待清理罪惡的痕跡。

當西邊的太陽正被山脈隱去時,留下最後一抹迴光返照驚擾了禿鷲們,它們害怕地逃往別處。

門口不知何時斜着一個長長的黑影,當強盜們發現周圍詭異的寂靜時,卻不見門外有半個活人。就連掙扎的女孩兒也不再喊叫,她只是盯着那個影子發抖。

“喂,阿克圖爾斯,好像不太妙,不會是撒旦的使者吧?”

“別鬧了,我可不信這個,瓦倫裏安,去把他幹掉!”強盜頭子說。

當瓦倫裏安走出門外時,他好像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接着渾身開始抽搐,再也沒有站起來。

他的耳朵在噴出血來,而那個影子依然是靜靜地映在瓦倫裏安的屍體上,彷彿絲毫沒用挪動過半步。

另外兩個強盜馬上拿起手中的傢伙,木屋男主人眼睛上的刀被拔出,還帶着一顆眼球。他們小心翼翼地向門外走去。

女孩只聽見幾下急促沉悶的慘叫,接着,從門口滾過來六顆眼球。

“作爲替你復仇的報酬,我會拿走你家死去的羊。”門外穿來低沉的聲音。

當夕陽完全地落山,那個瘦長的影子在昏暗中隱去。

傳言,當廢土世界的荒蕪不再生長出正義之花,地獄的魔鬼將會現身人世維護平衡,他行走在每一處陰影中,不屬於地獄的人只能聞見他的影子,而屬於地獄的人將直面其本尊——撒旦之子。


在一處叫博萊克的莊園,孤獨的流浪者歐文正在史密斯家族的墅樓裏做客。

歐文在嚼着雞腿的骨頭時,發現那條大黑狗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手裏的骨頭。

他放棄了對那根骨頭的精細打磨,扔在了地上。

“就是這樣,歐文先生,把這匹槍支送往南方,我那邊的兄弟會在你口袋裏塞上整整一捆美金。”韋伯利·史密斯將地圖塞到歐文的油膩手中,眼見歐文只是盯着黑狗不爲所動,他又笑着說“那時,你也許就可以退休了,蓋一個屬於你的農場,雖然不太可能比這裏的大,但也足夠你娶上一個還算美貌的女人,再養上一條狗,或許還有幾個奴隸......”

歐文看到那個皮膚黝黑的小孩跟那條黑狗搶骨頭,黑狗呲着牙低吼,幾乎是要咬在一起。

歐文看着那個小孩,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韋伯利用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角“它叫哈利,我夫人遇到驚訝的事時,都會說’哈利路亞‘,每當她這麼喊出來,哈利都會興奮地叫一下,這就是它名字的由來。”

歐文只是隨和地笑了笑,又扭下一個雞腿,這次他沒有放在嘴裏,而是直接給了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在餐桌底下不敢伸手去接,他望着韋伯利,期待他的迴應。

直到韋伯利滿意地點頭,男孩纔敢接過雞腿啃了起來,沒有吐出任何骨頭。

“說實話,史密斯先生,我無法想象,您這樣的人會放心把這些貴重的傢伙交給我,萬一我把它們運往北方呢?”歐文打趣道“而且我也無法想象,和你一樣長着鼻子耳朵的同類被這樣對待,你對同胞的信任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

男孩聽到這裏,停止正在咀嚼的腮幫子,開始好奇地觀察着這個男人,那頂氈帽下面的眼睛隱藏得很深。

歐文抓起一整隻燒雞的軀幹,補充道“我有理由懷疑,你的朋友們拿了這些槍後,將它們對準了我。”

韋伯利點上鑲着金色花紋的菸斗,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緩緩說道“歐文,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沒想到你會反過來要挾我,不過,這也更加證明你不會耍別的花招。”他打開窗戶,迎着北方夜空裏的風,接着說“在大英帝國時期,我的祖上曾是一位有名的鐵匠,他手中的武器征服了當地的蠻夷,還將我們的自由從英國佬手裏解放出來,我的家族經歷那麼多場變故依然屹立不倒,沒人比我更懂得,該相信誰,或者不該相信誰。”

韋伯利寫好了一紙文字遞給了歐文。

歐文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將它塞進氈帽裏的兜帶。

韋伯利嚴肅地告誡歐文“這是最後的談判了,把追加信交給那個軍官,你會獲得額外的美金,我相信你,歐文,我打賭,即使我比你要重上個三十磅,我也毫不懷疑你能輕鬆地撂倒我,你是這一帶有名的鏢客,不要讓我失望。”

“我想我們現在可以乾杯了。”

餐後,兩人在陽臺上閒聊,韋伯利總是調侃個不停,讓歐文漸漸變得寡言少語。

“實話實話,我小時候也想做一名漂泊客,在德克薩斯打下一片屬於自己的傳奇,我讀過東方文學的一些古典作品,他們可真是一羣熱愛多管閒事的傢伙不是麼,只是他們用的是冷兵器,而你們用的是槍。”韋伯利斜眼看着歐文。

“先生,我對你想當漂泊客那部分比較感興趣。”

韋伯利靦腆地撓了撓頭“那個啊,我被父親揍過一頓,就老實了,哈哈哈哈......”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回輪到歐文調侃了“真遺憾啊先生,那時候沒有漂泊者來爲您主持公道......”

"你聽說過撒旦之子嗎?"韋伯利突然好奇地問“你在那一帶路遊蕩,應該聽說過這個吧,前些日子一家好些口人被幹掉了,還有三個被挖去了眼睛。”

歐文點了點頭,拿出自己的左輪手槍“我只相信我的貝蒂,貝蒂會完成你的任務,它可不會有什麼恐懼,她是個只愛風光的熱辣寶貝,名和利才能讓她性感。”

“和你合作真是讓人放心,也許我們之間可以成爲朋友,歐文。”

而歐文終於說出了最後的需求“我需要個助手,朋友,我要把那個小孩帶走。”

韋伯利爽快地答應下來“好吧,這對我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萬一那幫北方的蠢貨們打過來了,那頭畜生大概會拿着餐刀把我切成牛排的形狀,省得我親自處理。”


歐文總共有三匹好馬:兩匹黑馬一公一母,用於拉貨車,而他自己身騎一匹被閹割的高大白馬。

起初並非如此,在歐文還保持着臉頰乾淨時,只騎了一匹黑馬,隨着他在這一帶名聲大噪,又在決鬥中贏下一匹黑馬,從此這兩匹黑馬成了一對。接着就是白馬了,不過那匹身強體壯的白馬被歐文馴服後,總是欺負那頭年邁的黑色公馬,搶奪它的糧草,還不讓那頭黑公馬接近黑母馬。歐文給過它機會,最後迫於實在懶得再去打理,就只好把它閹了。

“柯爾特,上去。”

此前兩人一路上沒有任何交談,歐文只是不想讓這個光着腳走路的男孩耽誤他的工作,他聽見身後的腳步依然是連滾帶爬,又嚷嚷着“我知道你聽得懂,柯爾特,快給我上去,這是命令。”

那雙破皮的腳趾杵在原地,歐文勒住了頭馬。

“主人......我們不能擁有名字,這是規矩。”

歐文驅着馬到男孩身邊,沒好氣地一把將他提了起來,扔上拉着貨車的黑馬背上。

當柯爾特小心翼翼地爬在馬背上,他不時用手撫摸着那批年邁的黑馬,完全沒有半點兒騎乘的意思。歐文覺得他很囉嗦,又將他拎到自己的馬背上。柯爾特這纔敢嘗試抓住白馬的繮繩。

在一個不算熱鬧的集市上,柯爾特被一套得體的衣服裹住,他有了一條土黃色的牛皮褲,在歐文詢問他的其它要求時,柯爾特只是說“我......我可以要一定氈帽嗎?那好像很酷。”

歐文當然知道小柯爾特的想法,他羸弱的手臂還不能穩穩地握住手槍,於是拒絕了他。好在這一路上,柯爾特漸漸褪去膽小,甚至開始大膽地問歐文一些奇怪的問題。

“先生,報刊上的都是真的嗎?聽我的主人說林肯先生要解救我們,甚至爲此發出了戰爭!”

歐文只是咬了一口酒壺,懶洋洋地說“你沒有主人,再也沒有了,你現在是我的助手,等搞定這一票,我會支付你一些銀幣。”

“那戰爭呢?”

“不,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做好你的工作,看好馬車,我要睡一會兒......”

只見歐文將頭貼在馬頸上,打起來鼾。就當柯爾特以爲又要陷入一段烈日下的寧靜時,發現身前歐文的腰間剎那間傳來兩聲巨響,三匹馬驚嚇得狂奔了好一大段。

當路過那片深幽的荒草時,倒出來兩具還未來得及拔刀的屍體,柯爾特不知道這兩個劫匪到底埋伏了多久,而歐文,依然趴在馬脖子上睡着,紋絲不動。只是他腰間傳來的火藥味久久不能平息。


當山脈附近的人煙絕跡,歐文的馬車停在那個被封堵的窯洞裏。

“哦老天,不,不......”

歐文從馬上滾落,連翻帶爬地撞上那堵翻新的黃石,一腳踹上去,他大罵道“真的是活見鬼了!哪個崽種把這通道給炸了!”

他知道,連接山脈另一頭的洞口已被封死,而這個山脈可是個非常野蠻的障礙,馬車可拿它沒轍。

柯爾特好奇地問“是撒旦之子在阻攔我們嗎,先生?”見歐文依然是在那裏氣急敗壞地跺腳,他又小心翼翼提出“也許我們應該做一些禱告詞,或許能有些好運氣?”

歐文突然嘲笑着問道“小子,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一招?”

柯爾特以爲歐文是在誇獎他,就自豪地解釋道“這是用餐前的歌頌,我記得我的主......我是說,我記得史密斯一家幾乎所有的生活習慣。”

“哦?還有呢?”

