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天龍八部》|| 珍瓏棋局

年輕時讀到“輸贏成敗,又爭由人算”這一章,還沒學會下圍棋,只是對虛竹誤打誤撞解開“珍瓏棋局”羨慕不已。如今年過半百,重讀到這裏,才明白所有的輸贏成敗,都是吹面而過的清風。

八十年代聶旋風橫掃日本棋壇,掀起了國內下圍棋的高潮,我也是在這時趕上了時髦,然後便看出了這部書裏一個小小的瑕疵。虛竹執白棋自殺時,應該還剩一口氣,蘇星河再下一顆黑子後憋死白棋,才能提掉棋盤上死去的白子。現在圍棋的規則是:只要對方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被提去;自己的棋子只有一口氣時,那個一口氣的地方不能落子。也可能是我見識淺薄,古代的圍棋規則和現在有些不同。任何事物都在發展變化,圍棋規則也在不斷更新。

在一道滿是松樹的山谷中,有一個三間小木屋。在屋前的一株大樹下,兩個人正在對弈。山風吹來,松濤陣陣,景色清幽。這次無崖子讓蘇星河廣撒英雄貼,現在看來就是解一道名爲“珍瓏棋局”的圍棋死活題。

首先出場的是段譽,就是坐在左首的青年公子,身後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右首一位矮瘦的乾癟老頭,是無崖子的大弟子蘇星河,也是正在趕來的函谷八友的師尊,但函谷八友康廣陵、範百齡等已被逐出師門。丁春秋是蘇星河的師弟,一掌把師父打下懸崖,功力高深,這時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慢。少林寺玄難等人內力全失,只在旁邊觀看。

段譽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從小錦衣玉食,除了不喜歡練武,其它門門精通,圍棋也不例外。看到棋局深奧難測,自然心癢難耐,認爲想通了十多步的棋路,可被蘇星河一招招應對後,長吁了一口氣,投子認輸。蘇星河勝了,但是臉色慘淡,連叫四聲“可惜”。段譽卻在思量,這個珍瓏,分明就是大理無量山石洞的那盤棋,蘇星河一定和神仙姐姐有淵源,抽機會一定偷偷問問,還不能讓別人聽見了。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範百齡是個棋迷,蘇星河知道他跪着看不清楚,讓他站起來好好瞧瞧。範百齡已經知道這局棋不是師父和段譽對弈,而是師父擺了個圍棋死活題,讓段譽來破解,顯然段譽失敗了。

平常的死活題,最多是幾十個子,十步之內就能決出勝負。可這個珍瓏竟然有二百多子,已接近終盤,而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複雜無比。範百齡看了一會兒,發覺原來認爲右下角一小塊白棋是死的,其實也沒死淨,但要殺掉旁邊一塊黑棋,卻牽涉太多,再算得幾下,突然胸口氣血翻騰,眼前一團漆黑,噴出一大口鮮血。

蘇星河微感失望,丁春秋卻在一旁諷刺無崖子的珍瓏就是佈下的機關,本就是折磨、殺傷人的,所有前來破解棋局的人,都是自投羅網。

丁春秋把師父稱作老賊,讓蘇星河大怒,約定等棋局結束後決戰生死。然後向大家解釋:這珍瓏棋局,是先師窮三年心血方成,自己苦研三十年未得其解。這次廣邀同道,就是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完成先師未盡的心願。

玄難在一旁心中感嘆。這蘇星河和他師父無崖子還有他弟子範百齡,都在琴棋書畫這些玩意兒入了魔,反而在武功上不上心,讓丁春秋這種人在本門中橫行無忌,太是不值。

第二個出場的是江湖上有“北喬峯、南慕容”之稱的慕容復,和他同來的是吐蕃第一國師鳩摩智,身穿灰布僧袍,寶相莊嚴。

這是段譽第一次見到慕容復,只見他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美,身上冷了半截。難怪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自己看來沒有了希望,註定一輩子要受苦受難。王語嫣跟着慕容復前來,眼光全在慕容復身上,對他視而不見,更是讓他心中悽苦。

慕容復下了一顆白子,鳩摩智跟着下了顆黑子。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許久,自信找到了破解之法,可鳩摩智隨手的一子,卻讓他全盤的籌劃落空。下了二十餘子後不見分曉,慕容復埋怨鳩摩智搗亂,鳩摩智卻不屑地說: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麼?

