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玉樹臨風

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徵文 【品】 之 回望


許多年以後,每當我伸展枝葉迎接自然界的風霜雨雪,挺直軀幹佇立於通往太陽城的路口時,我會想起對面那家紅火火米粉店以及奧克密戎病毒大爆發的那個冬季。

那時候太陽城一期工程已經開盤七年,入住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太陽城廣場前的湘衡路東往漣水橋(可達縣城易俗河),西接砂子嶺(進入市區),是城鄉交接的樞紐。從砂子嶺到和平村這一公里路段,街邊商鋪林立,糖酒副食品商業街、檳榔大市場、醫藥批發大市場縮在湘衡路左邊的門店後面。而砂子嶺加油站、湘潭市酒廠、日雜批發大市場、則排列在湘衡路左邊。太陽城座落於一公里處的繁白路對面。繁白路連接立雲村與白雲村,繁白路右邊是科林醫院,往上拐則是新景家園。太陽城原是長尾組的菜地,背靠金源小區,前接和平村委會,後被開發商看中,建成樓盤,聳立十二棟十六層的高樓,三棟五層高的商業鋪面,第一棟呈7字型環角的商業鋪面前留有寬闊的廣場,前臨湘衡路,環接金源小區。紅火火米粉店往金源小區那條路邊上,正對着太陽城的商業鋪面的環角玻璃大門,斜對面是繁白路口,背後靠着一棟棟郊區居民自建房。從地理位置上講,算金三角。每個早上,來來往往上班的上學的進城的下鄉的,都要途經此處,很是繁華熱鬧。

紅火火只是一溜只有十平米的狹長小店,旁邊有一間二十五平米的名煙名酒店。每天凌晨五點鐘,有個身量中等、年紀大約四十多五十不到的婦人,會從身上掏出鑰匙塞入紅火火卷閘門的鎖孔,吱呀一響,婦人雙手擡起了早晨的門閥,哐噹一聲,紅火火米粉店準備開始營業。婦人不慌不忙地從過道上推出裝了萬向輪的長方形銀色洋鐵電爐竈,一直推到卷閘門前的臺階上,然後拿出底下的電線插頭插入牆壁上的排插孔。電爐竈有兩個圓形的竈眼,每個竈眼裏放着一個直徑約有400釐米深約600釐米的不鏽鋼大鐵桶。一個鐵桶裏盛有清水,用來煮米粉面條,另一個鐵桶裏則盛有骨頭湯,用來當米粉與麪條的底湯。羊鐵皮爐竈臺的一端有約200釐米深200釐米的不鏽條形框桶,中間呈十字形隔成四格,每一格里備放好炒好的米粉面條碼料,分別是肉泥、辣椒炒肉、牛腩、牛肉。除了辣椒炒肉是婦人臨時炒好的,其餘的的碼料一般是婦人的兒子先一天下午製作好放冰箱裏,第二天再加熱。

每天下午二點到四點,婦人的兒子會從太陽城好食匯酒樓出來,走到紅火火店裏。那個時候婦人已經買好了明天要用的碼料食材。人們時常會看到一個身高約有178的青年男子繫着圍裙布,搬出店裏的一張條形桌當案板,案板上摞着一塊半寸厚的枮板,把一塊腿肉去皮切段,然後雙手揮手,極有節奏地剁肉泥。婦人則在裏面把瀝乾的小米辣、蒜子、酸菜。在一塊小的枮板上切辣椒、酸菜、剁蒜茸。有時候他們一邊工作一邊說話,有時候只是默默工作並不交流。早上的時候,青年往往不會來,來的是婦人與婦人請的幫工。婦人負責下米粉面條,幫工負責收碗抹桌,每天早上大約能下一百二十來碗米粉面條,在這一片區的早餐店,紅火火米粉店獨佔鰲頭。