“還有關於您的,您的那把槍叫貝蒂。”

“你可真棒!”歐文攤開雙手大笑“貝蒂是吧?我自己都快忘了,原來我的槍叫貝蒂,那我現在告訴你,她又有了新的名字,她叫......瑪莎,還有這三匹馬,它們分別叫威士忌、香檳、伏特加,哈,儘管去記好了,反正你下次問起時,我還能給它們起新的名字。”

這是歐文第一次對柯爾特一下子吐出一大堆話,他語速極快,那濃濃的眉毛幾乎要把帽子頂起來,下巴上厚厚一層黃色齊鬍子節奏很快地律動。

“怎麼會這樣呢......”柯爾特終於聽出歐文的挖苦,委屈地說。

歐文騎上了馬,恢復到一如既往的慵懶嘴臉“你不喜歡某個地方,就要擺脫關於那裏的一切,不要變成一個你曾經的影子,你也不能成爲我的影子......現在我們往東北方向走,運氣夠好的話,幾天就能繞過它。”歐文將頭磕在馬背上時,還不忘打着哈欠提醒道“還有,那個叫耶和華的傢伙可沒教會他們全部。”

柯爾特除了下馬去解決方便,幾乎一整天都不再對歐文說話。天色暗了下來,好在還不是冬季,除了那些煩人的蚊蟲,倒也能擠在馬車上湊合一夜,只是附近的草植稀少得可憐,他們必須要在明天趕往下一個小鎮,把馬給餵飽,自己也順道拿些補給,他的咖啡爐只剩下一層苦澀的底垢。

歐文看出柯爾特眼神中的落寞與尷尬,覺得自己白天的時候或許有些不妥,就從牛皮褲的屁股口袋裏拿出一張畫紙。

柯爾特差點沒從馬車上摔下去,那幅畫是一個女人的裸體油畫,金色的捲髮在光潔的背上散落着,要是還在農場裏,他會被獵槍打死!

歐文拿着那張泛黃的畫紙“不用擔心,你只用告訴我,她美不美,你能欣賞到的是吧?”

柯爾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他臉頰發燙,心臟狂跳不止。

歐文點上一支捲菸,說道“畫像的原主人是個法國人,在我還算個小夥子的時候,我跟她有些交情,我有次離開她去新貝德福德干一票捕鯨活動,我讓她把自己的裸體畫出來給我,畢竟海上旅途可是夠寂寞的,這個你以後就會懂的......她把我痛扁一頓後還是滿足了我的請求,不過畫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個跟她互相扯過頭髮的婊子,總之她是這麼說的。”

兩個人頓時一塊兒笑了起來,歐文還被煙嗆得咳了幾下。

柯爾特問道“那她現在是你的夫人嗎?”

歐文捏滅了煙“不,小子,她死了,該死的藝術家性格害死了她,那時候北方的小鎮裏還沒幾家工廠,她畫了農場主的......員工們工作的畫面,其中一個跟你差不多大小,被鞭打着,她將那幅畫塞進農場主的棉花貨堆裏,被接手的英國佬商人發現了,他們對於這樣的影響感到很憤怒,尤其是英國那些工人發現這幅畫而引起的騷亂......她的腦袋被蹦了,我把她扒出來的時候,好看的鼻子都找不到了。”

柯爾特氣得咬牙切齒,他不願聽到這個在歐文身上發生的悲劇,於是說道“是可惡的農場主殺了她,所以你把他幹掉了對吧?”

歐文搖了搖頭“不算是他殺的。”

柯爾特又問“所以是那個英國商人,那些開工廠的傢伙?”

“也不算是。”

“那是?”

歐文盯着柯爾特,眼睛裏閃出黑色的光亮“是這邊的農場主人和那邊的廠家商人一起把她殺掉的,對我來說,缺一不可。”

柯爾特在疑惑中做了一個噩夢,夢裏的他沒有遇到歐文......


越往北走,南下的逃難馬車越多,歐文遇到一個一起喝過酒的老夥計,那傢伙正押送一車活物,歐文看到車裏昏暗中那一雙雙驚恐的眼睛,以及不斷摩擦的鎖鐐聲。

“真是奇了怪了歐文,我不記得你有這種癖好。”老同行盯着歐文身後的男孩說道。

“這不關你事,迪洛克市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這幫富得流油的傢伙們看起來不太妙。”歐文問道。

“在打仗,以你的身手,要投靠哪邊都能過得快活,可如果你要送什麼單子,願上帝保佑你!”老鏢客頭也不回地朝身後喊道。

“見鬼,被這老不死的說中了......”歐文幾乎是自言自語。

待那波逃難的人羣走遠後,柯爾特打起了小心思,他要搞明白歐文先生到底是向着哪一方的,歐文救了他,還給予喫喝穿戴,可剛纔那車從身旁掠過的同胞們,歐文卻視而不見。

通往南部世界的入口明明被炸藥封死了,這些無論是逃難的農場主家眷還是押送貨物的鏢客,當他們發現這一點時,必須沿着山脈繼續往西北方向繞行,那邊可是堂堂正正的不毛之地,他們或許沒有能力撐到南邊的小鎮。而歐文先生,沒有告知這一點,包括他的那位朋友。

“歐文先生,他們可能會餓死在途中,我猜是這樣。”柯爾特最終沒有忍住心中的疑問。

歐文只是靜靜地搜刮胸口底部的煙渣,勉強捲了一支疲軟的香菸。

柯爾特再次詢問“剛纔的那位不是你的朋友嗎?”

歐文在馬頭上比劃着,描述着迪洛克的模樣“我幾個月前纔在那邊落腳過,當地有幾個治安官,每次見到他們時,他們總會比過去胖一整圈,有一個小小的酒館,老闆加蘭德總會總會把我的酒壺灌得溢出來,還有一個教堂,裏面有美妙身材且聲音甜蜜的修女,當然,還有一個難纏的神父,噢天啊......”

馬脖子上的鬃毛被點着了。

柯爾特無心對這些有趣,那與他的世界太過遙遠,他只是不斷地重複着“我看到那個馬車裏都是我的同胞,我不知道,歐文,你到底......”

“閉嘴!給我閉上你那蹩腳的發音!”

歐文幾乎瞬間扭過身來,差點兒將條件反射般準備下跪求饒的柯爾特擠下去。

“對不起......”

“你記住,你是我的助手,你不屬於任何一方,不要多管閒事......我在那塊山脈上生活過,在以前被追捕的日子......如果那些人能有覺悟,就放下手中的東西,團結一心地翻越過去,是能夠捱到那邊的小鎮的......不管是黑皮膚的,還是白皮膚的,我們不能左右他們的命運......”歐文無奈地說“小柯爾特,我承認你很聰明,也許將來足夠幸運的話,通過學習,你能成長爲某個州議員,但不是現在,先把你的熱血雄心收起來吧......”

“我能當議員?您的意思是,您是支持北邊的人?太好了!”柯爾特無比興奮,緊緊地摟住歐文。

“哦......拜託......”歐文苦笑。


或許在戰爭前,迪洛克還算是個風光的老鎮,如今在那些農場主搬走之後,也是清靜了不少。鎮子上留下來的都是些不算體面的平民,他們固執但也還算善良,有些農場主臨走前爲了省下麻煩會處死奴隸,他們在神父劉易斯的帶領下安葬這些遺體後,每日則在教堂裏更加虔誠地禱告。

也有例外的一些人,某些坐擁農場的財富過於龐大的家族,他們堅信聯盟軍會取得勝利。有些想得比較深遠的頑強家族則對自己還算比較瞭解,他們帶不走那麼多的資產,也不想在遷徙中有太多損耗,他們更樂於把維護財產的正義性交給上帝,在禮拜儀式裏渾水摸魚。

居住在鎮尾的一家鐵匠戶,主人也是一位姓史密斯的男人,他幾乎與韋伯利一樣高大,只是他的肚子不如後者那樣圓潤,可他的雙臂要粗糙得多,當他在熔爐旁揮汗如雨時,膨脹的肌肉看上去像是鍍上了一層銅,他的妻子總是對這一幕感到心神盪漾。

介於祖父的傳承,德林傑·史密斯一直忠誠於冷兵器打造,如今家族在鎮裏只剩下他一個獨苗,他的親戚們早就搬到北方去槍械工廠裏謀生了,冷兵器正逐漸從人類的寵愛中漸漸失去地位,他的主要收入還是爲馬蹄釘鐵,或是按農場主的需求改良一些鐐銬。他曾親眼看到一個趕牛人的屍體還掛着他打造的短劍,刀刃依然嶄新得發亮,而那位趕牛人的左輪手槍擊錘卻已經鏽跡斑斑。

而近些年他對於木材的手藝也愈發精進,尤其是鎮上的老木匠死去一場火災後,每一場葬禮幾乎都要拜託他做工。他幾乎每打造一口棺材後,都要對妻子來上一句自嘲“親愛的,也許明年我就要成一個專業的伐木工了。”

不過,承蒙祖上榮光的餘燼,好歹給他留了一個還能容納客人的後屋,畢竟鎮裏的小酒館可不是讓人安然入睡的好窩。

這天晚上他迎來了一個老朋友,他的妻子是個勤勞的女人,正在廚房準備食物接納風塵僕僕的兩人。

“麪粉與肉丸,歐文,你的最愛,從死去的漂泊客們身上扒下來的。”德林傑遞給歐文一袋擠得很結實的黑色布囊,並嘆道“喔......真不知道我到底在幹什麼,也僅僅是你了,拿着吧,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了。”

多年前歐文曾救過德林傑兩口子的命,那時迪洛克尚人煙稀疏,在一個德林傑新婚不久的深夜,路過的歐文一瞬間就放倒了三個打家劫色的漂泊客。

“謝謝你,朋友。”歐文不好意思地說。

柯爾特注意到歐文將手槍彈開的那聲清脆,只見他攥緊的左手輕輕地一斜,手心裏的麪粉瀟灑地溜進那手槍瞬間彈出的金屬球,那兩個空虛的洞孔被填滿後,再將兩顆所謂的黑色肉球按進去,拇指一轉一彈,金屬球完美地轉進槍裏歸位。柯爾特的小手不安分地悄悄比劃着模仿,他覺得很酷,想學會這個伎倆。

婦人端上來一碟金黃色的土豆泥麪包、半鍋熱氣騰騰的小麥粥、還有兩個鴨蛋。她慈祥地望着柯爾特,希望能看到這個扭捏的可愛男孩狼吞虎嚥的模樣。她和德林傑膝下無子,並打算與丈夫商量,一塊兒說服歐文將他留下。

“越來越不景氣了,不是麼......”

