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紅樓夢》4.一眼萬年?紅顏知己?

先來說說甄士隱賈雨村之間的關係。

一個是秉性恬淡不求功名的神仙雅士。

一個是家道衰敗葫蘆廟寄居的末世窮儒。

我們說過一人不進廟,是因爲古代的寺廟都是窮途末路或者強梁躲逃之地。要說這原本着急進京謀取功名的窮儒賈雨村,怎麼會就在這葫蘆廟耽擱寄居下來呢?必是沒了盤纏後繼不利。

由此可見此時的這窮儒賈雨村,名副其實已經窮得叮噹作響無路可走了。

這種情況下,甄賈二人相識,窮儒想要結交雅士,原因不言自明。雅士亦愛慕才學憐惜儒生。於是,一個恭敬有禮,一個謙遜有度,遂成“友”。(不加引號,我意難平)

原本是男人之間的交往,一個豔遇悄然而至,讓讀者和雨村一起猝不及防。

雨村在士隱家做客的當兒,被一個姿容秀麗的丫環吸引了。書中寫得很清楚,這丫環叫嬌杏(此嬌杏,真僥倖!)看到這男子衣衫破舊,卻儀表不凡,就想起主人甄士隱常說要幫助賙濟只是沒有機會的人,估計就是此人了,出於好奇,就多看了兩眼。

四目相對。

雨村以爲女子有意,狂喜不已,便認其爲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此處劃重點)。回到破廟依然思緒不斷,將此豔遇時刻放在心上。

後續果然等到賈雨村飛黃騰達之際,回來送錢連夜將嬌杏接走了。這嬌杏確實好命,賈雨村原配離世後,就成正經太太了。

此處可以有音樂——只因在人羣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一眼萬年,一眼萬金。這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吧。

一段愛情插曲之後,我們回到甄賈友情上。甄士隱屢屢想要資助窮困潦倒的賈雨村,但他照顧其窮儒的自尊,並未貿然提出。當聽到賈雨村“釵在奩內待時飛”的抱負時,擊掌叫好,遂誠邀其家中小酌。

面對盛情厚愛,雨村並不推辭,他自認爲理所當然。酒餘趁興他袒露心跡,說神宗路遠沒有路費。於是甄士隱就抓住了機會,迫不及待送錢送衣。

賈雨村對於士隱的饋贈,略謝一語,並不介意。書中原話,他並不感恩。

再看甄士隱這邊,衣食住行,解決了衣食行,還有住呢!甄士隱老好人做到底,他寫好推薦信,連賈雨村赴京的住處都想一併解決了。誰知雨村一夜沒睡早走了。

 雨村這一走,竟有點倉皇出逃的感覺。他來不及告辭,來不及等待黃道吉日,他是怕甄士隱酒後反悔嗎,還是真的那般迫切,反正他頭也不回地討功名去了。從此山高路遠再不相見。

讀到這裏,是不是該佩服曹公巧思妙筆,一個嬌杏,一個士隱,一個無心相顧,一個有意資助,到賈雨村這裏的反應卻天差地別。人心似海,煞費思量啊。


我想聊的話題,是知己。我從這個故事中,發現知己一詞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

我們常常以某人爲知己,或者說,知我者莫過誰誰誰。發現了嗎,這種說法都很主觀,都是從自我的角度,臆斷出一個知己。

似乎很少有人說,我是你的知己。

因爲知己這個詞,是需要當事人認證的,是沒有標準的。也就是說,你不認可我,我肯定不是你的知己。若你認可我是你的知己,於是我就是你的知己。但我是不是你的知己呢,這又兩說。

就像剛纔的故事中,真正對賈雨村有知遇之恩一直幫他扶他資助他賞識他的人是甄士隱,可賈雨村卻沒有一絲一毫認其爲知己的意思,表現得相當輕慢與懈怠。

反倒無意中多看他幾眼的清秀女子,他卻以知己相待可見於本人而言,知己的認定是可以由心操控的。

我還看到一個博主,文章寫得特別好,於是有人私信他——你太瞭解我了,你是我的知己。博主回覆: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所以不會是你的知己。我寫的,不過是普世真理。

有點殘酷。人世間的情感,並不一定以相互爲終點。有可能,你以爲的知己,其實不是,而旁人眼中你的知己,你並不認同。或者,你無法成爲你的知己的知己,單向度的知己,還算是知己嗎?也許算,但並不是我們孜孜以求的那種了。

說起知己,你會想起誰?楊絳錢鍾書,李清照趙明誠,錢謙益柳如是,蘇東坡朝雲,可你發現了嗎,他們都是夫妻關係,愛情與知己,看來並不衝突,甚至可以相互轉化。寶黛之間,也既是知己,又是愛情。

這也就決定了,異性知己,很難與曖昧劃清界限。也就是說,異性口中的知己,其實是一個很曖昧的詞。藍顏紅顏,真被吸引了,誰又想去分辨究竟是什麼吸引了自己?只能繼續曖昧下去。

知己的精神內涵,決定了它還是要講求一點格調的。最美好的知己,莫過於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一個善琴,一個善聽,短暫的相逢,他們相得益彰一段佳話永流傳。

心心相印,是佛教的表達方式。佛祖拈花默然,迦葉會心一笑,心有靈犀,那一瞬間的默契,是多麼美好的境界呀。

有了魯迅瞿秋白思想上的認同,纔有了名句的傳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說普通點,知己是欣賞認同陪伴,高級點,知己是靈魂間的吸引追隨與契合。怎能不神往之。可是我們往往太過自負,忘了問問自己,我有靈魂嗎?如果有,真的值得另一個人欣賞認同嗎?你想要得到的,是傾慕,還是遷就呢?

向上傾慕,向下遷就,都不算是契合吧。何況,沒有誰註定無條件會適合你遷就你,沒有誰爲誰量身打造。於是結論來了——所謂知己,就是一個烏托邦。或者,就是一種主觀感受,

它佔盡美好,高於愛情,強調相互,渴望共享高尚的靈魂。太完美的東西,真的會存在嗎?

我不知道,但有追求還是好的。即便追求不上,我們還可以學學賈雨村,抓個美女,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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