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在北方的農村，照例是要祭拜亡故親朋，過了晌午，王大拿帶着兒子王小虎，驅車出了縣城，往鄉下趕。
目的地是桃源村的舊址，十幾年前合村並鎮，桃源村的村民有一半去了縣城，一半併入鎮上，原來的村莊，只剩下一片空殼子，在這空殼子羣裏，有一片廢墟，此時已經有一些原先桃源村的村民提前趕來，在廢墟邊上擺了香燭果品。
王小虎是頭一次到這裏來，不免好奇，問他爹：“您每年就是來這個地方？”
王大拿點頭，說：“這是咱們的根，你也記着點，等將來你老子腿腳不利索了，就得你來了。”
“哦。”王小虎應着，隨手幫父親把酒杯擺上，忽然又指着廢墟中間一塊墓碑問：“酒仙是誰？”
王大拿唏噓着：“酒仙是咱們村裏的老輩人，死了好些年了。”
他沒說慌，酒仙俗名叫李九，是桃源村人，抗戰時候死的，作爲李家唯一的男丁，李九的亡故意味着老李家絕了後，但許多年過去，即便桃源村已經成爲歷史，從這塊土地上衍生出的人們依舊每年都會回來祭拜他。
李九上頭有八個姐姐，到他出生的時候父母已經五十多歲，老來得子，這是李家的大喜事，孩子滿月的時候請了全村的人來喫酒，李老爹拿筷子沾了白酒往孩子嘴裏遞，誰想他舔了舔，笑得滿面燦爛，李老爹就很高興，說這孩子貼心，知道自家是釀酒的，於是一下生就好酒，這是好事。
得了全家人疼愛的李九，雖然生在農村，卻實實過着少爺生活，衣食無憂，李老爹請了先生在家裏教他識文斷字，詩詞歌賦，等他長大些，又讓他熟絡自家的買賣，但李九好酒的弊端也開始顯現出來，有好多次因爲醉酒誤事，虧了不少錢，好在沒有傷筋動骨，以李家多年積蓄的家底，也沒人追究他，村裏人卻給了他一個“酒徒”的外號。
酒徒李九名不虛傳，天天喝酒，頓頓有酒，無酒則不歡，醉酒則誤事，若不是眼見他自家做着高粱酒的買賣尚未關門破產，村裏人都要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家喝垮了。
李九長到十九歲的時候，最小的八姐出嫁，他打小跟八姐最親，許是父母年邁，可以說是未出閣的八姐將他帶大。
出嫁本是個好日子，李九那天依舊喝得酩酊大醉，趁衆人疏忽，竟然闖進新房裏摟着八姐不撒手，據說後來是被人架出去的，但緊跟着，李九喜歡自己親姐的流言就滿村子飛了。
喜歡自己的親姐，那不就是亂倫嗎？李老爹兩口子氣得臥病不起，不幾日，李九的八姐不堪流言與背後的指指點點，一頭扎進河裏去，撈出來的時候已經涼透了。
李家出了這樣的醜事，李九也覺得沒臉，更是日日酗酒，終年醉生夢死，從酒徒變成了村民口中的酒鬼，鄉親們憐憫他爹孃老兩口不容易，多照顧着他們家賣酒的營生，也算勉強過活。
日本鬼子來的頭一個冬天，李九的爹孃相繼病故，喪事剛辦完，村裏來了一隊鬼子兵，見東西就搶，見着誰家姑娘長得好看就給糟蹋了，一時間村子裏烏煙瘴氣，村民們哭爹喊娘，但又反抗不得，村裏的傻大個子見嬸子被欺負，抄起鎬頭要拼命，被鬼子兵一槍打死，老百姓何曾見過這場面，頓時嚇破了膽。
鬼子兵的頭頭是個八字鬍的矮胖子，腳上馬靴鋥亮，腰裏一把長刀，慢吞吞走進李九家，彼時李九藏在大門後頭，大氣不敢出，被八字鬍一把揪了出來。
“藏得挺好，可惜你身上的酒味出賣了你的位置。”
八字鬍站在李九跟前，笑吟吟說，單聽這一嘴流利的中國話，可不像個日本人。
原來八字鬍也是好酒的，他沒爲難李九，只是把堂屋裏一罈子酒抱走了。剩下李九半天沒回過神來，跑出門的時候，鬼子已經將村民集中在村口大槐樹那裏，八字鬍給他們訓話，說只要聽皇軍的話，不會爲難他們。
臨走的時候，八字鬍讓李九每半個月往城裏憲兵隊送一趟酒，這舉動隨後就坐實了李九是漢奸狗腿子的身份，於是村裏人再也沒給他好臉，當面罵，背後也罵。
“小九子，你還給他們送酒，你知不知道，那個八字鬍當着相親們的面糟蹋了孫家二丫頭，那孩子才十五歲啊，這些個天殺的禽獸，你還給他們送酒，得虧你老子娘走得早，活着也要給你氣死了。”五嬸子指着李九鼻子罵他。
李九從不申辯，也沒耽誤他繼續往城裏送酒。
轉眼又是一個冬天，李九用獨輪車推着幾罈子酒進了城，他再次見到了八字鬍。
“李九，你是個良民，是我們的朋友。”八字鬍拍着李九的肩膀。
李九笑呵呵把酒放下，又拿出一個小罈子遞給八字鬍，說：“這是神仙醉，您嚐嚐。”
八字鬍揭開酒封，一股醇香撲鼻而來，當即讚了一聲好酒，淺嘗一口，大呼神奇。
“可惜了，這酒的方子沒傳下來，我家裏也只有三罈子，都被我爹藏了起來，我怎麼也找不到，這一點還是我以前悄悄留下的。”
“找不到嗎？”八字鬍翻了翻白眼。
“我家的酒窖有些年頭了，裏面藏點東西可不好找。”
“我去幫你找。”
八字鬍不由李九分說，當即帶了五個鬼子兵開車出了縣城，一路朝着桃源村奔赴而來。
老李家的酒窖佔地不小，貼地面有一道厚厚的實木門，鐵皮封着，李九當即下了酒窖，一隊鬼子兵不疑有他，隨後魚貫而入。
那一天，桃源村的人聽見李家酒窖裏鬼哭狼嚎一般的叫聲，瘮人，酒氣熏天。李九把鬼子誆進酒窖，用鐵索卡住出口，在裏頭放了一把火，積年的酒窖付之一炬，連人帶酒燒了個精光，人們尋進去的時候，幾個人的屍骨已經糾纏成了一堆灰燼，難分彼此，於是村民們就地砸塌了酒窖，將一切埋了起來。
此後，桃源村每年都有人會祭奠李九，而以往他們口中的酒鬼，也變成了酒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