歐文看着眼前的食物感嘆道,並示意柯爾特不用客氣。而德林傑開始講述迪洛克當前的情況。

當兩支部隊在東北邊發生衝突,這個可憐的小鎮現在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聯邦軍似乎是勢在必得,他們看上了這個小鎮,在交戰的同時,派出三個荒原油條來治理它,他們先是血洗了一家農場,連看門的狗也被蹦得腦袋開花,鎮長派治安官前去逮捕他們時,只聽到三聲槍響,大家又開始處理治安官們的屍體。

那些種植園被搗毀,牲口們被賤賣,北方過來的施工隊開始在鎮子裏建立工廠,除了一些人多勢衆的農場家族還在堅持,鎮子上幾乎全是普通人家了。不過,據那三個油條說,迪洛克很快就能繁榮起來。農場主們並不這麼認爲,認爲這三個人是撒旦的信使,並以上帝的名義號召大家跟他們作對。

“那三個治安官死了?真遺憾,他們只是喜歡吹牛皮的風趣胖子。”歐文感到很可惜,並把自己的鴨蛋讓給了柯爾特,又問道“那個酒館呢?”

“哈哈哈哈......”德林傑嘲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惦記着這個,酒館還開着,聽說新進了不少好酒,不過答應我,不要惹事,那些傢伙也成了常客。”


去酒館的路上,柯爾特向歐文確認自己心中的疑問“他們也姓史密斯嗎?”

“不,這不一樣,大概......就像你和韋伯利一樣長着鼻子嘴巴一樣,你和他難道也相同嗎?”歐文反問道。

柯爾特沉默了,他不明白歐文對於人類的劃分方式,他想起曾經的一個朋友,並將之告訴了歐文“聽起來太複雜了,之前,在博萊克莊園,有個比我小一點的男孩,和我是好朋友......”

“這可真意外,是和你一樣的身世嗎?”

“不,他是史密斯先生的外甥,他叫伯萊塔,有時候他在屋裏寫字寫累了,會偷偷跑出來和我玩他的那些玩具......”

“真的嗎?這簡直難以置信!”歐文感到很驚訝,也許應該對博萊克莊園有一些新的看法。

柯爾特忽然很沮喪,他回憶道“那段時光,真的很美好,尤其是他教我認一些單詞的時候,我每天在工作中都期盼着那刻來臨,等着他給我閱讀書本上有趣的故事,不過我後來做錯了一件事......在一次棋盤遊戲中我贏了他,他傷心得哭了,史密斯先生將我踹了一頓,此後伯萊塔就疏遠了我,再見到他,他也只會讓我下跪,讓我從他的褲子底下鑽過去,我很虔誠,以爲他能好受些,可惜我唯一朋友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相信我,你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你們不是一類人......”歐文突然覺得自己太過囉嗦,他不想變得婆婆媽媽,只是以命令的口吻指着柯爾特說道“你只用記住,任何讓你跪下的人,都是你的敵人,別的都是見鬼的廢話!”

“可是伯萊塔以前不是......”

柯爾特剛想辯解,又被歐文無情打斷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那個伯萊塔已經是第二個人了!”歐文訓斥道“你那個朋友已經死了!如果懷念他的話,就想想以前的時光,如果你自責,那就是在爲欺負你的人開脫,就像韋伯利一樣,你現在正在爲他說話!你瘋了嗎!”

柯爾特終於住嘴了。

酒館的老闆加蘭德老爺子一如既往地一副憨厚模樣,只是這次歐文的酒壺沒有被灌得溢出來。

加蘭德只是對着歐文無奈地搖搖頭,望向坐在角落裏的三人,說“他們投資了這個酒館,現在他們纔是老闆。”

毛瑟一邊擦拭着左輪手槍,一邊和湯姆遜與卡賓討論着對面教堂裏某個修女的姿色,卻看到門口進來一個不速之客,還帶着一個衣裝得體的非裔男孩。他們認得這個男人,再熟悉不過了。

毛瑟喊道“歐文!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哇嗚,這次還帶着你的小情人啊,哈哈哈......”

三個人鬨堂大笑。

“抱歉,毛瑟,我眼神不太好,看不見角落的髒東西,我還以爲是什麼狗在叫呢,嚇我一跳。”歐文迴應道。

“傍晚的時候看見你的馬車進了德林傑一家,裏面又裝了什麼貨色啊?”卡賓問道“難道是......奴隸主的女兒們?”

湯姆遜接上卡賓的話,打趣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歐文,不用再辛苦了,直接賣給我們吧,我們會好好疼愛她們的。”

“哈哈哈哈.....”

歐文爲了讓這三個老油條閉上煩人的臭嘴,只好胡謅“沒什麼可好奇的,裏面只是些種子,運往俄勒岡。”

“那可真沒什麼前途,我的意思是,種地還是交給南方的鄉巴佬們比較擅長,你不會被騙了吧,我可憐的歐文,哈哈哈哈......”毛瑟笑得直咳嗽。

柯爾特覺得那三個男人的眼光像野獸一樣尖銳,他感到很不安,他不知道這些人算不算歐文的朋友。

“好了歐文,你聽着......“毛瑟收起頑皮的笑臉,表情稍微嚴肅“聯邦軍要不了多久就會接管這裏,我們服務於一個軍官,他可是撒旦的代言人,你知道這個傳言的對吧?過去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我們需要開辦工廠,不用買那些外國佬的昂貴貨了,放下那些貨吧,加入我們,一塊兒幹掉當地的農場主們,號召人們來當工人,到時候你會得到一些股份,比你整天在野外喂蚊子舒服多了。”

“真感謝......”歐文在櫃檯上拿起一杯酒,示意道“可惜我得維護我在這一帶的名聲,也不太懂生意上的小把戲,夥計,你的好意還是省省吧。”

“所以......撒旦之子你也不怕?”毛瑟眯起眼睛,他身體每一塊原本輕鬆的部位,漸漸緊繃得趨向於停滯。

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柯爾特害怕得發抖,他連忙望向歐文,只見歐文正靜靜飲着那一大杯廉價啤酒,泡沫從他的鬍子留到脖頸,酒館裏只回響着他喉嚨吞嚥的“咕嚕”聲。

歐文知道這三個人底細,他們身手不凡,起初也是這一帶的鏢客,後來勾結到一起爲農場主或種植園大戶押送奴隸,偶爾還會搶走荒野裏落單的旅客,不過要被歐文撞到,他們的好事總會泡湯。如今這三個孬種卻爲北方的聯邦軍賣命,反過來對付他們曾經的僱主。真是不折不扣的狗腿子,歐文想着。

毛瑟停止把玩手槍的動作,用餘光觀察着歐文,其餘兩人也將手伸進桌子下面的盲區,蓄勢待發。歐文一手拿着酒杯靜靜地往嘴裏灌着,另一隻掐着腰的手悄悄打開腰間的槍帶鈕釦。

同時對抗三個厲害的傢伙,將是個不小的挑戰,歐文想,尤其是柯爾特在身邊的情況下。

“別緊張,歐文。”毛瑟緩緩喘出一口,又開始笑了起來“這只是個建議,你不喜歡的話,我們也不強求,只要別妨礙我們,好嗎?”

“隨便,我對你們這些無聊的事情不感興趣。”空蕩蕩的酒杯砸在櫃檯上,歐文說“柯爾特,我們走了。”


“他們是誰?”柯爾特問,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一羣蠢貨,除了金錢之外,他們可以向全世界宣戰。”

“那爲什麼北方的軍隊還會跟這些人打交道?”柯爾特寧願自己剛纔聽錯了。

“你好像很喜歡北方的軍隊?”

柯爾特沒有回答,他知道歐文總會在這樣的反問後訓斥他。

歐文只是說“好好睡一覺,天亮前我們就走。”


好運並沒有眷顧歐文他們,他親耳聽見在遠方山脈的拐角處不時傳來轟鳴聲,他們只好又折返到迪洛克。歐文把希望寄託於某一方得勢後,將戰場遠離他們的必經之地。

再次回到迪洛克時,神父劉易斯正在爲一場葬禮致詞,歐文認出那些死者們,正屬於大型種植園主的斯坦一家,一夜之間十幾口人全部斃命,無論男女老幼,有幾個年輕女眷的屍體衣衫不整。

斯坦家並非無人生還,那些黑人就站在葬禮邊緣,他們好奇地看着斯坦死去的模樣,神情愉悅。不過出於對劉易斯的尊重,他們還是上前對棺木行禮。

忽然,傳來一聲槍響,人們朝另一邊望去。

只見那個舉槍朝天的人,正是騎着馬的毛瑟,後面還跟着湯姆遜與卡賓。

“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奴隸們,你們現在自由了,他們的房子屬於你們,也本該就屬於你們,美利堅合衆國萬歲!偉大的工業革命萬歲!”毛瑟高呼着。

那些黑人歡呼了起來,甚至柯爾特也按耐不住地跟着一起興奮。

歐文漸漸皺起了眉頭。

“嗨,這不是歐文麼,怎麼又回來了?”毛瑟一行人從歐文的馬車旁擦肩而過時,說道“願上帝保佑你。”

毛瑟的馬匹將劉易斯創了個趔趄,瀟灑離開。

“該死的毛瑟,你和你這兩個狗腿子會下地獄的!”人羣中一個體態臃腫的光頭咒罵着“我可不怕你這個雜碎!”

毛瑟瞥了一眼,認出那是迪洛克最大的牧場主,頭也不回地說道“洗洗睡吧,魯格爾,你會在某天夜裏被噩夢驚醒,順帶一提,地獄是我們的歸宿,我們是撒旦的使者。”

待三人遠去,年邁的劉易斯顫巍巍地來到歐文馬下,他請求道“歐文……你怎麼會來這個地方的?如你所見這裏不太平,我勸你還是趕緊走吧,這片土地的殺戮已經夠多了,主可不希望看到更多的罪惡發生,如果你還有些憐憫之心的話。”

“聽着,劉易斯,不要試圖在我身上找茬,你怎麼不去找那些兇手說教,他們的馬就算把你踩死你的主也能原諒他們是吧?去你的,我只是在維持我自己的生計!”歐文被劉易斯惹得有些發怒,以爲這個老傢伙盡會挑好說話的人強詞奪理,他討厭這種欺軟怕硬的現象。不過稍加冷靜後,他也想起劉易斯本質上只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手無縛雞之力,這麼做倒也情有可原,於是問道“鎮長呢?他不出面治理一下嗎?”

