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濯吾纓,濯吾足

斷斷續續,終於一字不落地讀完了432000字的《滄浪之水》。這是我2022年讀完的第三本小說。讀完《紅樓夢》,恍恍惚惚瞭解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讀完《滄浪之水》彷彿站在空無一人的山頂,看着山下如螻蟻般攀爬上山的衆生,覺得人生不過如此爾爾。那是一種一閃而過的頓悟,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閃”會很快被淹沒到紅塵俗世中,但是讀過的文字,乍現的想法會在歲月的浸潤下內化爲思想的一部分,去豐富自己,開闊自己,慰藉自己。

那天,夕陽的餘光很漸漸淡了下去,窗外的樹很安靜,連最纖細的樹枝都紋絲不動。這時候我正讀到小說的倒數第二頁,故事裏也是一個夕陽西沉又寂寥的黃昏,一個讓人容易被某種心底深處的憂傷和虛無情緒包裹着的時間節點。

池大爲走到了生他養他的那片蒼翠的山林之中,帶着他的成就,他的夢想,他的懺悔,他的潮水般的思念,他的遺憾,他的空虛,他的對人生的終極困惑,對知識分子命運的嘲諷去見了他已故的父親。

所有複雜微妙的情緒被閆真的神筆融合進了那樣一個寂靜又寥落的黃昏裏。彷彿有魔力般把閱讀的人一起吸進了那樣一個壓抑,沉重的環境裏,讓人不得不跟着一起呼吸,思考,悲喜。

從窮鄉僻壤走出去的二十多歲的池大爲名牌大學畢業後被廳長點名要進了省衛生廳工作,當時廳裏唯一的一個研究生,本該前途無量,仕途一帆風順。

然而當官不是搞業務。完全是兩種價值體系,兩個思維繫統。一心以天下千秋爲己任的池大爲看不慣官場的阿諛奉承,爾虞我詐,蠅營狗苟。把一切有此類行爲的皆成爲“豬人”,“狗人”。

衆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

可想而知,等着他的只有冷板凳。在一個不被重視的部門幹着“閒活”,彷彿被打入冷宮,一打就是八年。

這八年,他鄙視的人升了職,加了薪,住了好房子;他不屑的人發了財,來了豪車;他欣賞的一輩子清高不跟人低頭的晏老師卻住着擁擠的房子,女兒工作的安排自己幫不上絲毫的忙。

他自己呢,結了婚生了兒子卻一直住着筒子樓,丈母孃的那一間房還是他死皮賴臉“搶”的,兒子受傷急需要救助的時候,幫助他的人都是他嗤之以鼻的人,因爲他們一個手裏有權,一個有錢。而他池大爲卻兩手空空,哪怕失去尊嚴跪地求人也毫無幫助,他一個普通人的尊嚴在“規則”面前似乎連屁還不如。可是,手裏有權的,有錢的卻可以在所謂的“規則”面前招搖過市。

他痛苦的思索他所堅守的君子之道,寧死不屈,不爲五斗米折腰這樣的至純至至高的人格究竟有什麼意義?

在90年代初市場經濟大浪潮的衝擊下,一個知識分子所堅守的初心,所肩負的使命和整個社會所趨向的價值取向似乎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在堅持一輩子做一個默默無聞,哪怕被誣陷也依然把自己的一生無私地奉獻給人民的父親的影響下成長,發誓一輩子要心懷天下,以千秋大業爲己任,從不把個人私利和物質享受放在眼裏的池大爲迷茫着,糾結着。困頓着,痛苦着,甚至絕望着。

好在這八年,他沒有放棄自己的中醫業務,在重量級刊物上發表了十來篇文章。這也許是他唯一的資本和底氣。在物質的困頓,職務的沒有起色以及精通俗世之道的妻子的刺激下,池大爲終於卸掉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包袱,拋棄了所謂經天緯地的使命,開始去爲自己爭取一點什麼,是什麼呢?無非是手中的那點權力而已。走在爭取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是一個血跡斑斑,是心口上那曾經信誓旦旦要堅守的信念被撕裂時流下的看不見的鮮血。

他也開始趨炎附勢,阿諛奉承,拍着馬屁,講着口是心非的話......原來只要走出來了背離自己的第一步,接下來的第二步、第三步或者更多步是那樣易如反掌。他終於憑藉着自己的“資本”和“正確的站位”獲得了他曾經想都沒有想過的榮耀,權力,財富。

當這一切被他緊握在手掌之中的時候,刻在骨子裏的那份使命感又回來了,他想爲更多的人謀利益,想去構建更宏大的偉業,想去實現他年輕時夢想的千秋偉業。這纔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了權力之後應該有的模樣。因此,他拒絕一切來路不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憑藉手中的權力就可以得到的鉅額財富,他拒絕了情感上無比貪戀,可是道德和理智上卻不允許他越雷池一步的孟曉敏。

一個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麼?或者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是什麼?不是去貪圖安樂,不是去享用榮華富貴,不是去懷抱美人,不是爲己謀私利,而是利用自己的資源,去爲更廣大的民衆謀取利益。小說沒有寫得如此直白,不過讀者可以通過池大爲心靈的碎片拼湊出來。

我大膽地想池大爲內心世界的衝突其實就是一個流淌着中國文化血液的知識分子和不斷變化着的世界的衝突,也就是傳統的文化觀念如何和日新月異的社會發展如何相協調。

池大爲的夢想是以天下爲己任,修身,起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儒家文化的顯著特點,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夢想和使命。他身上又有知識分子的那份清高,自由精神,獨立人格,自然天性和逍遙境界,這顯然是老莊的道家文化在一個知識分子的骨子裏刻下的深刻的烙印。

是入世?是出世?入世,就得學會在俗世中生存的法則,果斷拋棄,或者削弱人格精神的那些棱角;出世,誰又甘心在市場經濟中守住那份清貧,就算自己能夠如此灑脫,身上那份家庭的擔子允許嗎?

到底該如何選擇?如何活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我想這是作者給出的答案。

《滄浪之水》這部小說應該是對《楚辭·漁父》最浪漫而又最深刻的闡釋和註解。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爲?”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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