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方程式

文/羊君小二

  四月的大山很安静,夜晚凉意甚浓,睡到半夜醒来,推开门出去撒尿,木门“吱呀”叫了一声,惊起了窝在门口的大黄狗,狗神经质地站了起来,温热的气流冲到小腿上,我说,狗,莫叫。

  等眼睛适应了一望无际的黑后,便可以看见远处的山,一条银河在山顶铺陈开来,清爽干净。起风了,有点冷,我打了一个寒战,摸黑下了院子,慢慢走向厕所,路上听到不远处传来凿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有高有低,声音越来越响,走近看见一个人影在晃动。我说,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爸说,有一会了。他戴着矿灯站在一个一米深的土坑里,正用凿子凿坑壁的一块花岗岩。他擡起头来,灯束穿透薄雾,打在不远处的柿子树上。

  撒完尿我没有马上回屋,一路磨蹭,想着得帮我爸一把。我站在大坑的边缘,我爸侧头瞅我还没走,停下凿子,责备了我几句,怎么还不回屋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我忙说,爸我来帮你铲土吧。我爸想了片刻说,你去睡觉吧,等你暑假放假了,再来帮忙。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我爸还在睡觉,再隔几个小时,他又要去下煤矿了,煤矿在山脚,他得下山,这周排班他上中班,从中午十二点一直上到晚上十点。下午五点放学了,我急匆匆赶回家,路过矿区时,顺便捡一小袋从运煤卡车上跌落下的煤炭。我把煤炭存在后院,舍不得烧,现在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了。

  眨眼间天就暗下来了,我抱了两根柴火,扔到土灶里,煮了一碗面条,几下扒拉完,再给我爸煮饭,摘下院里新鲜的豌豆,炒一盘。我把灰扑扑的脸洗干净,写完作业,脱了衣服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夜下起了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人开灯,然后是脱下雨衣的声音,碗柜被打开……

  很快到了暑假,轮到我爸休息的那天,他带着我下了坑,扔给我一把铁锹,指了指另一个角说,你挖那边,挖出来的土堆在旁边。我抡起铁锹往下一用力,黄泥巴硬得似铁,纹丝不动,只好把脚踩在铁锹上,这才撼动了它的地位。肩膀没有力,这活儿干得着实辛苦,只一会儿,便大汗淋漓,在无尽的知了声中,我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继续挖土。

  邻居张叔站在坑边,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了一会儿,他问我爸,你这坑挖来干嘛?我爸说,搞个沼气池。张叔继续问,咋个搞?我爸说,我寻思山上杂草多,割来泡在坑里生沼气,烧沼气方便做饭。张叔反问,干嘛不烧柴?柴火麻烦。烧煤呢?煤炭贵,污染又严重。张叔啧啧感叹,上班在挖坑,回家也在挖坑,咱们矿工一直都在坑里呀。

  我爸放下铁锹,踮着脚递给张叔一根香烟,张叔摆摆手,从兜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日历,我注意到日历上印着的正是今天的日期。张叔把日历放在膝盖上摊开,再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小袋烟丝,用日历纸卷上烟丝,点燃,蹲在坑边慢慢地抽。

  张叔问,你家这小子要读高中了?我爸说,对呀,刚考上了镇上的高中,你家闺女在哪儿念书?张叔笑了笑,一中,这还等一年,娃考上大学了就不下矿了,年纪大了,去工地上混日子。我爸说,那敢情好,到时候带上我。张叔哼哼两句,那是自然,对了你这路边柿子几月能吃,等熟了我来尝尝。十月吧,我爸说完继续埋头铲土。

  等张叔抽完烟走了,我感觉背后射来一束慈祥的光,回过头,见我爸瞪着我,骂骂咧咧朝我吼,你这臭小子,你看张叔家的孩子,你咋不努力努力呀,也上一中……那张叔还是班长,你咋还是一个小工人呢?你这臭小子,就嘴硬……

  坑里的土已经堆得没过了小腿,我费劲爬上去,抓起旁边的衣服抹了一把汗,瞅见了黄狗正安静瘫睡在柿子树下,那里有阳光无法入侵的清凉。我爸吼着,提桶。一个装满黄泥的黑桶顺着绳子晃晃悠悠地从坑口露出来,坑顶用钢筋搭了一个三脚架,三脚架的中间是一个定滑轮。我有时挺佩服我爸的,啥理论知识都能利用。

  我曾在柜子里翻到过他的一本学习笔记,那是他在矿上开会做的,上面工整地记录着下矿安全条例,再往后翻,写着沼气池的工作原理和沼气发酵原理,笔记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硬纸,摊开发现是一张图纸,上面画了三个矩形,矩形下用红笔分别标注着发酵间、储气室和水压间,最下面写着一个方程式:CH4+2O2=CO2+2H2O,方程式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红星。我爸初中毕业就到矿上拉矸子石,后来成年了才进采煤队,次年有了我,等我念小学一年级时,我妈就走了,她走时什么都没带走,只留下一句话,除了山就是草,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好。那个年代,我不知道我爸从哪里找到这些数据的,我只是替他担心,周围人盯着那个坑的眼神会毁了什么。我默默地合上我爸的笔记本,希望我能帮他走得更远。