“治安官死後他就逃跑了,再也沒能回來。”劉易斯無奈地搖搖頭,只能在心裏祈禱眼前這個莽撞的漂泊客不要在這裏與他的死對頭髮生衝突。

“好吧……我儘量不找他們的麻煩,只要他們不惹毛我的話。”

歐文做出最後的讓步,他曾盜取過教堂裏的奉獻箱來買子彈,雖然他後來又連本帶息地還回去了,但還是對劉易斯心懷愧疚,當時劉易斯爲此遭到過整個鎮子的唾罵。

回到德林傑家裏,歐文摸索着全身,總算摳出三枚金幣。儘管德林傑再三拒絕,歐文還是強迫他拿下了。

“我們遇到些麻煩,可能要在你這裏呆上好一陣子,拿着吧,不用擔心我,什麼時候有機會南下了,我就又成了大款。”


每隔一段時間,歐文都會騎着那匹白馬跑到前線觀測情況,兩軍僵持不下,各自在山脈轉角的前後建立起哨崗,巡邏的士兵們嚴陣以待,卻不再有爆發衝突的意思。

這對歐文來說可是個壞消息,他的馬車不可能像施工隊那樣從聯邦軍的眼鼻子上走過去,他必須要陪着他們耗在那裏。

天氣漸漸冰涼了起來,迪洛克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當施工隊撤離時,兩座嶄新的大型工廠聳立在鎮頭的南北各邊,居民們看着這兩棟寬扁的鐵皮殼,常常匯聚在門口交頭接耳,猜測裏面會有些什麼稀奇古怪的器械。

德林傑用歐文的三枚自由女神幣去魯格爾的田園換了一百美金,他看到田地裏的黑人們相較起往日來說,眼神裏多了份怒氣,他明白這都是毛瑟一行人的功勞。魯格爾的管家在監察時已不再使用皮鞭,而是端着獵槍。德林傑不知道魯格爾還能堅持多久,如果不是他的家族人多勢衆,恐怕跟那些死去的人一樣,死於某個深夜的突襲。

歐文可越是等待越是焦急,他盤算着這一票成功的概率,正隨着落葉松枝漸漸枯萎。他還要應付煩人的柯爾特,每當歐文帶着他去酒館裏尋樂時,他想望着教堂目不轉睛,他希望和那些已經被解放的同胞們一樣,光明正大地走進去接受聖光的沐浴。

不過,這些偉大神聖的話語從柯爾特嘴裏說出來讓歐文感到很滑稽。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個毛頭小子老是盯着那個住在教堂的小修女咬嘴脣。說道這個修女,歐文也不記得以前教堂裏有這麼一位姑娘,當她出來購買食物時,她的聲音讓他覺得有些耳熟。

不過,是時候在柯爾特身上打發時間了,某天他將柯爾特領到遙遠的郊外。

“看到那個禿鷲了嗎?”歐文指着不遠處活躍的小黑點。

“我們抓它烤着喫嗎?”柯爾特問道。

只是“砰”的一聲巨響,那個活物就遠遠地靜在地面,再也沒有了挪動的意思。

柯爾特回過頭看向歐文,那把槍依然呆在他的槍帶裏,只是火藥的煙霧將他包圍。

“太厲害了!你是要教我打槍嗎?”柯爾特興奮地尖叫,他以爲歐文是嚴禁他觸碰這一方面的。

“是啊,時代不一樣了,想要生存下去,你得學一些唬人的手段。”歐文從背後拿出一把嶄新的左輪手槍,說道“這個東西可比貝蒂先進多了,它是半自動式的,如果你力氣夠大,不用扳擊錘也能扣動扳機......”

“所以你承認你的槍叫貝蒂了?”柯爾特打趣道。

“好吧......我們不談這個,現在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就叫莉亞吧。”柯爾特脫口而出。

“原來如此,那個可愛的修女叫莉亞啊......”歐文拿着莉亞指着柯爾特的腦袋笑着說。

“我......好吧,你都知道了。”柯爾特感到無地自容。

“現在莉亞在我手上,你需要把屬於自己的美人奪回來。”歐文將莉亞藏在身後,命令道“來吧,我準備好了!”

幾乎是一上午過去了,柯爾特精疲力盡,他的每一次進攻都被歐文巧妙地避開,別說碰到那把槍了,就連它的影子也幾乎看不着,而可惡的歐文依然臉不紅心不跳,站在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嘲弄着他。這樣下去,別說練習槍法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把它握在手中的感覺,就像夜夢中甜蜜溫柔的莉亞和白天裏形同陌路的莉亞一樣,強烈的落差讓他非常沮喪。

“柯爾特,我們得承認,你沒有能力拿到這把槍。”歐文居高臨下地站在累趴在地上的柯爾特旁邊來回踱步,他說“不過......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你向我跪下,並從我褲子下面鑽過去,我就把它給你。”

“不!”柯爾特當即拒絕“你說過的,誰要讓我跪下,誰就是我的敵人!”

“可你想一想,機會就在眼前......只要輕輕地跪在地上爬幾下,你就有了像人一樣的權利,你可以用它來打死欺負你的任何人,你不再被奴役,也可以解救你所認爲的同胞,你從此有了行俠仗義的本錢,可以朝着自己的信仰披荊斬棘,你會有一個不錯的名聲,擁有不靠施捨而來的財富,連你喜歡的姑娘大概也會愛上你......”歐文模仿起韋伯利那令人厭惡的腔調,試圖激怒柯爾特。

“我發過誓的......我絕不再向任何人跪下!哪怕是你也不行!”柯爾特鼓起勇氣,朝歐文吼着。

“它就在眼前,我是說......當你的尊嚴必須要捨棄尊嚴才能得到的話,你會怎麼選擇......”歐文將那把槍扔在自己身後。

柯爾特盯着那把槍,與它的距離只相隔了歐文的兩條大長腿。他渴望它,他相信歐文不會耍什麼花樣,只是......爲了得到它,他是否放得下,甘願讓誓言的純潔沾染泥塵。

“我......我接受這個條件,只是在拿到那把槍後,我要跟你決鬥,歐文!”柯爾特最終屈服了,他太渴望將那把槍握在手裏的感覺,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間,他希望體驗到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對決中會倒在歐文的槍下,就讓這成爲違背誓言的懲罰吧。

“不,孩子。”

歐文寬厚的手遏制住了他的動作,柯爾特眼淚汪汪地望着歐文。

“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朋友。”歐文輕輕拍打柯爾特身上的灰塵,說道“槍是一個工具,在以前是刀劍,在未來可能是其它,這些工具很重要,無論你是個多麼聖潔的人,就像劉易斯一樣,他可比我善良多了,你知道的對吧?可他沒有這些東西,靈魂再高貴也只能沉默,正義之事無法做到一塵不染,不要做一位理想主義者......我們只是需要生存下去的人,平凡的人,只要你的目標是崇高的,一時的卑躬屈膝不算忘了本分。”

在回去的路上,柯爾特顯然要興奮得多,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手槍,這是在他所遇到的同胞裏想都不敢想的,他不停地轉啊轉,手指磨薄皮了也不停下。歐文答應他從第二天開始訓練槍法。

這下可輪到歐文精疲力盡了,他需要爲柯爾特准備一個牛皮槍帶,好讓那把不停舞動的槍安分地收斂進去。爲了轉移柯爾特的注意力,歐文向他打聽起莉亞。

“她的眼睛很好看,像驢一樣大,她的嘴巴也很好看,像狗一樣光滑,還有她的頭髮,像馬尾巴一樣瀟灑。”柯爾特在形容莉亞的外貌時臉頰發燙,他想起歐文的那張油畫,那是相似的感覺。

“哦天哪......你可真會形容!”歐文捂住眼睛憋住笑“你需要學習一些好聽的詞語,甚至是念一首詩給她聽。”

“那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柯爾特豎起耳朵,希望從老道的歐文這裏學到些經驗。

“嗯......不能太輕佻,也不能太浮誇,更不能太繁瑣......最好,能有一些憂傷,就像這樣......”

我來到一座孤城

你我隔着城門

城門裏外兩把鎖

我一把

你一把

我打開門,你在睡覺

你回首時,我在他鄉

城外是太陽

城裏是月亮

唸完之後,歐文不再回過頭與柯爾特對視,他揉了揉眼睛。


在德林傑小屋的房檐上,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往後院爬去,當他即將踏向藏着馬車貨物的畜欄時,不小心弄掉一小塊土磚,迎接他的是一顆子彈。

當四人看清這個入侵者的樣貌,柯爾特大驚失色,那是一個黑人。

“歐文,你爲什麼要殺他!”柯爾特尖叫起來。

“嘿,等等!我只是幹掉了一個入侵者!”歐文回擊道。

德林傑發話了“我認得他......他是被解放的一個......一個員工。”

“天吶,這個鎮子還要不要人呆了!”婦人緊緊抱住德林傑的胳膊。

“我懂了,是毛瑟那幫傢伙,指使他偷看我的貨物,真是個孬種,他沒有膽量自己來!”歐文罵道。

在第二天劉易斯安葬那個人的屍體之後,小鎮的居民們便對歐文敬而遠之。那些解放出來的黑人,無不對歐文展現出敵意。而柯爾特的處境則更加微妙,他的那些同胞不再跟他講話,甚至認爲他是個奴隸,他是歐文的奴隸,一個帶着槍的奴隸。他們害怕着他,唾罵着他。柯爾特更孤獨了。

“你的好日子到頭了,歐文,你殺了一個黑人,等軍隊經過這裏,我會施捨一個絞繩送你上路。”毛瑟一邊喝着酒,一邊嘲笑着。

“可他們還沒來呢,也許我有一天會被綁在絞刑架上,不過在這之前,我會先參加你們三個的葬禮。”歐文皮笑肉不笑。

“咚”的一聲,毛瑟將酒杯磕在酒桌上“如果是正經的貨物,你不會害怕經過聯邦軍的陣地不是嗎?不會是......槍支吧?”

