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天龍八部》|| 塞上牛羊空許約

自古美女愛英雄。杏子林中,喬峯寧願利刃插遍自身也要換取丐幫四位反叛長老的性命,更是勇闖聚賢莊不惜以天下英雄爲敵也要爲阿朱治病,試問,哪一位美女親身經歷這些生與死的場面後,不爲喬峯的英雄氣概而芳心暗許?

從此,雁門關前,便有了等了喬峯五天五夜的阿朱。要知道,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千里迢迢獨自到雁門關,而且只是抱着一點希望在等,那該得有多大的毅力和令人佩服的勇氣?

這是阿朱的宿命。因爲當喬峯抱着阿朱,閉目等着單正用鋼刀插入自己胸膛那一刻,阿朱的靈魂,就融入了喬峯的生命。當一個男人甘心情願爲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付出生命,縱然是蠻勁發作,也足以讓天地動容。

喬峯並沒有說要到雁門關來,他身受重傷被蒙面人救走更是生死難料,但阿朱就是憑着對這位看似粗蠻實則心細男人的理解,判斷他一定會來看這裏石壁上的刻字。那天,在等來喬峯的那一刻,阿朱的臉上都開出了花兒。

喬峯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着微笑,正是阿朱。

當阿朱嘰嘰喳喳訴說她從聚賢莊逃出來,並且是扮成薛神醫樣子的時候,喬峯卻突然想起了在少林寺銅鏡裏自己的背影,又問了阿朱扮成自己解救丐幫羣雄的經過,馬上懷疑是阿朱扮成自己,殺害了自己的父母和恩師。

我想,當喬峯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似乎一掌下去,十個阿朱都能立刻拍成肉泥時,本來柔情萬種的阿朱一定是驚恐萬狀的,但她不會後悔。她能理解這個漢子內心的悽苦、無助和茫然。父母之仇大於天,喬峯一生行俠仗義,更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連自己的仇人也不知道是誰,也太讓天下英雄恥笑。

好在漢子並不魯莽,瞬間想到她即使有殺自己父母的能力,卻沒有一掌震碎師父臟腑的本事。喬峯心下歉然,賠罪道“姑娘莫怪”,阿朱卻收起笑容,柔聲道:

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只要是稍解風情的男子,也會理解這看似平淡的話語背後,是一個少女的終身託付。可這個被仇恨快要壓垮的漢子,卻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說喬峯帶阿朱前往聚賢莊時,幾天幾夜的行程是出於對病人的照顧,阿朱只是感激,但這次剛一見面,就撲入他懷中,然後又突然轉身,藏在樹後,顯然是情不自禁和滿面嬌羞,動了男女之情。可惜喬峯看見了她的神色奇異,卻是個死木疙瘩,沒有擦出天光雷電,還認爲阿朱有什麼難言之隱。真是可悲可嘆。

也許天地間的愛情只有錯過後,才顯得格外偉大和永恆,像梁山伯和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有這“塞上牛羊空許約”的阿朱和喬峯。有時我半夜醒來,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每看到一顆流星劃破天際,我就感慨:與其錯過以後懊悔與悲情,何不勇敢伸出手抓住現在的人生?把希望推給下輩子,都是爲自己的軟弱找藉口。

這部書我從八十年代就開始看,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但這個“空”字,總是讓我有種從骨髓往外針扎的疼。阿朱自小被父母拋棄,像一株無人垂憐的小草,剛遇到點陽光萌發出一個小蓓蕾,就被無情的黑暗裹挾而去,青青的草原上,再也不會看到在放牧牛羊的阿朱!

爲什麼上天如此薄情?阿朱那麼嬌媚可愛,那麼善解人意,更是在喬峯最失意時,照亮了喬峯生命。

去雁門關前,喬峯雖基本認定了自己是契丹人,但心理上還很排斥。直到看到那些擄掠契丹人的漢人軍隊同樣殘暴,而且契丹人個個胸口有着和他一樣的刺青狼頭,他才無奈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在這漢人和契丹人強烈碰撞之際,是阿朱來安慰喬峯:契丹人也有好人,漢人也有壞人,不管你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對我全無分別。

爲了追查帶頭大哥的身份,到天台山找到智光大師。智光大師因爲有愧疚,服毒自盡,令他們極爲震驚,但也掐死了帶頭大哥的線索。

蕭峯嘆了口氣,說道:“這些刀頭上掙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無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冤冤相報何時了。喬峯追查帶頭大哥,死了好多人,最後仍然片跡難尋,不免灰心。直到這時,喬峯纔想到阿朱的種種好處,向阿朱求婚。阿朱自然是芳心暗許,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兩個人天天在一起,一睜眼便互相見到了。”說到這裏,將頭低了下去。

可這個執着的漢子還是放不下仇恨,轉身去尋找康敏,纔有了阿朱被喬峯一掌震亡的悲劇。

有人說康敏是殺害阿朱的罪魁禍首,我想這都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康敏天性涼薄,僅僅是百花會上沒有被她的容貌吸引,就勾引白世鏡和全冠清要毀了喬峯。也正是在杏子林中那場反叛,讓豪氣干雲的喬峯進入了阿朱的芳心。康敏把禍水引向段正淳,卻讓阿朱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最後也是康敏想殺死段正淳,才被阿紫毀容,最後慘遭萬蟻噬身而死。

阿朱扮成段正淳赴三更小橋的死約,這是阿朱生命最燦爛的綻放。阿朱明白,如果不讓這個漢子殺死段正淳,喬峯會生不如死,可段正淳又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兩難之下,阿朱選擇了自己下地獄,這是佛家的大慈大悲之心。阿朱也曾試圖勸說幾年後再尋仇,可喬峯卻說一旦段正淳練成六脈神劍,就要面對整個大理國,生死難料。還不如趁現在段正淳武功低微,一掌打死,早日去塞外打獵放牧。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峯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

可這個憨直的漢子,怎麼能想到這時阿朱的心情?

喬峯提早到了那座小橋,他是歡喜的,因爲結束了這場戰鬥,他就能和阿朱去關外打獵放牧。阿朱也是歡喜的,救了親生父親,了結了自己男人的仇恨,縱然身死,也很值得。唯一可悲的是塞上牧羊成爲空想,但人這一輩子,怎能事事如意,能有這些日子和情郎的朝夕廝守,就是上天的眷顧,夫復何求?

於是,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掌下去,阿朱香消玉損,世上留下了孤零零的喬峯,塞上打獵放羊,便成爲天國裏的夢想。

蕭峯大叫一聲:“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峯,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喬峯後來說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不會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有一個阿朱,豈是一千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比得了的?

阿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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