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芳名


門前的木芙蓉被三月的春雨所滋潤,褐色乾瘦的枝頭吐出無數的小綠葉,在淺淺的春陽下搖曳。面對又一茬季節輪迴,我心中那些乾枯的記憶也開始甦醒,返綠。推開被時光關閉的厚實大門,思緒沿塵封的時段逆向而行,走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就看到了竹林掩映下那棟黃色的土磚房佇立於馬家弄子裏,也看到了佇立於時光深處的你。

你穿着一件玄色的對襟衫,白色的頭髮被一塊黑色的圍巾所包裹,正坐在大門外臺階上的一把靠椅上。你寬大肥碩的褲子被一條黑色的大圍裙所遮掩,當然,圍裙下雙腿之間還夾着個烘籠。你看見我來了,對我招招手,笑眯眯地說,妹伢兒,快來,我給你煨了雞蛋。我猶疑了一下,穿越時間的璧壘,趕緊湊到你身邊。你撩開圍裙,揭開烘籠的那被煙火薰成咖色的篾織竹蓋,用銅筷子在火灰裏翻撥出一個綁了紙的雞蛋來,在手上翻拍着遞給我。我扯掉捆綁雞蛋的線與紙,剝掉雞蛋殼,就有一個白嫩嫩熱乎乎的雞蛋在掌心。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已經很老了,稀疏的頭髮別在耳後如霜似雪。你經常用茶油拾綴那幾根白髮,茶油把白髮凝聚成一縷縷,更顯得稀少了,頭皮從發縷中顯露出來;兩顆因牙齦萎縮而顯得長長的牙齒,完全撐不起嘴脣的場面——嘴脣像朵枯萎的花,塌陷在牙牀上,皺皺癟癟;滿臉的褶子,每個褶子裏都隱匿着逝去的那些光陰,層層疊疊;你的耳朵很長很長,很長的耳垂打了耳洞,卻被歲月的塵垢堵塞;你的下巴肉佷垂很垂,有時候我頑皮地用小手去捏,會產生歲月在裏面淙淙作響的奇妙感覺。

你生於光緒28年,據說是位大家閨秀,念過幾年私塾。我正式認識你的時候,你會教我念《三字經》《女兒經》《增廣賢文》。那時候我還沒念書,一個字都不會寫,只會跟着你念白字。我母親說,白眼例子(白字)唸了沒用。後來證實母親是錯誤的,我就是因爲從小受這些白眼例子的薰陶——如細雨一般的浸潤土地——雖然土地外表並沒任何改變的痕跡,內部的結構悄然地鬆動。

夏季的時候你經常搖着一把扇子,躺在門前三沙坪地中的睡椅裏納涼。一把極爲普通的棕葉扇,讓你搖得風情萬種。你佈滿老年斑枯瘦的手持着扇子搖一搖,就把天上的星星啊月亮啊搖落下來。你癟癟的嘴脣裏,會撲颯颯飛出許多神奇而又美麗的故事,它們在夏季的夜晚裏肆意飛舞。故事裏的牛郎與織女,后羿與嫦娥在天空中下墜,進入凡塵,綴在夏夜的螢火蟲屁股後面閃光,螢火蟲攜帶它們在坪地上飛舞。我的眼睛追逐着,我的手捕捉着,我的心靈也吸收着那些閃光。

你有一雙小腳,你經常顛着這雙小腳在屋裏屋外走來走去,像電視裏踩着蹺的人一般緩慢笨拙。你經常在陽光下補你那長至漆關節的棉襪,剪去踩破的襪底子,用碎布給棉襪底子補上一層襪墊子。你的小腳一旦脫了襪子,幾個腳趾像蒼白的姜一樣歪擠在一塊兒奇醜無比,真不知那個年代的人審美觀爲何如此奇特。你拿着剪子給你的小腳剪腳趾甲,要把那些姜芽一個個掰開,然後把所有腳趾甲修剪得乾乾淨淨。你說,只有修剪掉長出來的腳趾甲,纔不會往裏歪刺着肉,走路纔不會疼。三寸金蓮,多麼好聽的名字,多麼殘酷的刑罰,它以頑強的姿態懲罰着你的一生。

你的眼睛總是蒙着一層白色的翳子,這層翳子嚴重阻隔着你對外的視線。你看人總是模糊不清楚,需要配合聲音來辨析,誰到了你的身邊。你的眼睫毛總是往裏長,刺激你的眼球,讓你時不時流淚一一你需要對着一面小鏡子用鐵皮夾子把長在眼睛裏的睫毛拔出來。那時候的我太小,並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是一項多麼艱鉅的工作。我只看見你總是迎風流淚,我以爲你是思念你逝去的幾個兒子和老公。

