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裏走來的女人

我已經記不清楚三慧是哪一年來到我們莊上的。只記得她是人販子從貴州“販賣”到我們莊上的,買她的人是我的一個堂哥。

堂哥其實是一個很傲氣的人,他的話不多,但是言談舉止間卻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光看長相也算是帥氣的,這樣的他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至少年少的我是這麼覺得。

可能因爲個子太矮人又瘦弱,或者因爲他的爸爸去世得太早,家裏又有兄弟兩個,靠大媽一個人支撐着整個家庭,家庭條件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他在適婚的年齡,在當地沒能娶到老婆。

三十年前,皖北偏遠的農村竟然正大光明地做着販賣女人的交易——殘忍而又客觀存在着的真相。女人多是來自於西南省份的大山深處。現在想來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來自大山裏的怯生生的女孩子竟然可以被人像物品一樣的進行交換。

然而,這在當時的農村,沒人覺得是一件違法的事情。沒人會想到這個女孩子離家千里,山水迢迢,和父母再相見已不知是何年何月。莊上有一羣人爲此感到欣喜,他們爲自己的親戚、好鄰居能夠娶到一個不需要彩禮,甚至不需要多少錢的老婆而感到欣喜。

另外一羣人,或者一大羣人純粹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在那個閉塞的莊子上,一年都發生不了幾件新奇的事兒,或者見不到幾個外地人,當年,外地人就像外星人一樣能夠激起村民們那常年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和八卦的心理。

熱鬧也只是一時的,過個一年半載,大家的好奇心淡下去,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過,堂哥和三慧的生活就已經在左鄰右舍的視野裏淡化了。

和人販子帶來的女孩結婚,驕傲的堂哥覺得這是很沒面子的一件事情。大家背地裏都稱這些西南大山裏的女孩爲“小蠻子”。堂哥幾乎不帶三慧嫂子出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堂哥也幾乎不給三慧好臉色,“滾一邊去”是堂哥對三慧說的最多的口頭禪。

三慧似乎也不知道生氣,她總是很樂於和堂哥在一起,看起來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沒有人問過她有沒有覺得委屈,大家關心的是她能夠安心地留在這個家,不像其他大山裏來的女孩子總想着逃走,就已經很好了。

三慧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一笑起來就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小米牙,白裏透紅的腮幫上鑲嵌着兩個淺淺的酒窩。烏黑如瀑的頭髮總是柔順地披在挺直的背脊上。

她見到每一個人都會帶着對對方的稱呼,比如“大爹”、“三叔”、“大哥”等,甜甜地笑着喊一聲。我喜歡她那軟糯地夾雜着貴州家鄉話和我們老家話的口音喊我“阿妹”。

我們那裏喜歡說“俺”,稱呼別人也總是帶着一個“俺”字,比如“俺姐”、“俺爸”、“俺媽”……三慧的“俺”總是說不成我們家鄉話的地道的味道,別人聽着就變成了“阿”,熱情的,柔軟的,親暱的,別有一番趣味。在那些嫂子中,我唯獨最喜歡三慧嫂子的這一聲熱情而又甜美的“阿妹”。

三慧嫂子不僅開朗熱情,也特別善良,更能夠喫苦耐勞。

三慧嫂子的善良人盡皆知。堂哥的嫂子在生小女兒時難產而死,留下了一個只有三歲的大女兒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兒。大堂哥心懷失妻之悲痛,無心照顧一雙女兒。還未當過媽媽的三慧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擔任起了“媽媽”的職務,邊做邊學,一家人相互支持把孩子們健健康康地拉扯大。她從未向任何人抱怨過,最常和左鄰右舍說的就是“兩個孩子這麼小就沒了媽,太可憐了。”