這樣的冬日裏回想起今年四月份時的事彷彿已經很遙遠。那時我用毛筆醮了紅色油漆,揮豪把洋鐵皮爐竈那大塊空白上鉛筆畫好的大字填滿。肉泥7元、辣椒炒肉8元、牛腩9元、牛肉10元。填完退後一看,兩排紅字清晰醒目。我媽也來看了一眼,這樣好,把碼料的品種與價格寫在爐竈圍框,就免得別人問。又疑惑地問,星坨啊,價格是不是有點貴,這一片區米粉面條基本6元。哎呀,媽,你放心啦,我們只要保證每天的骨頭湯新鮮,碼料新鮮,口味地道,貴一塊錢有什麼關係。做生意做的是回頭客,千萬不要怕浪費用剩料壞了口碑。再說了,你兒子我好歹是廚師,碼料口味肯定比別家好。手工剁的肉泥可比機器絞的口感豐富有層次,這一線早餐店品種單一,現在有機會供人選擇,別人嘗試過好喫,不會再乎幾塊錢的。你看你每天辛辛苦苦,也就下五十來碗米粉面條,掙不了多少錢。反正現在我就在對面飯店上班,有時間幫你把製作這些碼料。你看多一鋒還在火車站,一碗普通的麪條8元,很多人還不是去喫。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家的麪條自制的,有特色。我們呢,也要搞點特色,弄點口碑,讓別人記住紅火火。我媽笑着拍我後腰,看把你能的,自從學廚,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叫陳星宇,這個名字只限於學校使用。我媽叫我星坨。我一點也不喜歡上學。我喜歡下米粉、米線、麪條,還喜歡幫我媽數錢。我媽說要想出息就要多讀書,她總是從沾着油漬的圍裙口袋裏掏出那些5塊、10塊,一張張集攢,換成大面額的100塊,供我念完初中又念高中。我媽希望我念完高中念大學。當她知道我退學,可是拿了漏勺追了我半條街。可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勉強在市四中讀完了高一,拿着慘不忍睹的成績單琢磨老半天。就我這成績,頂多考個200分可讀的大專,那學歷一點含金量也沒有,憑什麼讓我媽砸鍋賣鐵供我上大學。很多大專生還不是當輔警送快遞做保安,除非家裏有門路,認識的人有能量。還好紅火火隔壁名煙名酒的老闆娘毛細姨勸我媽,說電視新東方職業學校不也開了廚師培訓班的課,星坨不愛念書,學門手藝也不差。

毛細姨介紹我跟着和平飯店廚師長學廚。開始學配菜,練刀工。可能從小在我媽米粉店幫忙,幫她切蘿蔔丁、切蔥花、切辣椒習慣了,我拿刀比拿筆輕鬆,很快就掌握了基本決竅。一個蘿蔔擺枮板上,切段,片刀入皮,一個囫圇,一圈的皮在刀下滾出來。左手按蘿蔔,右手提刀,手腕用手,切片。左手掌一壓,片整齊排列在枮板上,手起刀落,枮板咚咚響,蘿蔔絲從刀下飛出來,又細又勻。我從師傅滿意的笑臉上,找到了自信。第三個月,我離開了切案,上了打荷臺,半年後,師傅教我做蒸菜,九個月後,師傅教我做明檔,一年後,師傅讓我站在他旁邊,炒邊鍋。

我們家原是菜農戶,土地徵收以後,土地補償款讓村民統籌進入了社保,五年前我媽用青苗補償款在太陽城對面盤了間10平米小門臉開米粉店。每天早上五點我媽從家裏去小店拉開卷閘門,搬出活動洋鐵皮大竈到路邊,煮米粉,下麪條。那時候米粉面條行情是5元。小店狹長,左邊挨牆置放兩張長方形條桌,八把椅子。條桌上放置了醬油、醋、蘿蔔丁、剁辣椒等瓶瓶罐罐,供來就餐的食客自己調配。右邊留一條過道,供人行走。生意呢,不好不差,恰好供我們母子嚼用還能餘下點學費錢。

奧克密戎病毒席捲的冬天,天氣很好,日光傾城,氣溫在13⁰至19⁰之間浮動,而氣氛卻沉鬱。路上奔馳的車輛稀少,偶有三兩行人,也把表情隱藏在口罩裏,只露出眼睛與額頭。顏色各異的私家車,如密密麻麻的甲殼蟲,匍匐在大陽城廣場。各類門店的卷閘門緊閉,對面的芙蓉興盛超市與和平菜市場倒是開着門。芙蓉興盛超市旁的林偉醫生診所則人滿爲患,戴口罩的人們多數湧入診所,空手進去,出門時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裏面大約是退燒、抗病毒、消炎的各類藥物。

