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不到五點就起牀了，去看日出。
廬山看日出最好的地方，是在含鄱口的犁頭尖，那裏離我住的賓館有五里多的路程，提前一個小時起牀，時間應該是蠻富裕的。不過走到賓館樓下，才感到不大對勁，四外裏是一片的黑咕隆咚，我如做賊般躡手躡腳地給自己尋一條出路。但各條道的大門都被鎖上了，這裏的治安，那是讓我氣急敗壞得好。
沒轍了，我只能壓低了嗓音，滿樓道地去喊服務員……服務員，那音量拿捏得很考驗人性，即不能太氣宇軒昂地吵着其他住宿者，又不能太聲若蚊蠅地讓睡夢中的服務員感受不到我的焦急。我就這麼賊一般地在黑咕隆咚的走廊中四處遊走，收穫着各個房間裏此起彼伏的鼾聲。這鼾聲中，尤以大堂角落裏的一處清晰而有勁道。我摸索着過去，藉着夜色，果然看到那裏躺着位保安。我輕聲地顫顫巍巍地說，“打劫，打劫”，那有力的氣息依舊我行我素地不屈而委婉。不得已，只能上去搖晃他，鼾聲戛然而止，人一下子驚起，看來卻是有些身手，竟嚇了我一大跳。
小夥子不滿地質問我，“幹什麼”？我心虛地回答，“去看日出”。看來這個理由還說得過去，小夥子支棱起身子看看窗外，有些嗔怪又很是認真地規勸我，“這天能有日出嗎”？我也配合着看看窗外，確是一片漆黑啥也看不着，但我既然已經把他叫醒了，也就只是堅持下去了，尷尬地說，“誰知道呀，既然起來了，就去看看唄，只是打擾了您的好夢，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在我一再的道歉聲中，小夥子睡意猶存地站了起來，帶我走到門邊，打開門，還好心地指了指含鄱口的方向。於是我被放了出來，從黑咕隆咚的大堂走進黑咕隆咚的夜色裏，我在夜色裏一個人奔赴五里外的含鄱口。
02
趕到含鄱口時，天已透亮，看日出的人還是比我想象得多很多。顯然大家都是知道犁頭尖是網紅打卡地，因而那裏已經人山人海。擠到半山腰，找個還算合適的地方席地而坐，這時才發現，犁頭尖的東方還橫着一座山，就是我昨天爬過的五老峯。
摸着黑擠在一起，大家也就不分彼此了，相互道出心中的疑問。一位東北的大哥話說得實在，“啥最佳觀測點呀，科學地說，從鄱陽湖上日出才能算數的，那也就是幾天的最佳觀測點”。大哥科學的定義，在一片笑聲中得到了周圍羣衆的認同。我笑問大哥，“那您再科學推測一下，今天的日出應是哪個方向呀”。大哥也不推辭，毫不含糊地說出了自己科學的猜想，“據我科學地推斷，應是在五老峯的大背兒頭上”。
東方天際發白，五老峯在後方明亮的背景下，顯現出簡潔的輪廓來，那輪廓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了一個躺着的偉人頭像，下巴、嘴、鼻子、額頭，乃至東北大哥所說的背頭都不差分毫。那是天地的造化，讓人看後歎爲觀止到無語的地步，它怎麼……他怎麼，就這麼像呢！該不會，這就是廬山與那位偉人間的淵源。
鄱陽湖上的日出，今天是絕對看不到了，不過，天邊上，飛起了一抹火燒般的朝霞，將東方的天際塗抹得絢麗多彩。而這也算是，對連夜趕來不辭辛苦地等待在這裏的人們，給與的一點點補償吧。
03
看日出的人們將要散盡時，我又開始向犁頭尖更高的地方攀登了。犁頭尖角峯，被認爲是第四紀冰川遺蹟，在百萬年前的冰河時期，由於冰川的侵蝕作用，而使得整座山峯峯頂尖銳，峯體峻峭，猶如金字塔一般，這是廬山典型的孤峯地貌景觀。
說到廬山，似乎就不得不提一提第四紀冰川。廬山爲世界地質公園和世界文化遺產，其地質和景觀特色裏，都記錄下了保存有第四紀冰川期重要遺蹟。