“你可以來看看,我保證你會後悔這個猜測。”歐文下出最後通牒。

“那你可要考慮清楚了,你是站在哪一邊的,你是個聰明人,歐文,早點交出來,我們會支付你一些美金,夠你快活上一個月,這是我們最後的禮貌了。”卡賓威脅道。

“很抱歉,我屬於自己這一邊的,你們難道不是嗎?三個......押送奴隸的鏢客?還是說應該叫你們農場主的走狗?”歐文嘲笑道。

湯姆遜裝填好子彈,站起身來說“好了兄弟們,不必跟這傢伙浪費口舌,咱們走着瞧,歐文。”

歐文不知道這三個雜碎要準備去幹什麼,只是門外已經集結了許多被解放出來的黑人。他們跟在毛瑟一行人的馬後,朝着魯格爾的牧場奔去。

魯格爾早已不讓自己的奴隸們外出,他的家族有整整十幾個壯年男丁,他們整夜輪流在崗位上防守戒嚴,可他們沒想到毛瑟會在白天發起進攻,他們大多數人正在休息。

當槍聲響起時,魯格爾看到許多黑人作爲馬前卒來衝擊家族的防線,而毛瑟一行人則躲在後面,在亂鬥中放冷槍。種植園的奴隸們也開始從後面襲擊他們的主子,在裏應外合之下,迪洛克最大的牧場、種植園、池田主人——魯格爾在槍戰中倒下了。

“三十個人的性命,這簡直不可原諒......不可原諒!”劉易斯跪在居民們搬運的屍堆旁,他的臉色毫無生氣“從前不是這樣的,上帝啊,請告我該怎麼辦......”

除了魯格爾的家丁,剩下的屍體全是黑人的,他們擋在毛瑟前面衝鋒陷陣,捱了不少子彈。

“聽着,劉易斯,我得向你請教一下。”歐文在劉易斯耳邊說道“你覺得他們真的解放了嗎?他們的死很光榮嗎?”

老人只是掩面哭泣,羸弱的身材跪在地上弱不禁風地顫抖。

魯格爾已經沒有親人了,沒有人爲他的體面買單,他和他的親屬們即將被堆在一起火葬。不過善良的德林傑還是將一些木板釘在一起,打造一個簡樸的大型木牀,將他們一一整齊地羅列在上面,以迎接火焰的吞噬。

由於魯格爾生前的名聲並不算好,迪洛克的居民對德林傑的善意嗤之以鼻。


隨着迪洛克的黑人通通獲得了自由,鎮頭的兩家工廠開業了——菸草廠與棉花廠。或者說,那些捲菸機與封裝機開始在流水傳送帶的節點發動了。

“你們將成爲工人,你們勞動的每一小時的價值都歸你們所有,兩個禮拜的薪水是五美元,目前的規定是上午四個鐘頭,和下午四個鐘頭,你們有充分的時間喫飯休息,甚至做愛。當然,爲了慶祝迪洛克的全體居民獲得自由,我們會先發兩個禮拜的薪水,這是福利。”

毛瑟站在幾個累疊起來的凳子上,向人們宣告這一消息。

幾乎所有人都領到了五美元,在簽下合約後,人們對毛瑟一行人露出了欽佩的目光,似乎已經遺忘了過去那陣子的腥風血雨。

起初,那些解放出來的黑人對於菸草廠爭先恐後,他們可不想再跟棉花打交道了。只是他們的手藝稍顯笨拙,總是與捲菸機鬧出不少矛盾,在一根根卷得稀爛的香菸從流水線流出後,湯姆遜還是選擇將他們調到棉花廠。棉花廠的封裝機出奇地適合他們,一包包沒有任何雜質的棉花不出幾日便堆積如山,負責棉花廠的卡賓很是滿意,並後悔在幹掉那些農場主前沒能向他們請教一二。

也有些人因爲猶豫不決而慢人一步,毛瑟安撫他們,並指派他們幫忙照看那些從農場主繳來的牲畜與蔬菜。也會安排人學會屠宰、收割,並拿到鎮上賣出,只要嚴格遵循毛瑟的登記規則,薪水與工廠裏一樣。

不斷有車隊運輸迪洛克的香菸與棉花,甚至有一些偏遠的小鎮居民搬到了迪洛克,只因聽說了這個小鎮能找到穩定的工作。

隨着聯盟軍在聯邦軍的壓力下節節後退,迪洛克漸漸熱鬧了起來,有着更甚於戰爭前的喧鬧。

歐文沒有再觀察前線的情況,雖然雙方對峙的地點已不在山脈拐角,但是聯邦軍推進得還不夠深,他們完全佔領了那座山頭,如果再深一些,遠離那個該死的拐角,他才能避開他們南下。

與此同時,迪洛克的教堂卻漸漸冷清,隨着迪洛克流動的美金越來越多,鎮子上的每件東西都變得昂貴起來,爲了養活自己的父母,修女們不得不放下頭巾,走進工廠。除了劉易斯,教堂裏只剩下沒有家庭的莉亞打掃一切。

與之相反的,酒館的生意卻越來越好,在未經原主人加蘭德的允許下,毛瑟擅自改裝了他的小屋,庭柱被推倒,房屋垮塌,順帶連加蘭德老舊的臥室也重見天日,他的牀暴露在陽光下。酒館被翻新成了兩層樓,四壁由上好的磚塊砌成,一樓排滿了華麗的酒櫃,木桌板凳被砸爛成了柴料,換成清一色光滑的大理石構成的桌椅。二樓則是無比優雅,色彩各異的連珠掛在上面,有時毛瑟一行人會在二樓商量事情,隔音效果很好。至於那個可憐的老人加蘭德,成了酒館裏唯一的服務員。

自從柯爾特喜歡上了莉亞後,歐文再也沒有阻止過柯爾特對於教堂的嚮往。現在教堂里正是冷清的時刻,只剩下一個白衣修女在院子裏掃着落葉。

歐文在酒館裏使了個眼色,柯爾特終於拿着五美分鼓起勇氣跑進去了。

“那孩子真可愛,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迪洛克,這座酒館還未建立時,我和劉易斯還未發生過爭執,我們情同兄弟,從小時候起,我們就一起談論修道院裏姑娘們的美貌。”加蘭德一邊擦着桌子,一邊自顧自地說。

“怎麼會這樣?毛瑟他們就算是你的合夥人,你也不至於打下手吧,你的那兩個夥計呢?”歐文並不關心加蘭德與劉易斯的陳年往事,只是看着加蘭德費力地搬起一塊石桌,感到詫異。

“他們去了工廠裏,這個酒館不再是我的了,毛瑟他們在合約上搞了些小動作,我現在正在還債,他們的理由是那該死的契約精神。”

“德克薩斯州的條款未必承認這一點,你需要跟他們講明白。”歐文很同情加蘭德,主要原因是他目前只能喝最廉價的啤酒,別的實在是太貴了。

“不,他們有槍。”加蘭德的眼裏絲毫沒有光澤,他不明白自己和那些奴隸有什麼區別,但他還是緩緩地望向歐文,鼓起勇氣說道“歐文,你也有槍。”

“我知道......我知道......”歐文摸了摸自己的槍帶,猶豫不決。

柯爾特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他說“我跟她講上話了!”

“說來聽聽。”

“她說,她來自一個偏遠的地方,她的家人都被殺害了,流浪到迪洛克的,她還說她遇到了傳說中的撒旦之子,不過她僥倖逃脫了。”

“原來如此,你把那首詩念給她聽了?”歐文問道。

“不,她讓我趕緊出去,因爲我帶了槍。”

“也許下次,你該在教堂外跟她搭訕。”歐文笑道。


某天夜裏,自從迪洛克再也沒有農場主之後,從鎮頭久違地傳來幾聲槍響,除了德林傑一家驚醒外出查看,鎮裏的居民們只敢躲在被窩裏祈禱。

在毛瑟一行人的追捕下,劉易斯一路從鎮頭跌跌撞撞到鎮尾,他被歐文拽進小屋,隨即德林傑連忙將大門緊閉,火光熄滅。

“劉易斯?大半夜的,你到底怎麼回事?”歐文死死捏住劉易斯流血的胳膊,小聲詢問。

待門外的腳步聲在猶豫中散去後,劉易斯纔敢喘出氣呻吟。

“我本來......是這樣的,魯格爾死後,他家族的屍體並不全在那,還有幾個女眷,我只是爲了確認......在湯姆遜的家裏我聽到了異樣,上帝啊,這簡直太罪惡了!他們是......他們真的是撒旦的手下,歐文,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些女孩被削去了四肢,她們的眼睛和耳朵被廢掉,舌頭被拔了出來......她們被......”劉易斯哭了出來。

“聽着,老傢伙,你就老老實實地呆在教堂裏,傷勢沒好之前哪兒都別去,聽明白了嗎!”歐文命令道,又問“他們看清楚你的臉了?”

“應該沒有……我一直都悄悄的……”

“她們是魯格爾的家人?她們怎麼還活着?”柯爾特疑惑不解。

“你給我閉嘴!”歐文打了柯爾特一個悶掌“噓......他們或許還未走遠。”

天亮之後,歐文依舊和往常一樣,帶着柯爾特去野外訓練射擊。柯爾特總想直接射擊,連續打中十米外的那個石頭,可他力氣還不夠,只能照着歐文的老式左輪扣一次扳機再用另一隻手敲一下擊錘。

可當他詢問歐文關於射擊的正確姿勢時,歐文總是含糊其辭。

“你覺得夠酷就行,其它的都是經驗。”歐文說“打中的前提並非是某些伎倆......”