有兩個女人從我身邊走過,我看不到她們的表情,只聽得到她們的聲音。一聲略微嘶啞的聲音從口罩裏滲透出來,芙蓉興盛的紅糖斷貨,去美宜佳碰碰運氣,看是否買得到。另一個則在咳嗽聲中努力吐出幾個詞,今天……買溫度計……花了30元。可能是卡頓着說話讓她難受,捂着胸口在路邊猛咳了一陣才追上開始說話的那個女人,兩人拐進了太陽城美宜佳門店裏。兩個女人再出來時手中空蕩,應該也是斷貨吧,我目送她們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新景家園。

到了夜晚,路燈悽慘,彷彿一個人被抽走了靈魂,像個活死人一般沉寂無聲。以前太陽城廣場的空地上,臨湘衡路這邊有三班跳廣場舞的,七點鐘準點響起音樂,各種顏色的大媽如同企鵝一般湧向廣場,扭動發福的身軀,播灑着她們的歡暢。轉向金源小區的那一邊,則有人擺放了個碩大的氣墊蹦蹦牀,廣場護欄邊停放了帶彩燈的汽車、輪船、轎子,全是電動的,形成一個小型遊樂場。一到傍晚,附近的父母帶着兒子,爺爺奶奶牽着孫子,都到這兒來玩。兒童的嬉笑聲、大人的交談聲、廣場舞的音樂聲、湘衡路兩邊夜宵檔,燒烤店裏顧客的吆五喝六聲,像擀麪杖一樣,把太陽城及周邊的夜晚擀得寬寬闊闊,活色生香而又回味悠長。

最後我的目光停留在紅火火米粉店。香檳色的卷閘門緊閉,在路燈下泛着死氣沉沉的幽光,如同一口不見底的井。就在早幾天下午,那個婦人騎着電瓶車從湘大路口大菜場的方向往這紅火火來。還曾拉起卷閘門,她的身影在小店裏忙碌不停,打了一大盆熱水,倒入洗潔精,用抹布把條桌、電爐竈、擺放調料的木條凳仔仔細細抹了一遍,又抹一遍。又打了一大盆熱水,把所有碗筷、調料瓶瓶罐罐清洗了一遍。又拿了拖把擦地,黑白格的地板被擦得鋥光瓦亮。然後打開電瓶車尾箱,拿出一袋又一袋的食材,擇菜,清洗,瀝乾。在一個不鏽鋼大鐵桶中放入大骨頭、香菇把、雞爪,注入大半桶水,插了電煲骨頭湯。又剁了肉泥、切了牛腩、牛肉,在液化氣竈上用高壓鍋燉制碼料。還剁了辣椒、蒜子、和在一起加鹽醃漬,用保鮮膜封好,塞入冰箱冰藏。十平米的小空間霧霾瀰漫,大骨湯的清香,牛腩牛肉的濃香夾雜。

媽,你感覺咋樣?

不要緊,就是骨頭縫裏疼。你不要過來,免得感染了,把飯送到門口就行。

退燒藥吃了嗎。

吃了吃了。

媽,記得要喝大骨蘿蔔湯。陽了後味覺退化,也要多喫一點。

知道,知道咧。

我送了飯菜,穿着拖鞋從我媽的房間走向陽臺,天氣很好,陽光在門前的池塘上打水漂,風來一陣一陣金色漣漪。打開手機刷抖音,抖音上全是這個陽了那個陽了,有什麼症狀。有說身體裏有隻火麒麟兇猛咆哮,有說嗓子疼像吞了一把暴雨梨花針,有說全身乏力軟綿綿,有說關節處千萬只螞蟻在噬咬。隔着走廊與房門,我媽的咳嗽聲具有強勁的穿透力,一陣又一陣,彷彿要把肺咳出來。

我戴了口罩出門,走到太陽城路口,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中間截斷,樹茬森森,不知道是哪個司機注意力不集中導致開到路邊,撞斷了這棵樹。我在太陽城美宜佳超市買了兩包紅糖。師傅已經陽過了,告訴我他服用的一個偏方,姜蒜煮紅糖,喝了比退燒藥好。我往砂煲注水,開火,拍了姜蒜,放了紅糖,待水在砂煲翻滾冒泡時,改調文火慢煮,讓姜蒜的辛辣味充分融入糖水中。倒了一碗端到房門口板凳上,媽,這紅糖水我師傅說喝了好,你起來趁熱喝。又把我媽的隔離套餐碗筷收了去廚房,倒熱水加鹽燙一遍,洗乾淨,收入碗櫃中。