鳩摩智的話讓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慕容復是鮮俾人後裔,一生以復國爲己任,這時棋盤上的棋子已變成千軍萬馬,白方的兵馬被黑方的敵人團團圍住,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眼看復國無望,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幸虧段譽一指“六脈神劍”刺來,打落了他手中的長劍。

第三位出場的是“四大惡人”之首段延慶。段延慶原來是大理國王子,因朝中變故未登上皇位,心中一直憤恨不已。段延慶雖四肢俱廢,但內力強勁,這時用鐵杖吸了一顆白子放在棋盤上。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着黑棋。段延慶想了想,下了一白子,蘇星河應一黑子,然後段延慶越下越慢,到二十餘子時,日頭已經偏西。一旁的玄難評論道,段延慶起初的十着都是正解,只是從第十一子開始,走入了旁門,最後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

段延慶過了很久還猶豫着不肯落子,問玄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依你該怎樣?玄難說: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段譽是愛心太重,不肯棄子,都要照顧,自然顧此失彼;慕容復是勇於棄子,不肯失勢,可勢是由子鑄成的,失去過多的子,勢也打造不起來。段延慶想到自己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可後來因爲身體殘疾,不得不修習旁門左道,一到需要全神貫注之時,便有外魔入侵。這次也沒有例外,心神激盪之下,將鐵杖緩緩刺向自己的胸口。

在場的諸大高手中,玄難沒有“當頭棒喝”的功力,蘇星河有師父定下的規矩不能相救,慕容復想他走火入魔除去天下一害,鳩摩智幸災樂禍袖手旁觀,葉二孃怨恨他一直壓在自己頭上平時頤指氣使。還有兩個內力深厚的段譽和遊坦之,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

在段延慶要刺向自己死穴的那一刻,唯一有良心的卻是“凶神惡煞”的南海鱷神,他順手抓住虛竹扔了過去,卻被丁春秋用掌力拍在了一邊。這一掌有三道後勁,讓南海鱷神大爲尷尬。

眼看着鐵杖離段延慶胸口越來越近,虛竹慈悲之心大起,快步上前從棋盒裏取出一顆白子,閉着眼睛放在棋盤之上。虛竹心想,段延慶是因爲棋局入魔,搗亂一下,沒有了勝負的棋局,便會分開他的心神。

於是來到了本文的開頭,虛竹這胡亂一子,讓蘇星河大聲呵斥: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

可世上的許多事就是匪夷所思,你越是殫心竭慮追求的東西,反而越追越遠;你越是不想得到的東西,卻會像天上掉餡餅,砸得你不亦樂乎。

當蘇星河將棋盤上死掉的白子拿去後,段延慶醒了過來,知道剛纔的死裏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援。這時見蘇星河以性命逼迫不會下棋的虛竹落子,便用傳音入密引領虛竹下棋,表示感激。

下圍棋時,自己送幾顆白子,也是一種下法,叫做“倒脫靴”或者“送多還一”,但一下送一大塊白棋,顯然有違常理。可事情的轉機,往往就在這看似根本不可能之中。這一大塊白子取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蘇星河也大感意外,數子落下之後,局面大大改觀,虛竹妙着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

段延慶本就棋理高深,這時指導虛竹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喫去一塊,蘇星河不得不棄子認輸。

玄難有些頓悟:虛竹這一着本不着意於生死,更不着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原來還笑蘇星河等沉迷於琴棋書畫,走入了歧路,可現在追求武功不勤參禪,豈不是也走向了歧路?

虛竹雖整個過程都是段延慶在指揮,卻也知道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這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平時念經、喫飯、行路時,無勝敗心極易,可在比武、下棋等有明顯勝負爭鬥中,無勝敗心卻極難。但往往在這最難之時,能淡漠勝敗之心,那就是進入禪道了。

其實世間的功名、得失、成敗、恩怨,都猶如這珍瓏棋局的糾纏,一旦深陷其中,就會到死也不能脫身。可如果看淡了輸贏,無謂了得失,甚至超脫了生死,反而會像這福緣深厚的虛竹,得到無崖子七十年的內力,天山童姥的絕世武功,最後還成了靈鷲宮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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