歐文將水壺倒在一個土坑裏,說道“你要學會冷靜,傾聽那些偶然的聲音。”

歐文向柯爾特坦白,他有眼睛上面的遺傳疾病,幾乎出了五米之後的世界只是一片朦朧的輪廓。

“那你是怎麼打得那麼準的?”柯爾特很驚訝。

“做好你的事情,聽水中的波紋,你甚至可以把眼睛閉上。”

世間萬物總是如此和諧,當變故來臨時,就連空氣也不再寧靜,而一個合格的漂泊客,總能抓住這一瞬間的紛擾,在那偶然的驚變中將一切恢復原樣,一聲槍響過後,依然鳥語花香。

柯爾特終於感受到了波紋的聲音,他望向那個百米之外啄食同伴屍體的禿鷲,一槍將它放倒。

“記住你現在的感覺,柯爾特,這種冷靜來之不易,當你到了關鍵時刻,你與對方比拼的就不再是槍法了,而是誰能保持一顆冰冷的心。”歐文指着那個正在地上抽搐的禿鷲,說“現在,它就是撒旦的化身,再來一槍,讓它不再挪動。”

柯爾特在瞄準的同時,恍惚中那隻禿鷲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惡魔,它瞬間向他撲來,柯爾特本能地開出一槍,滿身是汗地坐在地上,說道“太可怕了......”

那隻禿鷲卻依然在原地掙扎。

“哈哈哈哈......”歐文在一旁發笑,又扶着他的槍說道“不要有任何膽怯,拋棄你所有的信仰,或者說,你的信仰只是讓這個世界變得和諧,僅此而已,撒旦很可怕,但你幹掉他的合理性要比它帶來的恐懼永遠強上一頭,如果真有上帝的話,那麼你現在就是他。”

砰!

歐文有時不懂自己這樣做的理由,子彈無比珍貴,德林傑的那些肉丸與麪粉快要被他們消耗光了。他的那批貨還爛在德林傑的畜欄裏,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命運盯上了,他想留些什麼,就像遺書一樣給予他一些安慰。他不想讓柯爾特過早地殺人,那個小子還未分得清誰是敵人。他有時會打消這種悲觀的想法,他不承認命運,也無需有後顧之憂,他贏得過無數場爭鬥,可隱約中又覺得這次不一樣。他想不通,爲何偏偏就卡在這最後一票上,他厭倦了風餐露宿,韋伯利的話確實打動他了,他終歸要屈服於安逸。他將這歸結於自己已不再年輕,那些熱血似乎像火藥一樣灼燒殆盡,像德林傑的小黑袋一樣乾癟,他不能在往後滿頭白髮的日子還要與別人搏命。該死的博萊克莊園,那確實是個倒黴的地方,歐文想。


自從魯格爾的大麻種植園被毛瑟端掉後,收成就直接走進了那家菸草廠。工人們滿意地抽着自己生產的香菸,起初是男人們,漸漸的女人們也開始抽了起來,接着是老人,不過沒多少日子,那些老人就被安葬了。迪洛克興起了這種香菸,在滿足鎮子內部的供應後,毛瑟還將它們一捆一捆地運往北方。

隨着那些菸草的價格上漲,迪洛克的工人們再也買不起那些香菸了,他們自告奮勇地,請求能多做些工時,湯姆遜表示尊重他們的意見,修改了工時,追加夜間的四個鐘頭。可那些香菸的誘惑是如此之大,並不能飽和人們每一時間段的消遣,於是有些人更加賣命地私自追加工時。

迪洛克的居民漸漸消瘦了下來,不斷有年輕的小夥子開始病倒,不分人種,不分信仰。而毛瑟一行人卻每個月都胖上一圈,他們給那些工人發薪水時,迎來的讚譽更甚以往。爲了表達自己的慷慨,他們甚至還放出借款讓人們拿去應急。

無數的美元流傳在迪洛克每一個人消沉的眼中,再也沒有幸福的光澤,那些迷茫的眼睛只會對香菸發亮。

空蕩的教堂裏無法裝滿莉亞的活力,她的個子還未長得夠高,那些房梁犄角的蜘蛛網越來越密。劉易斯時常眼神空洞地盯着對面的酒館,他知道那裏面的二樓幹着什麼勾當,那些女人爲了還清債務,能在那裏呆上一整晚。他似乎還看到某個曾經的修女也上去了,起初他寧願自己看錯了,可是不停地,一個,兩個......

劉易斯這一輩子最後致詞的是他曾經的兄弟,加蘭德。加蘭德被卡賓一槍給蹦了,只因他不小心弄倒了一個價值八美元的桌子,那桌子裂成了兩半,就像他的頭一樣。卡賓給出的理由是,加蘭德不僅沒有要還錢的意思,還擅自破壞他人財物。

劉易斯在毛瑟他們降臨迪洛克時,看着那些重獲自由的黑人們走進教堂,以爲這個鎮子每個人終於能擁有嚮往聖潔的權利。可他們的暴力與狡猾,將那些工人的眼神變得跟在種植園被抽打時一樣黯淡無光。

某天夜裏,劉易斯一邊擦拭着什麼東西,一邊唸叨着:

“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裏去。”

“良心既然喪盡,就放縱私慾,貪行種種的污穢。”

“撒罪孽的,必收災禍。”

“耶和華必像勇士出去,必像戰士激動熱心,要喊叫,大聲吶喊,要用大力攻擊仇敵。”

“送他們去主那裏懺悔......”

褶皺乾涸的嘴脣戛然而止。

第二天,住在鎮頭的湯姆遜死了,他還穿着睡衣,他的地窖被砸開,下面幾個沒了四肢的姑娘,她們被獵槍子彈擊中要害,死得很安詳。而劉易斯的屍體倒在了菸草廠旁邊,他沒有穿着修身黑袍,而是換了件破舊的灰色長衫,帶着氈帽,穿着褐色牛皮褲與馬刺長靴,死前還端着獵槍。他點了一把大火,裏面不少的機器被燒壞了,還有上百磅的大麻。還好在對面棉花廠裏休息的卡賓及時發現,過來結束了他的瘋狂舉動。

從鎮外的貿易趕回來的毛瑟非常抓狂,他讓隨行的漂泊客們將居民喊到教堂門前,指着地上的那些屍體說道“這個老東西道貌岸然,劉易斯殺了你們的一個老闆,一個爲你們提供工作,併發出不菲薪水的高尚之人,還將他的女兒肢解,這太大逆不道了,他還有什麼臉面見他的上帝!這個教堂是容納罪惡的化身,我要把他給拆了,讓惡魔無處容身!”

歐文摸了摸腦袋,他還在半睡半醒間就被柯爾特叫醒了,在倉促中他忘了帶上氈帽,甚至連鞋也穿反了。

見居民與工人沒有意見,毛瑟滿意地打起他的算盤,這個教堂有些年頭了,它的建築風格毛瑟很喜歡,以後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酒館,到時候再找些姑娘們進去......

“等等!”

人們望向這個聲音的源處。

“歐文?你有什麼異議嗎?”毛瑟死死盯着那個礙眼的傢伙。

“我只是想問,你是否是治安官?有沒有相關的文件?”歐文把手扶在槍帶上,眯着眼看着毛瑟。

“哈哈哈哈哈......”

毛瑟和身後的漂泊客們都笑了起來,覺得歐文是個大傻子。

“事實就在眼前,你還想怎麼樣?難道要爲這個殘忍的老東西說話?”毛瑟解開腰間的槍帶扣,將手握在上面。

“見鬼去吧,毛瑟!”德林傑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朝毛瑟吼道“劉易斯是個值得尊敬的人,迪洛克每個人都清楚這點,不是你可以污衊的!”

德林傑立馬被他的妻子制止,可他粗壯的胳膊卻不是那麼好控制的,他又罵道“自從你們來了,這裏每天都在死人,看看你們將那些辛苦勞作的工人變成什麼,趁早滾蛋吧!”

砰!

德林傑倒了,他的胸膛在冒着血,人們亂作一團,女人們在尖叫,德林傑的妻子暈了過去。

又是一聲槍響,讓人們紛紛蹲了下去,有些黑人甚至習慣性地跪下趴在地上。

“都不許走,看好了,這就是擾亂秩序的下場!”毛瑟喊道。

待所有人冷靜後,柯爾特只是望着歐文,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是敵人。

“歐文?你呢?”

毛瑟用槍指着他,身後的漂泊客們也是如此,他們當然知道歐文的名號,只是在這六把槍的威懾下,就算再厲害的神槍手也得束手就擒,除非他是撒旦。他們期待看這個傳奇鏢客跪地求饒的窩囊模樣。

歐文只是走在那堆屍體旁邊,端詳了一會兒說道“你的聲音太大了,毛瑟,你騎着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好像你每一句話都是皇帝的旨意一樣。”

“難道不是嗎?你好像搞不清楚狀況,現在是我拿槍指着你,只要你的手指再往腰間靠近一寸,你會變成馬蜂窩。”

歐文看着那些低着頭的居民,說道“你沒有正義可言,毛瑟,暴力只會讓迪洛克的人走散,你的這些工廠也要倒閉了。”

“請你解釋一下,我很樂意聽你這個傻瓜在臨死前的狡辯。”毛瑟扳動了擊錘。

“從這些女孩四肢傷口的癒合程度可以看出來,這些絕不是劉易斯所爲,一夜之間的傷口不可能長出來。而且這些女孩是魯格爾家族的,迪洛克的人都認識不是嗎?她們在你們打下魯格爾的牧場時就成了你們的私人物品。還有,你在菸草裏混了大麻,你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一點,它能讓人上癮,讓工人成爲你的奴隸。最關鍵的是,你們曾經說自己是撒旦的使者,現在又罵你們的對頭是惡魔,真有意思,我不清楚下次你們扮演天使會在什麼時候。”

歐文輕鬆的樣子讓毛瑟惱怒,在手上的槍不停地顫抖。

“沒人會同意你說的這些,歐文,你現在只是個孤單的可憐蟲,你死了以後,流傳在迪洛克的,就是我們打死了一個惡棍,你和劉易斯狼狽爲奸。”毛瑟試圖在歐文臉上察覺出一絲恐懼,他覺得歐文是在裝腔作勢。

“噢天吶,那是當然!看看這些人們......”歐文環顧一週,那些蹲在街邊的人們沒有一個敢擡起頭來直視歐文“這就是最無奈的,你奪走了我們說話的權利,就因爲你拿着那把可愛的槍。道貌岸然的是你們,你們利用起始資金掌控了整個迪洛克,將每一個人控制在你們用金錢編織的謊言裏面,粉飾你們的罪惡,你們纔是最大的奴隸主,將每一個人馴化成你們口袋裏的美元,無論你發了多少薪水,最終都會回到你們的口袋。你們用威逼利誘堵住每一個人的嘴,試圖讓自己正義,這裏是迪洛克小鎮,不是迪洛克莊園!”

