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初二，家宴到尾聲的時候，孩子們和老人都喫飽喝足，下桌玩兒遊戲或者喝茶去了。
只有我和妻以及小舅子他們兩口子一邊啃螃蟹一邊閒聊。
不知道怎樣一句話的引子，勾起說買墓地的話題。小舅子說，他最近正在選墓地，想在岳父百年之後找一個永久的“家”。
我有些傷感，大過年的，不想聊這個話題。
那個時候，還不到七點半，“送神”還沒開始。至少，我是相信，爸的魂靈會來這兒和我們一起過年的。我不想爸在的時候聊這個話題。
看着喝了不少酒，面紅耳赤的小舅子和妻討論的正歡，我一句都不想參與。反而希望他倆小點聲兒，別被岳父聽了去。
或許小舅子覺得這是一個有必要開家庭會議來討論的事情吧。最後，越來越大聲，似乎，也不怕岳父敏感了。
不一會兒，岳父從他臥室走出來，坐沙發上，一起參與意見了。
最後，在幾套方案裏，岳父還是默認了一塊“風水寶地”的。
小舅子似乎也挺滿意的說，想把岳父百年之後的墓地和他發小的爸爸——也就是那個叫張叔的科長（也故去幾年了），選在一起，做成鄰居。和他們幾十年前，住一個四合院一樣，還是“借壁兒”。
後來，小舅子說一句，姐夫，你看要不要一起買啊？
我心裏想，他們生前的兩個親家翁都沒有機會見上一面，喝過一次酒。百年之後，還湊合個什麼意思呢？
但我不能那麼直接啊，我只是說，以後，想把我爸，送回他的故鄉。
小舅子秒懂，連連點頭。
我看得出，岳父這麼一個堅強和樂觀的一個人，也不太想聊他自己百年之後的事兒。對於他自己現在癌症晚期，已經轉移到頭部的病情，他還是保有期待和信心的。
我看他每天好幾次自測血壓和血氧。一有點兒哪裏不舒服，就會和妻彙報，然後，聽話的吃藥。
就看岳父目前的精神狀態，如果你不知道他是一個癌症晚期患者，還以爲他六十多歲呢！
尤其是在我們一起“刨幺”（一種紙牌遊戲）的時候，岳父更是十足的精神，就是一個勝年的小夥子，也不一定有他那種打牌的氣勢——彷彿，他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一定要把對手打敗！
岳父在我沒放假回來的時候，會常常說，就想讓我早點回來，我回來就有人陪他玩紙牌了。
是的，岳父尤其擅長玩兒“刨幺”，而且，喜歡和我做對家。他說和我一起有默契，知道關鍵時候，幫着“打一手”。
對啊，玩牌的目的，不就是陪他個樂嗎？只要他快樂，他覺得舒服，就給以牌力的支持唄！
就像生活中，他喜歡在我家住，那就住唄，雖然他有兩個兒子。
有時候，我很想把岳父的故事寫成小說。但是，我又有點不好意思寫。我怕有人說，你岳父年輕的時候，還有幾分荒唐在呢？
唉！誰沒年輕過呢？誰還沒有點兒小過錯呢？
過去的，就過去吧！
就連岳母和妻都能原諒的事兒，在我一個女婿心裏，幹嘛還掛念呢？
我不能用我父親做出來的人生標尺，來衡量我岳父的生活方式啊。他們是不同的人生態度啊！
其實，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從不同角度看，哪裏非要弄出個對錯呢！
我有些時候，尤其是我爸去世的這近十幾年，常常把岳父就真的當成了父親——尤其是他叫我小名兒的時候。
岳父說話的聲音和我爸很像——清脆而洪亮。除了一些方言，帶有點兒拐彎兒的尾音，普通話的時候，我常幻覺是我爸在叫我——喫飯或者看電視。
以前，也聽妻說過，我和岳父有很多共同的喜好，比如都喜歡體育運動，喜歡旅遊，喜歡歷史，喜歡看紀錄片，喜歡喫肉，喜歡湊在人羣裏……
岳父年輕的時候，做過單位裏的採購。全國各地，幾乎沒過的省份不多。
他常常會給我講各地的風俗和見聞。我也喜歡聽，他也喜歡我的謙遜和好學。
我和岳父還有一個共同點是：喫飯快！
岳父常常在喫完後，刷了自己的碗筷（他年輕的當過兵，習慣了）然後，坐回餐桌，看別人只吃了半碗飯。說：小波給我鑲的這口牙最好用！和真的一樣，啥都能喫！
然後，就滿意的笑了，笑得很燦爛！
可是，他昨晚說的話，就讓我無語了。
他說，小波，過幾天你就去上海了，可能這是我們最後相見了，我如果有一天吧……
他停下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皺了一下眉，眼珠飄向眼角……
接着說：你在外地，就不要回來了……
我心頭一緊：幹嘛和我說這個！
妻弟媳婦忙走近來，說：呸呸呸，爸啊，你可不許說這種話，你身體好着呢，你要樂觀，要自信，要做我教給你的功法——在呼吸之間，納新吐垢，有病的細胞會消失，新的細胞會生長……
他倆去交流養生了，我卻徹底緘默了。
我不知道，岳父爲啥突然間和我說這話，好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真的有那一天，我會因爲在外地工作而錯過您的葬禮嗎？
雖然，我很怕這一天的到來！
那時候，這世上，就真的沒有一個再讓我叫“爸”的人了！
我已然沒有了親爸，我只想你長壽，在年節的時候，還有一個讓我叫“爸”的人，就像我爸還在一樣！
我不知道，別的翁婿之間是怎樣的情感。
但是，我知道，在我看來，您和我爸，沒有什麼不同啊！甚至，我和您之間，多了能夠坐下來喝酒的機會。
嚴格來說，我是從棍棒底下長大的孩子。我常常因爲學習成績不好而捱揍，甚至有了心理陰影。
直到我成年，甚至到我爸去世，我都沒能像朋友一樣坐下來，好好的和我爸喝過一頓酒，敞開心扉的聊過一次天兒！
有時候，我和岳父喝酒，常把他幻想成是我父親，我喊他一聲“爸”，然後，碰杯，一飲而盡！
有時候，即使不喝酒，就是無糖的飲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要的，只是和您碰杯啊！
我要的，只是叫您一聲“爸”！
可是，這一年，您突然蒼老了，您突然變得沉默了，我知道，您也一定在忍受着癌症的折磨。
但是，我希望，您能更堅強，能夠配合藥物，讓自己活得更久！
去年夏天，在您住院期間，我在新場古鎮的一個寺院裏專門給您上香祈福！
這是，我唯一一次有這樣的行爲，因爲，我一直不想給神仙帶來什麼麻煩，他們要解救的人太多……
我當時就想，如果您戰勝病魔，如果您長壽，我一定會去還願……
昨夜，在去“送神”回來的路上，我還和兒子說：要珍惜今天，珍惜遇到的一切，無論怎樣，都是一道必選題，沒有理由留下空白，因爲，不要有遺憾！
行文致此，我還在流淚，不知道爲什麼，最近淚窩子特別淺，往往一個電視劇裏的情節，都能讓我流淚……
其實，流淚有什麼丟人的呢？
我一個人，默默的流淚，一會兒就好了！或許，還有別的事兒，也可能會讓我笑……
還有三天，就要去上海，如果按原計劃，就要等夏末秋初才能回長春。可能，您又該期待我早點回來，陪您玩兒紙牌了吧？
希望您還能惦記着給我買大骨頭，燉一鍋酸菜湯，我再陪您喝一杯……
然後，聽我脆聲聲的叫您一聲：“爸”！
我們乾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