今天是我媽感染的第三天,據說第三天最難熬,到第四天就會慢慢好起來。我給自己泡了一包板蘭根預防,不管有用沒用,當飲料喝。

廚師之家羣的師兄發關於陽的視頻段子,一個女人躺牀上哼哼唧唧不舒服,老公第一次拿毛巾壓老婆額頭,老婆還是難受,第二次拿冰塊壓額頭,老婆又難受,第三次拿一疊人民幣(一萬元)壓額頭,老婆不好意思笑笑,說舒服了,老公你去上班吧。中國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總能想到這種苦中作樂的把戲。只是我不喜歡這種物化女性的段子,面對生活中的磨難,女性比男性更有彈性與韌性。比如我媽。

我不太願意想起我爸。他的存在,是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塊斑癬,芥瘡,是不願觸及的流膿流血記憶。從我記事起,他就像一隻搜山狗一樣,無論我媽把錢藏在哪裏,都被他搜走,找不到錢就打我媽。他唯一做得正確的一件事是,四十一歲那年,用注射器在自己頸動脈注射了足夠劑量的4號,很嗨地結束了自己一生。吸毒鬼的兒子一一像一塊牛皮癬頑固地貼在我身上成爲標籤。家中廁所裏的錫鉑紙,池塘垃圾堆角落裏的注射器,家裏時常來訪的警務人員,半夜門外鬼叫尋伴的癮君子,媽媽披頭散髮滿臉淚痕,構成奇異童年的生活圖景。

第四天我媽感覺好多了,還是全身乏力,沒有胃口,但她出來曬了太陽。看來我媽在逐漸恢復中。第五天我媽明顯精神了,戴了口罩出門遛達了一圈。一個星期後,我媽閒不住了,拆了被褥放洗衣機洗了晾曬陽臺上。不過這一天我感覺有點低燒,出冷汗,家裏沒有抗原試紙,醫院也買不到,我想着我年輕,不要緊,很多年輕人身體好,症狀輕。第二天醒來,確實沒有什麼感覺,嗓子不疼,胸口不悶,精神也好,中午煮了黃刺魚,還吃了兩碗飯。下午又有點低燒,出冷汗,但胃口沒倒。第三天半夜醒來,感覺雙手奇癢無比,癢到骨頭縫裏,開燈一看,手指手掌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小水泡,用手指一掐,裏面有水,掐穿了更癢,雙手搓,手指撓,越撓越癢。倒了熱水泡手,用棉籤沾了碘伏消毒。爲了分散注意力,坐在被窩裏刷抖音,看搞笑段子,直至睏乏,倒頭睡去。一覺醒來,雙手腫脹發熱,十指叉叉如粗壯的泥鰍。

我媽感染的第十天,上午在家搞了大掃除,把樓上所有房間的窗簾布拆下來洗乾淨,又抹了窗戶玻璃及不鏽鋼護窗。中午燒了土豆紅燒肉,開了豆腐腦蔥湯。喫飯的時候她突然說,今天早上看到白玉早餐店開門營業。

時間邁入元旦節,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太陽城的門店、湘衡路沿街門店都打開了。中午的時候,太陽城好食匯酒樓應該承接了宴席,佇立路口望去,隱約可見門口立着指引的水牌。門前停了很多車,來了很多人湧進玻璃大門,迎賓員站在門口,歡迎光臨的聲音響亮又頻繁。美宜佳超市,宏豐水果超市,客源不少,畢竟到了備年貨的時節。太陽依舊很好,人們依然戴着口罩,腳步卻比早幾日輕快不少。

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即便發生過什麼,於別人而言不過是一聲嘆息,或語焉不詳一語帶過。我抖動一下身上稀疏的葉子,感覺腳下有一種能量在湧動,我知道那是我來時之路,也是我歸去之途。遺忘與愛,同存在。時隔多年,我才明白這個道理。我佇立在馬路邊,長成一棵筆直的樹,纔是終極任務。