三慧嫂子的能幹更是讓大家稱讚不已。堂哥最開始是一名泥瓦匠,俗稱“大工”,幹着蓋房子的工作,那可是老家裏一門特別喫香的技術活。三慧嫂子也沒啥特別的技能,就樂意跟在堂哥後面做起了小工,拉着小車子運磚頭給大工,拿着鐵杴和水泥,和勻後再一剷剷地鏟在斗子裏,拎給大工。她每天在工地上灰頭土臉地來回跑,從不抱怨髒抱怨累,對誰都笑呵呵的。堂哥脾氣又臭又犟,三慧嫂子做不好的時候,他總是不留情面劈頭蓋臉地訓斥。嫂子也不生氣,還是嘿嘿地笑着和旁邊的人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時間久了,大家對這樣的三慧讚不絕口,說堂哥一家上輩子真是積了大德才娶回這樣的好媳婦。

後來他們從工地上出來單幹起來,做了給新房子貼地板磚的活計。三慧嫂子幹起來也絲毫不遜色,和堂哥一起把地板磚貼得特別專業,手上接的南村北莊的活也越來越多,一天下來兩個人能掙小一千塊錢。老家做這一行的越來越多起來之後,三慧嫂子又帶着堂哥轉戰到老家貴州,在貴州的一個縣城裏繼續做起了這一行。

經常在朋友圈裏看到三慧嫂子曬貴州的那些極富民族風情的服飾,穿着那些服飾的漂亮的水靈靈的貴州女子,以及她家鄉的風土人情;她也曬她和堂哥兩個人幹活的場景,以及貼出來的那些別具一格的地板磚成品,小視頻裏總是配着特別歡快的民族風音樂;她還曬她在貴州縣城裏買的大房子,那房子看起來比大城市裏普通的別墅還奢侈。

每年過年回家,三慧嫂子總是會到我家坐一會。每次見到都覺得她比上一年看上去更滋潤了。整個人紅光滿面,氣色絕佳,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掛滿了墜飾,穿着也越來越講究,舉手投足間以及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看上去就像一個貴婦人般。她的美不是那種雍容華貴膚淺的美,是一個女人的善良,努力,樂觀,向上在歲月的流逝中散發出來的獨特的,柔和的光芒。

她的幸福是實實在在奮鬥出來的。還有讓她感覺更爲驕傲的事——擁有兩個懂事又上進的小子。

大小子在上海讀大學,今年又考上了名校的研究生。二小子今年剛剛讀上本科。她家的大小子是屬於懂事得讓大人心疼的孩子。他的初中是在我剛工作的那個學校讀的。當年那是整個市區最難考的學校,錄取率比公務員還低。這小子竟然闖過千軍萬馬被錄取了。上了中學後他的勤奮讓老師們都讚歎不已。

我記得有一天早上我讓他到我辦公室拿水果,聽他嗓子都啞了,問他怎麼了,這個瘦瘦小小的有點害羞的小男孩說自己一早上大聲讀英語讀的。問他怎麼那麼努力,小男孩眼圈都紅了,說“爸爸媽媽太辛苦了,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

前幾年問三慧嫂子兩個孩子是怎麼培養得這麼努力上進又懂事的,她很爽朗地笑着說她一個大粗人哪懂得怎麼培養孩子,都是靠他們自己的。但是從我和三慧嫂子點點滴滴的聊天中,除了身教,言傳也是她擅長的。她總是給予孩子們無微不至的照顧,真誠的鼓勵和讚美以及溫暖細緻的母愛。她給孩子們樹立遠大的志向,不管孩子們遇到了怎樣的挫折她都會第一時間讓他們勇敢站起來。

細細想來,的確無需刻意的培養,她的善良熱情,善解人意,喫苦耐勞給孩子們做了最好的榜樣,是孩子們眼裏最生動有力的教科書啊。

這個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女人,跨越了千山萬水,在一個陌生的他鄉成長,紮根,開枝散葉。命運並沒有給她一副好牌,當初她被拐賣來的時候,內心的孤獨,無奈,甚至是恐懼也許無人知曉,她硬是在這叢生的荊棘中爲自己穿上一幅堅硬的盔甲,以勢不可擋的勇猛穿過生活的槍林彈雨,成了生活的贏家。

對於這樣一個從大山裏跌跌撞撞走出來的女子,我是極欽佩,極喜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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