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房轉讓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有歡樂幾家愁

幾家高樓飲美酒

幾家流落在呀嘛在街頭

咿呀呀兒喂聲聲叫不平

何時才能消我的那心頭恨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有歡樂幾家愁

……

雅麗倒完桶裏的垃圾,聽着垃圾車在黑暗中緩緩前行,猛然想起兒時這首歌,心中一陣悲慼。也許是鑲嵌在狹長高樓間的那彎月,那彎在冬日裏,在嚴寒,在這般寂寥,冷清街道籠罩着的蒼穹之上,關於那一彎月的所有美好,都隨着母親的溘然長逝而變得憂鬱,失落,甚至於絕望起來了。

感覺身體有點飄,腳步彷彿不受控制。她想起了母親講過奔月的故事,也想起李商隱寫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後悔嗎?走到店門口,張貼在門口的那張白紙上,四個黑色的“此房轉讓”的大字,如同心頭埋藏已久的瘡疤此刻忽然間被撕開,撕開粉碎,頃刻間,所有的傷痛,如春蟬般吞噬着肉體,連同兩天前因新冠而被奪命痛失母親的痛苦,將要生生打倒,壓垮她。


雅麗撲到牀上不知道嗚咽了多久,嗓子已經有點沙啞了,她擡頭,看着門外,除了偶爾一輛車孤獨的疾馳而過,馬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她聽見手機在不停的響,是兒子嗎?當兵的小兒子說今年要提前回來,大兒子也說和弟弟一起回家過年。

她擦去眼角的淚水,她不知道這半年來,她的視力已經下降了多少。再看看鏡子中的自己,一次次的化療,儘管醫生說已無大礙,但畢竟去了一次鬼門關,想想都心有餘悸,身體已經瘦到形容枯槁。

等雅麗看清楚屏幕時,她再一次欲哭無淚。原來是學校通知明天就最後一天了,要所有租戶明天必須交清房租,續簽今年的合同。那麼說兩週前,他們二十幾個人去學校找領導反映清況,要求減免房租的訴求並沒有得到改變。三十幾平米的房子,兩萬五一年的租金,一分也不少,人家爲你指明瞭兩條路,第一交房租,續簽合同。第二,把房子交給學校,由人家再轉租。雅麗痛苦的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雅麗才漸漸的從痛苦中甦醒過來,她腦子裏迅速的搜尋着一條出路。她還不到五十歲,她又想起了她的丈夫,十五年前當裝卸工,一不小心從車頂掉下來就丟了性命。雖然她也得到了一定數目的補償款,然而那時兩個兒子不到十歲,他們一家四口擠在巷道口那間小房子裏面,前面擺上貨架買菜,後面的上下鋪就是他們的家。

大兒子那時候老尿牀,都十歲了還是改不了。夏天還好,雅麗硬着頭皮將被褥曬到門口,好幾次被城管看見了,一頓臭罵。那是一間朝西的鋪面,冬冷夏涼,冬天無論爐火有多旺,人呆裏面都感覺是寒窯裏,被兒子尿溼了的被褥更是冰到蝕骨。更可恨的是她那時候忍受了多少白眼,看着別人捏着鼻子,捂住嘴巴嫌棄的表情,她心裏難受極了。

男人走後,雅麗的日子更加窘迫了。不過好在雅麗當姑娘時學了理髮,她開了一個理髮店,借錢將裏面裝修獨特,後面還可以住人。兒子的病終於好了,不在尿牀,不再有人進門捏着鼻子說屋裏空氣不好。兒子上高中那一年,一家人終於搬進了新家,一套一百零八平米的樓房,雅麗激動的流下了淚水。而她的小兒子不想讀書去參了軍。


雅麗感覺她的人生也不是那麼悲催,上天還是眷顧她們母子的。然而三年前,隨武漢疫情結束後,一波又一波的新的疫情不斷的蔓延,也波及到這個小小的大漠城市。接二連三的封城,關店,讓本就難以生存的實體店雪上加霜。

“麻繩轉挑細處斷,噩運轉找苦命人。”就在年初,雅麗因肚子疼痛難忍,結果檢查出宮頸癌。這個苦命的女人,已被生活折磨到對生死都有點麻木了。沒有太多的悲傷和害怕,小兒子請假陪她去省城做的手術,最後子宮還是保留住了。

然後就是化療,化療,一個人,沒人陪伴的化療。醫生告誡她,不能再聞藥水味了,理髮的工作已經不再適合她。手術回來後,雅麗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她最終含淚打印了那張“此房轉讓”告示。然而,幾年前搶手的門面房,在疫情衝擊之下變得一文不值,無人問津。

臘月,年關。雅麗想到了兒時,兄弟姐妹六個,喫不飽穿不暖,但父母勤儉持家,一家人和睦相處,那時候似乎每天都在盼着過年。可現在這是怎麼了?


“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雅麗的眼前浮現出幾年前的情景,可眼前分明是萬里空巷……

“我們都在,用力的活着

酸甜苦辣裏,醒過也醉過

也曾倔強脆弱,依然執着

相信花開以後,會結果

我們都在,用力的活着

愛恨成敗裏,贏過也輸過

也曾燦爛失落,無悔選擇

……”

雅麗走在幽暗的街頭,聽着路旁的門店裏傳來的歌聲,她不自覺的停下腳步,那歌曲一遍又一遍的循環在耳邊。雅麗竟然也不曾感覺到冷,她擡頭看着半彎新月掛在樓頂,竟沒了剛纔的孤寂,空曠。不遠處的巷子深處,不時傳來鞭炮的聲音,她蒼白的臉上似乎有了笑意,畢竟新年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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