聽你說,你十四歲那年與你十三歲的男人拜堂成親,相繼生了十一個孩子,至於幾男幾女,究竟叫什麼名字,我至今沒有搞清楚。我只見過你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唯一記得印像深刻的是,你的長子叫連伢子,極爲聰慧,卻早夭。你說你的公公家有良田七十畝,娶妻兩房,你男人的生母雖爲大房卻已早逝,二孃掌管大櫃鑰匙,喫的東西都鎖着,只有她自己的孩子才喫得到。如果有點喫的,連伢子就不會死了。你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又流淚了,你重新拿起夾子,拔出因倒生而刺疼眼球的眼睫毛。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神州大地烽煙繚繞,正是走兵的時期。你說,日本鬼子來了,大家都躲進南山衝,某某伢子出去放牛,沒來得及躲藏,被日本鬼子挑在刺刀上耍娃娃……我知道戰爭年代的死亡對世人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一陣風吹過痕跡全無,彷彿一點表述的資格也沒有。後來我在網上看過不少爲日軍侵華洗白的文章,想必那些洗白者沒有切膚之痛,自然缺乏身受感同的同理之心。你說這話的時候,灰濛濛的眼睛裏閃出一瞬銳利的光,隨即被淌出來的淚水吞沒變得渾濁。唉,你又得拔出眼中的那倒生的睫毛。你拔得出刺痛眼球的眼睫毛,可那些傷痛與悲憤卻成爲你心頭的腐肉,總在你回想往事的時候流膿流血。

你屋裏的傢俱在歲月的侵蝕下淪爲深褐色,油漆龜裂卻深深嵌入木質裏並沒有脫落,只有上好的油漆纔會有那樣包漿。你的牀是老古董式花板牀(後來我才知那叫拔步牀),有古香古色雕花的牀頂前沿,彎曲迴環的蚊帳掛鉤,三塊平整的擋板壓着蚊帳,下面還有一塊老式踏腳板——據說,以前的男人若是不聽女人的話,就不準上牀,只能睡踏板。小時候我經常在你的牀上跳來跳去,這張牀如同你,一直沉默地接納年幼的我的折騰。你的櫃子也是古樸典雅的,兩扇櫃門上扭曲着花紋,中間卵形的空間嵌着琉璃鏡。櫃門中央的銅掛鎖與配飾雖然已經在艱難歲月兌換錢買食物,我根據撬去的痕跡依稀可以辨認,再用幻想加持,那樣的鎖當初該有多漂亮。

你唯一留下的遺物只有一個水菸袋,一柄黃銅的水菸袋,那張牀與櫃子在你去世後被無知後人拆了焚燒。你閒空的時候,會拿出那把水菸袋,在菸袋嘴塞上菸絲。你顫顫巍巍的手拿出火柴,擦,開始點菸,如同點燃以前的舊時光。水菸袋裏的水壺裏汩汩作響,或許你年輕時的光陰也會在菸袋裏汩汩地流淌吧。抽菸的時候你是愜意的,你灰濛濛的眼睛顯得更蒼茫深遠。不知你是不是也像我現在一樣,思緒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坐在西樓繡嫁妝。

我不知道飢餓對於你來說究竟是怎樣的概念,你的記憶裏滿是那飢餓的味道,那種味道發黴地貫徹你一生,長滿了歲月的斑痕。你有時候會撿起發黴的往事告誡我,喫飯不要總把飯粒灑在桌子上。你說,那時候(包括解放前與解放後),大饑荒,只要是綠色的樹葉子,都被吞進了肚子。好多人(包括你的另外幾個孩子)就餓死的餓死,飽死的飽死——你所說的飽死,說的是刨食觀音土脹死。你說你的男人真是好福氣,七十年代中期病得不行了,家裏唯一那隻蘆花雞,宰了給他喫,一口氣喫個精光,就嚥氣上路。是啊,在你眼中,做個飽死鬼,真是無上的福氣。

你沒有你男人的福氣。你中風在病榻上磨了三年,最後留着一口悠悠的氣息,不肯撒手塵寰。你在你的嫁牀上沉默地躺着,那三寸金蓮再也無法踩着你的踏板,在上面發出嘰呀嘰呀的聲音。你的傢俱更加沉默如迷,和你一樣陷入一種生命的衰微之境。你的呼吸逐漸孱弱,你把你的靈氣嵌入龜裂的油漆縫隙裏。八十年代末,你終於找了另外一種方式寄存你的精神一一口中含着一支人蔘,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享年八十八歲。

很抱歉,在認識你幾年時間裏,我一直不知道你貴姓芳名。年幼的我不太懂得操心大人的姓名,我只聽見別人叫你關娭毑,因爲你男人的諢名叫關公。在我的想象中,你應該有個好聽的名字,這樣才符合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體面,纔對得起你教我念的那些朗朗上口的白口例子,對得起你給我講述的那些精彩飛揚的傳說。在你的生命告別這個塵世後的某年中元節,我提起毛筆醮墨懸腕開始寫——我們這羣孫輩送給你的冥府財包。白色的紙張吸入飽脹的墨汁,黑色的字跡浮着殘存的記憶一一先祖妣馬母胡氏六十老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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