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读王国猛新著《江山犹是》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在中国艺术报,ID:目送归鸿,文责自负。)

天冷了,读点温暖的故事吧。

许多许多年以前,大概有十个世纪那么久,吴越之地有位一往情深的国王。每个春天,国王的发妻吴妃要回老家临安小住。有一年,吴妃在老家住得久了些,住在杭州的国王十分想念,于是修书一封,但信里只有几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位国王叫钱镠,据说他“目不知书”,但恰因为这九字情书“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后人评价他,“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虽复文人操笔,无以过之”。

过了约一百年,有一位留着大胡子的读书人,从京城(当时叫东京)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被贬到杭州做地方官。在杭州,他听到了一首山歌,叫《陌上花》,很喜欢里面的故事,却又觉得词句不够风雅,于是专门写下了《陌上花》三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一首:“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这位留着大胡子的读书人是苏轼,而《陌上花》三首和《陌上花》山歌,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钱镠与吴妃的故事。

这是很多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故事、熟悉的诗。钱镠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苏轼的“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就像是上学路上,在大脑里反复旋转的校园民谣:“……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就像是我忽远忽近,告诉你,他来自我的心。”

不曾想到,千年之后,在一本书里与这段典故、这几句诗再次相遇,却产生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动,恰似新人填旧词、他乡遇故知。相信书的作者写到这一段故事,也有从内心流溢而出的情感,所以他不仅在书里多次讲述钱镠的生平,引用苏轼的诗词,还以其诗句“江山犹是昔人非”为自己的新书取名——《江山犹是》。

《江山犹是》,是作家王国猛最新的学术散文集,笔者延续其借小散文求真学问的写作抱负,以信马由缰、不拘一格的风格记述其读书阅世的点滴心得或深邃思考。上下几千年,纵横千万里,从历史缝隙中感悟大道至理,在人间烟火处寻觅锦绣文章。

从历史而现实,从文学至文化,从学问及生活,作者所涉猎领域依旧广阔丰富,文字则一如既往地简约隽永、倜傥自如,但思绪更为飘扬,情感更为真挚,对万事万物的感受更为敏锐、学术问题的理解更为独特不凡。

翻阅全书时,目光正好触碰到这段对“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品鉴和解读,让人颇为心动:“田间陌上的花已开遍了,你可以一边赏着花,一边慢慢归来了。心中的思念明明是深切的,急迫的,表达却是温馨的,从容的。将军的气度,文人的温婉,二者兼备,既慷慨又感人。……难怪王士祯说其艳称千古,文人难为,比起那些绵绵情话,这简短的两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随后,作者笔锋一转:“以苏轼纵横之才情,写起诗文来当然妙笔生花,其叹往摹今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毕竟是接续演绎,比起原版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总觉得味道差了少许……所以情真意切处,实在不需要宏富的篇章以及华丽的语言。”

这些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精准独到的创见,恰是古人未发之言。以往的人,迷恋苏轼冠绝古今的才华,多半会觉得东坡居士的诗句比起钱镠理应更胜一筹。但王国猛却是以真心真意来设身处地揣摩古人,所以才能洞察幽微、突破俗见。

经典的文字需要在反复吟咏中体会其中的韵味,但更需要以自身情感来代入,才可以还原历史现场,并激活文字之中的能量。当然,我们如此演绎,并非指《江山犹是》的作者一定是借古人文辞,寄远人之思。事实上,作为一名聚焦于历史文化的写作者,既应有真纯诚挚的一面,也应有高屋建瓴、纵贯古今的格局和抱负。

《江山犹是》和王国猛以往的散文集一样,借古喻今,以今探古,思绪丰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仅是情诗,也可以视为对写作和书写者的文化隐喻:作者也许是在寂寞中等待灵感,也许是在孤独中守候佳人;但通过阅读此书,我们同样是以一种时而迫切、时而从容的复杂心态,等候着文化的回归与心灵的滋润——至少,我们因此对历史产生了更多的温情与敬意。

近一百年前,诗人徐志摩也曾追忆钱镠和吴妃的这段旧事,并且在散文《陌上花开》中写道:“陌上花开缓缓归,这不仅意味着悠闲、诗意,而更大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的心灵在恬静的陌上花开中恬静如花,回归自然,回归人类的历史与文化。”

还有一首名为《陌上归人》的粤语老歌里曾这样唱道:“斜阳伴晚烟,我像归鸟倦,晚霞伴我过稻田……从来情感多亏欠,不知道在哪一天,可再度回到你身边。”歌里的“你”也许是远方的爱人,也许是人们终生求索的学问至理;而在缠绵无尽的思念尽头,既是温暖的重逢,也是永恒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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