  绳子顺着滑轮滑动,坑里的黄土,就这样一桶一桶地被清空,紧接着是水泥,也这样挂在钩子上,一包一包地运下去。每天熬到黑灯瞎火,累得受不了时,我就先跑回厨房烧柴火煮饭,饭煮好了,再去叫还在坑里抹水泥的爸,一起灰头土脸地吃一顿晚饭。吃了饭烧好洗澡水,我和我爸陆续冲凉,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睡到第二天一早。我爸去上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跳到深坑里和水泥,抹水泥,经常有路过的村民揹着揹篓趴在坑边,大声地对我说,你搞这个作甚?我说,造火箭。他说,小兔崽子,尽扯淡,然后愤愤离去。后来村里就传言,我家计划来年养十头猪,目前已经修好了一个几米深的粪坑。

  “粪坑”在我和我爸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结实,夏天也越来越热,热起来实在不好受,刚洗了澡第二天脖子里就嵌上了几条水泥,我爸夹着一块黄瓜正准备塞进嘴里,我说,爸,把你洗澡卡借我一下,下午我去矿上的大澡堂泡一下。我爸掏出卡递给我说,洗完放在守澡堂子的陈大爷那儿,等我出矿了再去拿。说完这话,我爸扒拉完碗里的饭,带着矿灯急匆匆地上中班去了。

  还没到下班的点,整个澡堂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从下午一直泡到傍晚,夏日的光从石窗斜斜地落进来,白色瓷砖泛出暖暖的光,没拧紧的水龙头滴下水珠,隔了好久传出一阵叮咚。我动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水光也跟着动一下,最后泡得脑袋迷迷糊糊的,只好东倒西歪地从温暖的池子里爬起来,胳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换衣间穿好衣服,放好洗澡卡,提着装着洗漱用品的篮子几步走出澡堂。

  路过一号矿井时,我闻到一股苹果味,疑惑哪里在卖苹果,停顿两三秒,一声巨响后,一大团呛人的煤尘从坑道里涌出,里面夹杂着硫磺味和苹果味,将外面的我彻底笼罩起来,“瓦斯爆炸了!”“快救人!”“散开散开!”几个举着红旗子的矿工从我身边跑过,尖锐的哨子声不时响起,我一时半会儿竟有些茫然,愣在原地,有人已经擡着担架冲进矿井,接着又消失在烟雾中。我爸!我爸会不会在一号矿井?想到这,我的心揪了起来,扔掉篮子,跨上去一把抓住一个手里握着铁锹的工人,你看见我爸了吗?那人挣脱掉我的手说,小伙子,晚点跟你说,我现在先去救人。

  过了很久,矿井彻底安静下来,就像巨兽没了呼吸,黑色的煤尘不再从冗长的气管里涌出,我继续待在原地盯着它,丝毫不敢动。夜色暗了起来,出口处一光亮逐渐清晰,我的高兴窜到喉咙,那光亮朝我走来,光亮下是一张糊满黑乎乎煤尘的脸,油亮的额头上粘着几缕头发,他眼眶里露出空洞的眼神,我睁大眼睛妄图看清他,我高声喊着,爸,是你吗?我用力拍打他的肩膀,他弯下腰咳得很厉害,我听出了声音,我说,张叔,是你吗?你怎么了?直到这时他眼里才显出一丝光亮,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我说,你爸在后面呢,他还好,虎子,我先走了。他拍拍我的头,再取下矿灯,用衣袖擦了擦灯上的尘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烟尘里。我察觉到他前往的方向不是大澡堂,我问,叔你去哪儿?张叔头也不回地说,回家。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薄薄的烟尘里,我抹了抹眼泪,回头对着矿坑声嘶力竭地嚎着,爸呀,爸呀,别人家的爸都出来了,你咋不努力努力呀……

  我和我爸在大门口坐着,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陆续走进灵堂祭奠的村民的背影,张叔的女儿和妻子各自跪在一个蒲团上,灵堂的八仙桌上摆着张叔的遗照,照片里的他正憨厚地笑着,看着来往的男男女女,那张照片正是小姐姐考上高中时,他特意去照相馆拍照留念的。


  当我看见张叔从矿坑里被擡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诧异,疑惑他为什么又进矿里去了,难道是去救人?我爸突然感叹到,你张叔还是没有逃出来哎,整个胸都被石头压住了,刨了好久才刨出来。我脑里突然闪了一下,但我并没有告诉我爸我在矿井见到张叔的事情。我陪我爸坐到黄昏,吊唁的人吃完夜饭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爸说,走吧,该送你叔上路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着石膏的左腿碰到了门框,我焦急地把放在旁边的拐杖递给他,他倒是脸色安稳,慢悠悠地撑着拐,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挨到了柿子树下,我爸叫我找来一根竹竿,挂上了一大串鞭炮,他取下耳边的香烟,点燃递给我说,你去把它点着。

