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奇僻苦的孟郊

五十歲的時候,孟郊纔好不容易獲得個溧陽縣尉的職位,這跟他遠大的政治抱負實在是相去甚遠,心中難免憤憤不平。韓愈是他極少的好友之一,專門爲他送別,並寫了一篇《送孟東野序》,以慰藉孟郊不平之心。文章開篇明義:“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提出了著名的觀點“不平則鳴”。韓愈闡釋道:“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物有不平則鳴,人也一樣,歌也好,哭也罷,作詩也好,爲文也罷,都是情滿於懷,思結於心之故,爲了抒懷暢心,出而爲聲爲字。所以無論是聲還是字,都是爲了表達心中的不平之氣。

韓愈認爲“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將孟郊與陳子昂、李白、杜甫等人相提並論,而且覺得他的詩好的可以上追古之先賢,一般的也可比肩漢之名家,比魏晉詩人要高出一截。這個評價極高。也正因爲孟郊詩文高妙,理想遠大,他才覺得一個小小的縣尉不足以展現自己的才華,心中彷徨苦悶。韓愈爲解其心結,最後在文中提出:“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所有一切皆是天命,是高歌頌揚,還是苦吟哀鳴,由天作主,既然人力不可爲,何必還要鬱悶?釋然瞭然,一切就按照命運的安排進行吧。

孟郊一生確實命途多舛。他出生於唐天寶十年,也就是公元751,四年後便爆發了持續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父親孟庭玢曾任崑山縣尉,雖是小官僚之家,但清貧如洗,適逢天下大亂,孟郊少小時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青年時代隱居於河南嵩山。從他後來的詩歌中可以約略知道,孟郊年輕時還是很有政治志向的,但因爲生性孤僻,不善交往,他沒能像有些詩人一樣,在年輕時即遊歷兩京,爲自己博得聲名。四十歲之前,孟郊幾乎沒有任何作爲,且爲了生活四處奔波。除了與少數詩人如韋應物等偶有唱和外,沒有任何資料顯示,孟郊有什麼可值得抒寫的人生大事。但因爲生活在底層,他見到的民間苦難是真實的,情感體驗是真切的。這爲他的詩歌創作獲得了充分的素材。在教育方面,孟郊應該是不缺乏的,他的學問底蘊很豐厚,詩歌寫作水準也很高,眼光意氣風骨都超乎常人。四十一歲那年,不知受何觸動,孟郊開始了他的考試生涯。第一次考進士,幾乎是不出意料地落第了。像他這樣一個沒有家庭背景,又無朋友援引,更無才名聲譽的人,硬考當然是難以中第的。但幸運的是,他在這次入京考試中遇到了韓愈。韓愈比孟郊小17歲,卻早已聲名遠揚,影響力很大。而作爲文壇名士的韓愈卻對孟郊一見如故,引爲知交。孟郊雖然寫詩筆力雄健,質量上乘,但命運坎坷,藉藉無名。而韓愈卻對他高看一眼。《新唐書》說孟郊“性介,少諧合。愈一見爲忘形交。”大抵兩人性格都異乎流俗,詩歌都追求險僻新奇,故而一拍即合,成爲忘年交。孟郊雖長,卻得了晚輩韓愈的大力揶揚推介,一時詩名大振,在詩壇獲得了一席之地。

可惜他的官運不是很好,貞元九年,孟郊再次參加進士考試,又一次落第。直到796年,孟郊四十六歲時,才榮登進士第。當時他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寫下了他平生的第一快詩《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天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往日的一切窘迫不堪都不要再提了,今天就是應該敞開胸懷舒展暢快,在春風中得意地打馬遊歷長安街頭,恨不得把長安的綠柳繁花盡收眼底。一種由內而外溢出的由衷歡喜,躍然紙上。讓人難以想象,這麼歡快的詩出自於一個苦吟詩人之手。或許考中進士,是孟郊平生第一快事吧,雖然此時孟郊已年過不惑,但民間素有“五十少進士”之說,任何時候考中進士都不算晚,那種即將改變命運,踏上仕途的心境,當然是喜不自勝的。

然而高興只是短暫的,仕途對孟郊來說,並不順利,甚至是坎坷的。雖然四十六歲中了進士,孟郊卻在五十歲時才獲授溧陽尉。一個小小的縣尉,孟郊根本就沒瞧上,對公務自然也不上心。溧陽城外不遠處有個叫投金瀨的名勝,又有故平陵城,草木流水,薄霧濛濛,孟郊常去遊玩,或靜坐水旁,或徘徊賦詩,乃至公務多廢。縣令對他極爲不滿,經請示上級同意,另外請了個人來代他履行縣尉之職,同時把他薪俸分出一半給那人,因此孟郊窮困至極。孟郊實在不堪忍辱,三年後辭去溧陽尉一職。

806年,對孟郊比較關照的河南尹鄭餘慶任他爲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直到這時,孟郊的生活才稍微安定寬裕一些,可以免於凍餓之苦了。814年,鄭餘慶調任興元尹,奏孟郊爲興元軍參謀,試大理評事。孟郊自洛陽應命前往任職,未至而暴疾卒於河南閿鄉縣,終年六十四歲。詩人張籍私諡其爲“貞曜先生”。鄭餘慶後來官至宰相,他和韓愈關係不錯,對孟郊一直都比較賞識和照顧,可惜孟郊未及鄭餘慶當政便猝然過世,未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爲。這也許就是韓愈所謂的天命吧。