“所以,你認命了?”毛瑟最終釋懷了,他終於能下定決心幹掉歐文這個眼中釘了。

歐文朝着別處笑了笑,他又望向毛瑟,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是,覺得,周圍......太安靜了。”

只是一瞬間,歐文將身體仰後騰空,腰間的左輪手槍已在手中拿穩,右手扣動扳機不放,左手不停地猛擊擊錘,向着自己懸在空中的雙腳方向拍打足足六下!

儘管毛瑟一行人在歐文翻越的一瞬間開槍,可原本直挺挺的身體目標只變成了橫着的兩雙大腳,他們不敢稍作遲疑,只是拼命地釋放出子彈,在慌亂中沒有一顆挨着歐文。

當歐文落地的時候,那些馬背上的人們也跟着紛紛跌落,毛瑟的眉心上有顆還在冒煙的洞。

在看到德林傑尚有呼吸後,歐文將他交給了柯爾特,並吩咐他找到躲在教堂裏的莉亞,讓她處理德林傑的傷口。眼下,歐文需要找到僅剩的卡賓,他騎上了毛瑟的馬,向鎮頭奔去。

卡賓不在棉花廠裏,住在鎮頭的縫補商說,這傢伙趁大夥在鎮中央時,沿着山脈繞到鎮後了。歐文大喊不妙。

德林傑家裏的門被砸開,畜欄裏的貨車被拉走了,歐文順着鎮尾那條路,總算是追上慌忙逃竄的馬車。

眼見歐文在後面瞄準了他,卡賓連忙砍斷了連接着貨車的拉繩,拖着貨物可不能從歐文手底下活命。

歐文的槍並沒有響,他沒子彈了,幹掉毛瑟一行人已經清空了六顆子彈。

“你完蛋了,歐文!”卡賓拿着歐文的氈帽,朝他大喊“我要把這份信交給聯邦軍官!等着軍隊過來收拾你吧!還有德林傑一家!”


迪洛克的菸草廠被徹底毀滅,棉花廠也被清空,包括那些農場主遺留下來的一切,分發到了每戶人家打理,鎮里正開始恢復到以往的秩序。

教堂裏只剩下莉亞一人,那些修女們再也沒有回來,居民們也不再拜訪,他們認爲上帝不再原諒他們,他們忘不了自己沒有站出來爲劉易斯說話。柯爾特會經常給莉亞送一些喫的,但他還是沒能念出那首詩。

有些居民搬走了,他們不願捲入這場紛爭,按照毛瑟的說法,那些軍隊遲早要來的,這裏有他們投入的資產。而還居住在此的人家,歐文給他們每戶發了一把先進的長槍,他說“這是你們的聲音,請不要拒絕說話的權利,如果那些投機者捲土重來,用這個讓他們學會傾聽。”

柯爾特恍然大悟“所以你騙了韋伯利,這些槍根本就不是送往南方,我真笨,從你解救我開始就該想到的!”

歐文沒有回答他,只是在發完槍的夜裏翻進了教堂,躺在耶穌的肖像下面徹夜難眠。

直到此刻,他還很詫異自己爲什麼會把貨物發給這羣懦夫,他並不指望他們能保護好自己,他希望找到一條出路,然後藉此罵自己一頓。他希望這場運輸就像與毛瑟一行人的火併一樣乾淨利落,他希望他的黴運能匯聚成一個腐爛的黑點,就像那隻禿鷲一樣,哪怕再難擊中,也把握在自己手裏。可他站出來了,並不是在肆無忌憚的荒野中,而是在條條框框的文明裏,他需要爲此付出代價。很遺憾,他或許可以逃掉,可也只能在西部世界像條狗一樣惶惶不可終日。他的名聲會臭掉,就像那些腐敗的屍體一樣,沒人會記住它生前的崢嶸歲月,只對醜陋的現狀留下嗤之以鼻的厭惡。他可以不多管閒事,可無法對眼前善良的人受到傷害無動於衷,這是他的底線。人終將成爲屍體,他更願意在腐爛的前夕倒在陽光裏,那是他迷失的起點。也許他本能的決定是對的,他似乎忘了太久,那是屬於他自己的尊嚴,身體的另一個年輕的自己還未死去。這一刻他覺得很輕鬆,他不用再顧及南北戰爭,不再爲那些該死的槍支操心,不再考慮晚年的生活。他可以直視耶穌的眼睛而不再難堪,因爲他找回了自己的靈魂,哪怕只有耶穌知道。

他終於明白,私自處理掉這些貨物,並不是個愚蠢的決定,那是抓住尊嚴的唯一機會。他突然想起,他在博萊克莊園本該做的事。不過,他需要擺平當下,德林傑夫婦跟他扯上了關係。

他向柯爾特坦白,那些槍支原本是真的運往南方的。

“爲什麼?”柯爾特不理解“爲什麼你救了我,又幫那些奴隸主做事?”

“我需要生存下去,這是爲了我自己。”

“那你又把這一單搞黃了,這又是……”

“我需要尊嚴,也是爲了我自己。”歐文說。

柯爾特大概明白了,他說“所以你沒有做錯,爲了拿起尊嚴,可以先捨棄尊嚴。”

兩人笑了起來。

“大概是吧……”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清晨一個小鎮居民失蹤了,當他在黃昏時被悄悄放了回來,連夜挨家挨戶地說明,關於撒旦之子的消息。

原來在軍隊得知鎮子裏家家有槍後,他們不想與迪洛克的居民發生衝突,毛瑟一行人留下的資產可以由迪洛克的人們自由分配,撒旦之子表明他只要歐文。

那些所謂的軍隊穿着五花八門的制服前來時,沒有一戶人家前來通知德林傑一家,歐文甚至還在睡覺,被破門而入的士兵從牀上拽起來帶走。德林傑躺在牀上,他的傷勢尚未痊癒,他想跟那些人拼命,被妻子哭着按在牀上。

爲首的高大黑馬上騎着一個纏滿黑色繃帶的男人,他對望着他的居民們說“不要試圖窺探我的模樣,除非也想隨我下地獄,歡迎你們前來挑戰我,不過在這之前,要先等我招待完這個歐文。”

低沉的聲音讓每一個人都在發顫,陽光照在這個黑衣人身上,彷彿都被他的幽暗吞噬。他就是傳說中的撒旦之子!每一個見過他真面目的人都將被送往地獄!

他們趕緊低下頭,只敢追尋他斜在地上的影子,他們覺得歐文這下死定了,他的對手可是身附惡魔契約,不死的化身,沒有凡人能在與惡魔的公平決鬥中倖存,即使是歐文也不行!

可事到如今,他們再也沒有顏面向上帝祈禱了。

“歐文,你犯下的罪過可太大了,你爲博萊克莊園的大當家賣命,按照規定,你是要死在絞刑架上的,不過出於對你這個傳奇人物的尊敬,我以撒旦的名義,願意給你一個機會,雖然對我來說都一樣……”黑衣人停頓了一下,發現歐文正被士兵們拖行地心不在焉,他沒有詫異,繼續說道“老規矩,規則我來決定,時間地點你來決定,最好在一個只有你看得清我臉的場地,我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將你放倒,讓人們明白維護落後制度的下場,以及撒旦之子的恐怖。”

“你在玩火自焚,朋友……”歐文譏笑了起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確定不再考慮考慮?”

“只有在這樣的公平決鬥中,我才能讓你在他們心裏死得足夠徹底。”黑衣人並未惱怒,依然心平氣和“我會接管這個小鎮,以後它就叫迪洛克莊園。”

作爲囚犯的歐文被關押在廢棄的棉花廠,他被脫掉了所有衣物在窗口邊挨凍,持續了一整晚。柯爾特藉助他的膚色與敏捷,聞着歐文要死不活的吟唱聲,悄悄貼在了窗邊。

“歐文!聽得到嗎,我必須小點兒聲,這是水和麪包。”

從窗欄處伸進來一根挑着水壺與麪包帶的樹枝,歐文立馬狼吞虎嚥起來。

“天吶, 我不敢確信,你明天是否有把握......”柯爾特害怕這將是唯一與歐文談話的機會,他很擔憂歐文,包括自己的未來“那個惡魔,看起來跟毛瑟他們不太一樣,告訴我你會怎麼做好嗎?”

“我會按照我教你的那樣做。”歐文咳嗽了幾下,狂飲了一口水,接着有氣無力地說“如果我失敗了,離開這兒,去北方找一份工作,只要不是在這裏。”

“我一直以爲那些戰爭是正義的......沒想到......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惹你生氣。”

“戰爭是正義的,至少一部分是,柯爾特,林肯先生是個可敬的人,但他不能代表所有人......”歐文擦掉流進嘴裏的鼻涕,繼續說“你要分清自己的敵人,而並不是他們披着的那層皮......從來如此,要看他們做了些什麼,而不是看他們第一眼像什麼......哦天吶......”

“你的嗓子啞了,你咳得很厲害,你沒事吧?這樣一點兒也不公平!”柯爾特想回去把德林傑的木鋸拿來,趕緊把歐文救出來“我能爲你做點兒什麼?”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這樣......”