奧密克戎病毒大爆發三年後,我已經枝葉滿頭。那一年三月,挖掘機張開巨大的嘴巴,咬碎了對面的紅火火那一線門店。路上來來往往戴着黃色頭盔的工人,丈量、拋石灰線、打樁、彷彿一夜之間,紅火火門店及背後的自建房就長出了一線圍欄。後來的幾年時間,一棟棟樓基像經歷了一場春雨的竹筍一樣,從地面上冒出來,而且見風就長。吊車伸出長長的手臂,在空中揮舞,以強有力的手勢向人們傳達什麼信息。直到高樓插入雲霄,一條條紅色的橫幅從樓頂墜下,太陽城二期工程開盤。過去一切成爲過去,未來的一切不可預期。歷經八年的我,也終於長得筆直修長,見證了一片天地的消失,另一片天地的倔起。

我佇立於路邊目測,那一棟三間六的二層樓地基的位置在哪兒,究竟被壓在了哪一棟高樓下。二層樓門口的池塘又是哪一棟樓前的路徑與草坪,可惜我只能固定地佇立於此處,無法移動,也就無法知道那棟二層樓的具體情形。我又想,不知以後誰會入住在那裏,住在那裏的人們會不會聽說,曾經有母子二人,相依爲命。想到那對相依爲命的母子從世界上消失了名與姓,所有的一切都將不會活躍在人們脣齒之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湮滅在時光裏,我感覺悲傷無比。

圍欄拆除後,迅速鋪了柏油路,原先通往金源小區的那條路拓寬了三米,變成了四車道。紅火火那一線門店建起了五層樓的商鋪,與太陽城商鋪兩兩相望。紅火火與名煙名酒的位置,透過落地玻璃門可見大理石巴臺,另一邊玻璃大門隱約可見一張巨大的沙盤模型。很多從玻璃大門進入,會有穿着小西裝套裙姑娘引領,帶入沙盤模型前。身着白襯衣西褲的精神小夥會揮動手臂爲顧客講解樓盤周邊的配套設施。紅火火那一線門店一層樓高位置,鑲嵌着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一一太陽城售樓部。



我泡了足光粉,雙手浸水的地方變成墨綠色,沒浸水的地方則通紅。我擦乾手,抹了舒膚林。手在太陽下逐漸乾燥,角質化。師傅微信我,陽過了嗎,我們元旦節開工。我說應該是正陽吧,倒是不痛苦,病毒全散手上,奇癢難忍。現在抹了藥,感覺硬邦邦,像長了樹皮。然後拍了手發過去。師傅說,還真像樹皮。

路過客廳時,我媽坐在電視機前清理零錢。想起把人生中的第一筆工資交給我媽時,我媽把我的工資收好,她一邊清理紅火火的零鈔一邊用計算機算賬,星坨啊,我們終於還清了所有欠債,再多幹幾年,你再攢點錢,就在太陽城買個房子付個首付,這樣你也可以談個女朋友。我媽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眼角那可以夾死蚊子的魚尾全撒開了,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很多。我說,媽,我們不是有三間六的自建房,又不是沒地方住,到時候裝修一下就可以了,沒必要買房。再說現在也不急,我纔多大呀。

我進了臥室打開電腦玩遊戲,電腦桌上放着個七寸的相框,我爸抱着三歲的我,我媽依傍着我爸,我爸穿着白襯衣,眉目清爽,皮膚白淨。我媽齊眉劉海,齊肩短髮烏黑油亮,穿着粉藍色T恤,靚麗活潑。我穿紅衛衣黑衛褲,胖手握拳在胸前。三人同框,笑得很傻很呆也很幸福。那時我媽年輕,皮膚光潔,臉上沒有歲月沉積的黃褐斑,眼角也沒有操勞形成的魚尾紋,鬢角也沒有時光的風霜。我把相框放倒,進入王者榮耀。按鍵盤的雙手越來越笨掘,長了一層甲一樣。找了個電影,今敏的《末麻的部屋》,挺燒腦,有些看不懂,看了三分一,放棄。又找了國產電影《你好,李煥英》,講一場災難女兒穿越回過去,遇到正年輕的媽媽,女兒懷着彌補的心情企圖改變她媽的命運。最後大反轉,媽媽也同時穿越,也許這一切不過是媽媽彌留之際的幻覺。