冰川期又叫冰河時期，是地球表面覆蓋大量冰川的地質時期。地球上的氣候並非一成不變的，通常在大的時間範圍內，地球上的氣候，都是在寒冷時期的冰期和溫暖時期的間冰期交替演變的。當然這種交替在更大的時間範疇中，也有體現，在地球地質史中，跨度百萬年以上，乃至幾億年的大冰期現今發現了五個，其中距離我們現在最近的，便是新生代第四紀開始的大冰期，冰期開始時距今約258萬年。
關於第四紀冰川，二十世紀福克斯有部動畫片《冰河世紀》，便以其爲環境背景講述故事的。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了劍齒虎、長毛象還有大樹懶，這些都是我們在第四紀冰川遺蹟中經常發現的動物，因而它們也成爲了冰河世紀裏的動物代表。而影片中這三個性格迥異的動物發現了人類嬰孩，並跨越千山萬水地爲他尋找生身父母，就十分有趣了，要知道，近來研究表明，這些大動物的滅絕都與史前人類的獵殺有很大的關係。
當然這是題外話，但人類從南方古猿向能人進化的時間點，確是與第四紀冰川期的爆發相吻合的。或許在那次大冰期到來時，冰冷的氣候導致大量植物逐漸消亡，我們祖先賴以生存的植物果實越來越少，因而一部分古猿不得不走出叢林，開始合作狩獵。攝取到大量動物蛋白，對人類大腦的發育和智力的提升是有很大幫助的，有了智力的加持，和工具的使用，人類在進化的路上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這或也是第四紀冰川於我們人類進化的重要意義所在吧。
登到犁頭尖峯頂，那裏巨石橫陳，亂松斜出。透過蒼翠的松林，可以望到羣山莽莽，大湖茫茫，此情此景，不覺會讓人脫口吟出，那句讓人熱血噴張的詩句：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04
站在犁頭尖角峯之上，就能看到山下含鄱口的石頭牌坊，和其後不遠處的復檐、碧藍琉璃屋頂的含鄱亭了。那個亭子在廬山的影像資料中經常出現，我覺得它都可以成爲廬山的形象代言人了。
下了犁頭尖，就到了含鄱口，從路邊的介紹中得知，這裏也有一處第四紀冰川遺蹟，叫做含鄱嶺冰刃脊。從含鄱亭到望鄱亭，再到忘歸亭的這一段山路，就在含鄱嶺的刀刃上走過去的。只是這嶺不如黃山鯽魚背那樣，兩邊陡峭得直白剛硬，這嶺上有着厚厚的土壤，因而石徑兩邊滋長出茂密的松林。由於松林的遮擋，我們也很難體會嶺脊爲刃的鋒芒，據說松林下，便是被上古的冰川切磨出的陡峭石壁了。
上文說了第四紀冰川期，那麼第四紀冰川與廬山又有着什麼樣的淵源呢？
第四紀冰川期學說，是20世紀初由幾位德國學者通過研究阿爾卑斯山的冰川期，而提出的。後來歐美學者通過研究分析得出，整個加拿大和北歐地區在第四紀冰川期都處於大冰蓋的覆蓋下。當然這樣的大冰蓋也會覆蓋在以青藏高原爲中心的中國西部，但我國東部是否存在第四紀冰川，西方學界持否定態度。
我國地質學家李四光先生通過日常的地質考察，發現我國東部地區可能存在第四紀冰川，這個猜想一經提出，以西方專家學者爲主流的當時地質學界，一片質疑之聲。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不信邪的李四光先生頂着巨大的壓力，開始了他的第四紀冰川學研究，他選擇的主要研究地點，就在廬山。
十多年後，李四光先生完成了對我國第四紀冰川研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冰期之廬山》，而廬山也從此成爲了我國第四紀冰川地質學的誕生地，和我國東部低山地區第四紀冰川遺蹟的典型代表，它也因此入選“世界地質公園”。
李四光先生以廬山爲樣板，將中國東部地區第四紀冰川期由老到新劃分出鄱陽、大姑、廬山冰期，再加上1937年H.von費師孟提出的末次冰期──大理冰期，由此建立了我國東部地區第四紀冰期的全系列譜系。基本契合了歐洲阿爾卑斯山嶽冰川的五次擴張期，所反映出的五次全球變冷事件。