孟郊是個性格冷僻之人,跟一般人都難以相處。但他以一介寒士,能得到早已功成名就的韓愈、李觀和鄭餘慶的賞識,憑的是他獨樹一幟的詩作。李觀推許他道:“孟之詩,五言高處,在古無二,其有平處,下顧兩謝。”唐李翱贊他說:“郊爲五言詩,自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宋歐陽修也對他很是欣賞:“韓孟於文詞,兩雄力相當。”雖然他在仕途上無所作爲,但詩歌方面卻贏得好評如潮。

孟郊詩現存500多首,以短篇五古最多。因爲仕途不得意,長期生活在底層,孟郊深知民間疾苦,深懂生活艱辛。所以他詩歌表達的多是百姓心聲,窮士愁怨。題材廣闊,內容真實。這方面與白居易提倡的“惟歌民生病,願得天子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的創作理念不謀而合。雖然他沒有參與新樂府運動,但卻在創作中身體力行。如在《寒地百姓吟》他悲吟:“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寫盡了貧窮者的慘狀。在《織婦辭》中他爲織婦鳴不平:“如何織絝素,自着藍縷衣”。宋朝張愈名句“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當脫胎於此。明胡震亨曾說:“以時事入詩,自杜少陵始;以名場事入詩,自孟東野始。”聞一多更是大讚:“最能結合自己生活實踐繼承發揚杜甫寫實精神,爲寫實詩歌繼續向前發展開出一條新路的,似乎應該是終身苦吟的孟東野。”

孟郊一直主張踐行復古主義,不願屈於流俗。明確表示“恥與新學遊,願將古農齊。”詩中讚頌的都是仁義道德,堯舜古風,而反感炎涼世態,犯上作亂,有衛道之勇和君子之風。他自雲“自是君子才,終是君子識”,所以不跟俗人爲伍,只與君子爲朋,這也許是他不願結交流俗,看起來冷僻倨傲的真正緣由。他的《擇友》一詩道出了他慎重交友的因由:

獸中有人性,形異遭人隔。

人中有獸心,幾人能真識。

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

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

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

面結口頭交,肚裏生荊棘。

好人常直道,不順世間逆。

惡人巧諂多,非義苟且得。

若是效真人,堅心如鐵石。

不諂亦不欺,不奢復不溺。

面無吝色容,心無詐憂惕。

君子大道人,朝夕恆的的。

想來幾十年在社會上游蕩,人面獸心的人他看得多了。所以他要潔身自好,始終做個謙謙君子,盡力護好仁義道德。他當然知道,遊歷朱門,獲譽當時,對於他考進士入仕途極爲有益,但他依然恪守古道,不願屈就流俗,寧願鬱郁不得志,也不願奔走於形勢之途,伺候於公卿之門。創作中,他一直秉持“補風教”、“證興亡”的宗旨,維繫心中之古道。所以也獲得了同道中人韓愈李觀等人的讚譽。

除了反映黎庶生存現狀,揭示社會黑暗,鍼砭人性醜惡,他的詩中也有抒情感懷之作,如《秋懷十五首》,雖然峭拔幽冷,卻情感細膩,體悟深刻。幾首寫人倫之情的詩也出於真情,感人至深。如《結愛》寫夫妻之愛,《杏殤》寫父子之情,特別是《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道盡了慈母對遊子的牽掛和遊子對母親的思念,成爲流傳千古的名篇。而且關於寫母親這樣的題材,唐詩中極少觸及,孟郊不僅寫了,還寫得一往情深,無人可及。孟郊詩中還有不少寫景詩,自然曉暢,清新可喜,直追王維孟浩然之山水田園詩。筆力高簡,歷來爲人稱道。如《遊終南山》: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峯夜留景,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還有《洛橋晚望》:

天津橋下冰初結,

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閒,

月明直見嵩山雪。

孟郊的詩歌極富特色,大致可以用古樸遒勁,清奇僻苦,自然深情來概括。他爲人崇古好古,不僅多寫古體詩,詩中多有古意,還多衛古道。但他復古又不泥古,經常創新求變,所以能在古樸中見新奇。如五古有上二下三的傳統,孟郊卻常用上一下四的句子,如“藏千尋布水,出十八高僧”(《懷南嶽隱士二首》其一)、“磨一片嵌巖,書千古光輝”(《吊盧殷十首》其四),陌生化的處理,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孟郊詩歌清奇僻苦的特點不僅跟生活困頓,仕途坎坷,老年喪子等造成的長期心情愁苦鬱結息息相關,也源於他好用“死、燒、折、斷、峭風、病骨、鐵發、怒水”等狠字硬語,營造出的意境和情感確實顯得奇崛險僻,與衆不同。而他有些詩歌則風格完全迥異,淺顯自然,情真意切。如前面提到的《洛橋晚望》等寫景詩和《遊子吟》等抒情詩,既流暢易誦,又意味無窮。

孟郊的詩歌品質高致且流傳深遠。特別是對宋朝詩風影響甚巨。錢鍾書曾說:“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孟郊與賈島合稱“郊島”便是始於宋朝。歐陽修在《書梅聖俞稿後》中曾言:“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鬱堙之氣”,蘇軾更是在《祭柳子玉文》提出“郊寒島瘦”之說。事實上,孟郊比賈島大28歲,是賈島的前輩,兩人雖偶有詩作相和,但彼此並不真正相知。只是因爲一來二人皆是韓愈的好友。韓愈認爲孟郊詩“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賈島詩“奸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詩歌風格有得一拼。二來他們都懷才不遇,仕途不順,生活窮困,畢生苦吟。孟郊嘆“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賈島則感“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二人的生活閱歷和創作體驗方面都有相似之處。

孟郊在仕宦一道幾乎毫無作爲,空有滿腔抱負。但他始終心慕古風,筆追古人,雖然風格上傾於險硬苦僻,但內容上卻多寫實,承繼了杜甫的現實主義精神,故爲後世所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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