  引信点燃,火星嘶嘶地往上爬,鞭炮瞬间暴躁地炸裂开来,有些鞭炮崩落到地上,还会猛然炸一下,我吓得跳起来,我爸则安之若素地站在旁边抽剩下的烟。噼里啪啦的声音持续了有一两分钟,地上的火星一粒一粒地熄灭了,我爸拄着拐跳过来,依次点燃三根香烟插在柿子树下,嘴里念着,老张啊,你放心抽,我这边给你烧,旧日历就别用来卷烟了……

  发酵间抹了水泥晾了几天,当天注了水,第二天来看水位下降了将近二十公分,绝对是池子的哪个地方漏水了。我对我爸说,要不倒点墨水进去,查出漏水的位置?我爸沉思一会儿,说,听你的。一瓶黑墨水倒进池子里,不出一会儿,黑墨水则被满池子的水稀释得无影无踪。

  我的后背有些湿,蹲在水池边,一言不发。我爸则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我爸问,什么时候考大学?我说,还有三年。我爸接着问,我考你一下,你知道瓦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吗?我说,是烷烃,化学学过,书上写的,以甲烷为主,通常是无色无味的,但有时可以闻到类似于苹果的气味,沼气和瓦斯的主要成分也差不多,都是甲烷。甲烷在氧气中燃烧生成二氧化碳和水,这是一个氧化反应。它们最后等着燃烧。我爸叹了一口气补充道,氧气很关键,它决定气体爆炸还是燃烧。

  我爸举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下一行字,我挪过去一直看,那行字是一个化学方程式:CH4+2O2=CO2+2H2O。

  最后我和我爸讨论,得出结论,应该是水太重了,渗漏在池底。花了半天放干了池子里的水,一检查,果然是池子的转角出现了裂隙,再在艳阳底下做了一遍防水,检查了两次,池子终于不漏了。我按着我爸的吩咐,漫山遍野地收割着野草,村民看我揹着一揹篓的草,戴着野草编的一顶草帽,问我干嘛?我说,割草喂猪。他又说,瞎扯淡!这刺刺草野猪都不吃。我笑着不说话,割了一山坡的野草,一揹篓一揹篓地把它们往家里运,全部倒进池子里,运了七八天,看塞得差不多了,再往池子里加水,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十月中旬,池子旁的本地柿子熟了,这种柿子不用催熟,摘下来就可以吃,我架着楼梯摘下来一篮子,随便拿一个洗干净,咬下一口,都是脆的,像生红薯,不涩。电视里正放着神州五号即将上天的导播,女主持人坐在演播厅里介绍:“2003年10月15日,这是一个载入中华民族史册的一天,浩瀚宇宙太空将首次迎来中国航天员……”

  我两手托腮,盯着电视等着看神州五号升天,看了一下时间,距离九点点火还有十分钟。这时我爸正在厨房安新买的燃气灶,我跑过去,他放下扳手,站起来打开沼气的阀门,再打开燃气灶的开关。排气口立马传出呼啦啦的声音,我爸镇定地说,这是空气流出来了,要等它排干净,沼气才会出来。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

  这时,堂屋传来电视的声音:“东风、光学、USB、雷达跟踪正常。”我跑回堂屋,从飞船内传下来的电视信号突然受到干扰,红绿一片,持续了几秒,接着画面恢复了。

  “120秒了,抛塔抛塔……”电视里是一群神色紧张的科学家,然后画面切换到宇航员的脸上。

  “神州五号报告,整流罩分离。”一个镇定男声从电视里传来,所有科学家露出欣喜的表情,集体鼓掌。

  我跑回厨房,几分钟过去了,管道里呼啦啦的声音渐渐变弱,然后消失,我爸哆哆嗦嗦地点燃一根香烟,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靠近燃气灶的出气口,“砰”的一声低响,蓝色的火焰跳出来,闪烁几下后,逐步稳定。我爸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对我说,今天我们的午饭就在这上面煮吧。

  我的肩感到了厚实的力,这个家不只我一个人,有我爸,有地上的坑,还有天上的无尽繁星,在我头顶尽情闪耀。

                            ——END——

୧⍤⃝ ୧⍤⃝ ୧⍤⃝

作者有话说: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个理想主义者,当然,我现在也差不多。

  他试图从沼气池里得到用之不竭的燃料,好比从一堆废材里提取一克黄金。从开始到结束,我见证了他一部分的路程,令他害怕的,不是日复一日的操劳,而是路人的冷嘲热讽和家里人的不理解。

  纵然现实结果是失败了,沼气无法维持多久,像飞蛾般扑了几下就灭掉了。最后池子被封掉了,上面蓄了水养了鹅,夏天鹅在里面游得挺欢快的。

  但是在小说里,我还是给了故事一个浪漫的结局,浪漫至死不渝,就像王尔德的名句:“我们都身处阴沟,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