黑衣人居高臨下地看着半死不活的歐文,緩緩說道“規則是這樣的,我們會站在一片乾柴上,從我們中間點火,如果一方走夠十步,那麼另一方就可以開槍。”

“夥計,你可真囉嗦,時間是下午鍾四點三刻,地方就在......靠近西邊山脈的那片落葉松裏。”

“希望屆時你的勇氣會讓你死得慢一些,歐文,我可不願看到當我還未走出兩步就可以把你這張嘴轟爛了,那樣也太沒趣了。”


當夕陽親吻到山脈的額頭,歐文終於領到了自己衣物,幸好撒旦之子只是爲了讓他受罰一夜,並沒在他的裝備裏做些小動作,貝蒂的重量依然十分稱手。只是他目前十分虛弱,他渾身發燙,頭腦發昏,眼前的世界有些虛幻。

從鎮頭一直遊行到鎮尾,他看到那些人,無論是剛失業的工人,還是藏在門框後面的小孩,無論何種性別、年齡還是膚色,他們以複雜的目光望着歐文,恐懼中透露着內疚。他們與歐文保持着一定距離,卻總緊跟在視線以內。他們把希望之光藏在黑衣人的戰馬之下,只敢與將死之人慷慨對視。他們沒有一個人拿着槍,全都沉默不語,鎮裏只有歐文雙手的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

很快,迪洛克的鎮尾就聚集了所有人,他們看着撒旦之子下馬,並牽着歐文前往那片落葉松。

很快,兩人只成了模糊的黑色小斑點。


撒旦之子解開了歐文的鎖鏈,落葉松乾枯的樹林已經佈滿了乾柴,兩人踩在上面,發出一聲聲清脆的斷裂聲。

“沒人能阻止我,聯邦不能,聯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我會統治迪洛克,或是看它化爲一片焦土。”撒旦之子將火柴扔在與歐文中間的柴堆裏“我會吸取毛瑟那個蠢貨的教訓,迪洛克,不不不,何止是迪洛克,方圓一百里的所有小鎮都將遍佈我的企業,只要與新的權力達成協議,他們不在乎我是屬於哪一方的,沒人趕得走我,只要我的統治方式順應潮流。”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這個釣名沽譽的傢伙,你根本就不是什麼軍隊,就算我眼睛有毛病,你的那些手下穿的制服可太滑稽了不是嗎?”歐文轉過身,等待着身後的灼熱。

“有一點你沒想到,歐文,我既是撒旦之子。”黑衣人也笑着轉過身去“我沒有輸過,歐文,一次也沒有,我希望你在倒地前轉過身來,你會看到我的真面目。”

歐文身後的那堆火焰離他越來越進,他甚至能聞到那些刺鼻的薰煙。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風似乎是往他這邊刮的。不僅如此,在抵達這片落葉松的路途上,他沒有忘記,身後這個傢伙的黑色纏衣在滴水。

熱浪在歐文的脊樑後翻騰,強風把火星刮到他的脖頸裏,他能聞到皮靴後跟傳來的噁心焦味。他已經剩下不到兩步了,而身後的撒旦之子纔剛剛走完了三步。

歐文面朝着山脈頑石,火焰已經點燃了入冬的落葉松,夕陽在他頭頂上被高巖吞沒,他被緩慢地侵蝕在陰影之下,耳邊是高溫的轟隆聲作響。恍惚中眼前變成了巨大的墳墓,落葉松林的地盆地帶是送葬的土坑,巖壁上刻滿了歐文生平的文字,耳邊的震盪在火焰的呼嘯下漸漸平息,隱約傳來聖經中一首悠揚的讚美頌歌。

當他邁出最後一步時,他總算相信了命運,回望那遙遠的起點,它們像春天的落葉松一樣生長出無數可能,當面臨終點,那些細枝弱節漸漸凋零,註定只剩一條最粗壯的軀幹,那是他的崢嶸歲月,那些曾分離出無數個旁門左道的選擇岔路消失殆盡,當它在歐文的眼裏清晰成一條赤裸裸的燃燒之路時,歐文的眼睛終於看得清了,那就是命運本身。

他知道撒旦之子會選擇一個很好的天氣,這樣才能讓那些作弊的把戲成功施展。

“真是愚蠢的唬人把戲。”歐文邁出了最後一步。

砰!

當摘下黑色面紗的黑衣人轉身就是一槍,卻發現歐文本該站着的地方已被燒斷的落葉松殘骸完全掩埋,整片落葉松林在燃燒,黑衣人身上冒着白煙,他身上浸透的黑色纏帶在蒸發水分。

他試圖尋找歐文的身影,隨着一顆顆燒黑了的落葉松倒下,他卻沒看到半個人影。

“這不可能!”他大喊“你會被燒死的!”

“原來是你啊,臭名昭著的野牛工會頭子,被西部三大洲懸賞通緝的要犯,巴——雷——特!”

砰!

迴應他的,只是一顆倒下的樹幹。

而聲音又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你也只會唬唬人了,巴雷特,不管是你,還是你的那三個笨蛋手下,總是扮成人們心中懼怕的東西,其實你們不過是一羣卑鄙的小人罷了,沒了這個伎倆,你們什麼也不是。”

砰!

又是一槍,巴雷特慌亂了,這也太詭異了!

他朝四周大叫“歐文,你這個懦夫!有種給老子出來!”

“我一直在原地呢,看看地上的影子。”

當夕陽在山脈頂上只剩下最後一絲餘暉時,總會出奇地發亮,那是黑夜降臨前最後一抹溫柔的喪鐘。

巴雷特正身處於一個巨大的黑影裏,確切的說,那個影子幾乎橫斷了整個迪洛克鎮!那是歐文的影子,他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裏,淹沒巴雷特周圍的所有陽光!

“不......這不可能!這個影子......你是......”巴雷特連忙朝腳下的影子胡亂開槍,那條巨大的黑影依然像山脈一樣穩穩矗立。

太陽完全落了下去,那個巨大的影子漸漸昏暗中隱去,巴雷特的手在顫抖,他緊繃着神經盯着周圍的一切,彷彿任何蛛絲馬跡都是撒旦的化身!

“萬聖節快樂!”

巴雷特背後的樹猛地一倒,讓他驚地倒在地上,連忙朝那片火焰中射擊。

不,那根本不是歐文!

那個人的嘴裏冒出黑色的濃煙,無數的烈焰星火從他的皮膚裏溢出,這個怪物笑着朝他顫巍巍地撲來,活生生一個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巴雷特將剩餘的子彈傾瀉到惡魔身上,可沒有一槍停止惡魔的腳步,他的手在發抖,哪怕不到兩米的距離,也根本無法瞄準!

“我在地獄裏等着你,巴雷特。”歐文拿出貝蒂,指着巴雷特說。

隨着歐文扣動扳機,只是傳來乾癟癟的“咔”的一聲,他的左輪手槍啞火了。

“哈哈哈哈......你的手槍在夜裏被我泡過水了,就算你是撒旦之子也拿我沒有辦法!”巴雷特又從兩條褲腿裏掏出兩把左輪。

風吹進了巴雷特的耳朵裏,他忽然覺得奇癢難耐,握着槍的手往耳朵上稍微蹭一下,腦漿順着胳膊流了出來。

“這是什麼鬼......”

巴雷特的腦袋已無法感知身體的一切,連眼球的轉動也做不到了。


柯爾特聽從歐文的吩咐,將已被清空槍支的馬車上,那個大型木人偶搬到了山脈上,他知道那一塊特別的大石頭,歐文曾帶他來玩過。

將下面兩人的對決開始時,他將那個人偶面對着那片落葉松立了起來。

他看到那個撒旦之子坐在地上,周圍被火海包圍。他沒有看到歐文。

他想起那個禿鷲,他沒能打死的那個禿鷲,這是真正的撒旦,他掏出了自己的左輪手槍,想彌補那個遺憾。

看着那個小黑點,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打不中的,它太遠了,遠得恐怕歐文也無法做到。但他就是想開槍,他恨透了那個被野生動物嚇倒的自己。

柯爾特還是無法分辨到底什麼纔是敵人,但是那個傢伙把歐文幹掉了,他必須是敵人。

火焰像風一樣和諧,樹木被灼燒地也很安詳,而那個撒旦之子卻很不協調,與這場自然現象格格不入。

“我是上帝......我在你之上,我不怕你,合理地去死吧。”


自從那片落葉松被大火吞噬後,鎮尾的人們就再也看不到兩人對決的場面。

但和他們所預料的絕望一致,只有那個黑衣人走了出來。

黑衣人沒說一句話,只是騎着馬,帶着等候的十來位士兵去了鎮頭。

“我就知道,巴雷特大人,撒旦會眷顧您的,我想知道,那個煩人的歐文,他的哪塊兒被你蹦掉了?”卡賓諂媚地向黑衣人發來慶賀。

“他的衣服。”黑衣人從褲腿上不緊不慢地掏出兩把左輪。

“該死......”卡賓對這個聲音可太熟悉了。


德林傑的傷已經痊癒了,這得多虧了他強壯的體格,子彈沒有完全貫穿他的肌肉。

“她怎麼說?”歐文向剛從教堂裏跑出來的柯爾特詢問。

“那首詩我念了,她......她說她喜歡你,她讓我轉告你......希望你能娶她。”柯爾特沮喪地撇嘴。

“是嗎,那你替我向她道謝。”歐文騎上了那匹白馬,說道“請幫我轉告她,我喜歡男人。”

“你要去哪兒?”

“去博萊克莊園,我想念那邊史密斯先生的夫人了,想念她的那聲‘哈利’。”歐文裹緊了身上的黑色紗布,打趣道“這身衣服確實挺唬人的,老巴雷特有些品味,它很酷,我很喜歡。”

“那我呢?”

“你已經不是我的助手了,這是給你的薪水。”歐文將一個沉甸甸的圓形袋子交給柯爾特“去北方領賞。”


多年以後,柯爾特告別了年邁的德林傑與他的妻子,他留下了一筆可以讓他們安享晚年的財富,以及迪洛克的尊敬。

在戰爭之後,一個傳奇牛仔回到了博萊克莊園,他覺得是時候要跟過去的自己做個了斷了。

可博萊克莊園已經是個小鎮,一切的變故來源於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撒旦之子襲擊了史密斯的墅園。從那一刻起,人們終於不再相信這個唬人的傳說,如果那真的是撒旦之子,他又怎麼會死呢?

柯爾特找到了那個被埋葬的地方,看守此處的人也曾是韋伯利的一個奴隸,他拿出那個撒旦之子的遺物:

一張女人的破爛油畫,背後還寫了一首蹩腳的詩歌。

那人感嘆“再也沒有那個駭人的傳說了,真是有些懷念那段日子呢。”

“不,朋友,永遠都會有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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