我剛剛下來的那座角峯——犁頭尖，和我正在行走的這條冰刃脊——含鄱嶺，在幾十萬年前，可能被巨大的冰川所覆蓋，想想這些我就有些脊背發涼。再想想風餐露宿、含辛茹苦地進行地質研究的李四光先生，也可能會從這條冰刃脊小道上走過，不覺心中又滿是暖意。
在上個世紀早期的那個一窮二白又兵荒馬亂的年代裏，確實有許多像李四光先生一樣的中國學者，爲填補國家在地質學研究上的空白，而篳路藍縷地做出了大量的開創工作，比如張文相提出秦嶺—淮河線，比如馮景蘭發現丹霞地貌，比如胡煥庸在人口地圖上畫出的那條黑河—騰衝線，這些前輩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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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並不像刀刃的含鄱嶺冰刃脊有1250米長，這條路在含鄱口那裏還有着摩肩接踵的熱鬧，但過了望鄱亭就基本看不到什麼遊客了，終歸像我這樣一根筋地要把這路走完的人，不多。因而在這路上，倒是清淨。
快到道路出口時，犁頭尖和太乙峯已經雙雙退去，成爲了遠方的風景。要不是指示牌指引觀察這兩座冰川角峯，我都差點不認得，自己剛剛爬上的那座犁頭尖了。既然就要走到這條山脊路的盡頭了，倒不如在這無人的路上稍坐一會，欣賞一下雙峯林立的大美景色。
既然還在這第四紀冰川的遺址之上，那就把第四紀冰川的話題再延續一下吧。
李四光先生所研究的廬山，到底有沒有第四紀冰川？這在他先生提出這個理論時，就有一片反對之聲。起先我們總認爲那些反對聲，是西方學術權威的自高自大，不過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對此提出了質疑。
上個世紀80年代，以施雅風先生爲代表的反對者提出，我國除了太白山、長白山、臺灣中央山脈3500米以上的高峯存在第四紀冰川遺蹟外，其他東部地區和東北地區都缺乏古冰川存在的證據。
他們認爲李四光先生所發現的冰川遺蹟，很可能是泥石流等非冰川因素造成的。而東部地區，除了大理冰期外，李先生當年提出的三段冰期都缺乏有力的證據。即便如今，關於我國東部地區是否存在第四紀冰川的學術辯論依舊在進行着，雙方依舊在不予餘力地尋找着各自的地質證據，來完善着自己的理論。
爭論是件好事情，我們現在也有了這樣的時代自信，能坦然接受這樣的爭論。而科學的進步與發展，不就是在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路上批判着前行的嗎？
但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大家都對李四光先生報以深深的敬意的，感謝他開創了我國第四紀冰川的研究，正是他辛勤的播種與澆灌，才使得這項研究如今取得了累累碩果。
出了冰刃脊，就上了含鄱路，那是一條公路。路上路過中科院的廬山植物園，我猶豫了一下，不過沒有進去。我要先趕回賓館退房，然後奔往牯嶺鎮，開始今天一號線的人文之旅。
《匡廬筆記》全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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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雲行筆記，在此潛心打造屬於自己的《文化苦旅》，讓我們來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