感覺到自已身體有變化,手也不癢了,而是一絲一絲地木質化。這種感覺非常清晰,木質化是從外向裏的,從表皮細胞一點點地滲透,到了肌肉、血液、骨骼、器官。有尿意,迷迷糊糊打開門穿過走廊,走向廚房,拐入洗手間,排空膀胱裏的水分。恍惚間,雙手洗盂盆擦洗時猛地一擡頭,鏡子中烏黑的頭顱上似乎有個綠色的蝴蝶結,像植物肥厚的子葉。

似乎有咳嗽聲從我媽房間裏傳出來。應該是別人,不是我媽,我媽早就不咳嗽。

夢裏(能感覺自己是在做夢),我媽把我放在三輪車裏小馬紮上,星坨啊,坐好,媽媽帶你去賣菜(這才注意到三輪車裏碼滿了空心菜、青辣椒、豆角、茄子)。我肥胖粗短的小手抓着三輪車的擋欄鐵桿,擡頭仰望我媽。我媽劉海齊眉髮尾齊肩,頭髮烏黑,皮膚光潔。我媽擡手撫摸着我的小腦袋,星坨啊,我們要開動了,嗚嗚嗚,象火車一樣。

媽,我們要去哪裏呀。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坐在三輪車上,眼前一片霧茫茫,哪裏有我媽。

我喊了一聲,媽……

尖銳的聲音刺穿了黎明。

我再也喊不醒我媽。

我把匣子放在紅火火十平米小店裏的長條桌上,打開爐竈,給自己下了一碗麪條,澆了勺牛肉碼子,倒了一點陳醋,加了紅油辣椒,拌動兩下,用筷子捲了麪條送入口中。三天了,這些碼料我沒有覺得味道不新鮮。我走到水龍頭前伸手接水洗手,水龍頭是遠紅外的。我伸了幾下手,沒有感應,或許是停水了。忽然聽到吱吱聲,兩隻老鼠在洗碗池邊追逐,一隻老鼠彈跳開至水龍頭下,自來水嘩啦啦淌下來。

路邊上那棵斷了的香樟樹早已被環衛拖走,剩下的截斷也被修理平整與地面齊平。我拿了把鋤頭,把香樟樹的樹蔸挖出來,費了大半夜工夫。我看着那個碩大的坑洞,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放進去,匍匐在匣子上良久,纔開始一把一把填土,把自己的雙腳栽進去。又開始填土、填土、填土。

對面的售樓部裏走出兩個穿小西裝制服的小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她們穿過人行道,穿過太陽城廣場的護欄,打轉的時候每人手中捧着一杯印有書亦燒仙草的奶茶。一個小姑娘依傍我軀幹喝奶茶,另一個小姑娘站在不遠處仰視着我。

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一線馬路邊全是長得開椏的香樟樹,就這一棵樹,不知究竟什麼樹,看枝幹像銀杏,葉子又不像銀杏葉,樹幹筆直修長,樹蔭撒得又寬又闊,像一把擎天傘。

嘿嘿,當然啦,十年樹木,現在的我任何人也無法忽略。

依傍着我軀幹的姑娘反手撫摸着我的皮膚。

你看它的樹皮紋理細膩,青中泛白,像玉籽料一般。

那我們不管了,乾脆就叫它玉樹吧。

起風了,滿頭的枝葉在搖動,悉悉窣窣,如同許多年之前那個冬季裏母子間絮絮叨叨。

星坨啊,你毛細姨說要回老家,年底房子一到期,名煙名酒不開了。你說我們盤下隔壁店,擴大紅火火怎麼樣?

媽,可以啊,那我明年就不去飯店幹活了。我們就好好把紅火火做起來,不但做早餐,還要做夜宵。

星坨啊,我去寶豐街喜羊羊看了,那快餐店生意可真好。米湯泡飯呀,蒸菜呀,什麼都有。

哎呀,我媽都會搞市場調查了。

我們要是盤下隔壁煙店,這邊這十平米就只能做廚房擺蒸菜,兩邊打通,那邊二十五平米多擺幾張桌子。盡頭還要做個小小收銀臺。

等你有了女朋友,你炒菜,我抹桌收碗筷,你女朋友就收銀。等你們結婚生了小孩,我就退休了,幫你們帶小孩。星坨啊,你說好不好啊。

哈哈,媽,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你先去找房東把房子盤下來。

我們星坨今年二十二了,應該找個女朋友了。

找找找,媽,別怕找不到兒媳婦,你兒子往那一站,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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