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巴赫》:有巴赫就有远方

那个真名叫祁诗灵的女孩艾米莉,是否如她那喜新厌旧的父亲和母夜叉后妈所说的那样,回到了永州亲生母亲的身边并好好地活着?但是,金宏明颇费周折找到的那个很像艾米莉亲口描述过的废弃矿洞里,有一本艾米莉从金宏明的眼皮底下拿走的书《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和一瓶已经吃空了的“地西泮”安眠药,这样的情节铺排,使得艾米莉活着还是死了,真成了一个问题,“我陷入了迷茫和纠结之中,搞不懂谁说的才是真的。”

篇幅不大的《南方巴赫》,让金宏明和读者陷入迷茫的,何止艾米莉的生与死!

艾米莉在QQ上讲给金宏明听的那个像童话一样主角为羊的故事,那羊指代的就是她自己吧?随着艾米莉与金宏明的交往由线上发展到线下,艾米莉讲述的故事越来越完整,山洞里的羊由一只变成了两只,且长得一模一样,有一只羊还摔伤了,“我忘了告诉你答案了,那只羊(摔伤的那只)后来死了。”这是两人分别时艾米莉的特别交代。郑小驴为什么要让艾米莉在感觉再也见不到金宏明的时候做这样的特别交代?后来,从部队复员的金宏明应聘成功、做起了祁诗灵父亲掌管的“金山冶炼”的保安后,同事说起老板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曾被绑架过,“三天后才被人在一个废弃的矿井里找到,大女儿受了点惊吓,倒没大碍,小女儿的头部和腿都有摔伤,伤势很重,最终没能救过来”,金宏明猛然惊觉:艾米莉就是那个受了点惊吓的大女儿了?故事里的两只羊,指代的就是她和死去的妹妹?

那么,艾米莉告诉金宏明母亲与妹妹死于外出散步时遇到的车祸,未必是真。可她又何必跟偶尔相识的金宏明撒这样一个慌呢?如果艾米莉真如他们说的那样在被人绑架的过程中受了刺激脑子有点儿不正常,那她在QQ上若隐若现的状态,是因为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她脑子有问题后动辄被母夜叉关到废弃的矿洞里的缘故?

郑小驴写了一篇悬疑重重、直到曲终时也不肯给出正解的小说,尤其是金宏明在大理当兵期间于网吧收到的那封诉说写信人隐秘之事的邮件,真让我费猜疑:假如邮件不是艾米莉发的,郑小驴突然在小说中插入这样一段陌生人的宣泄,究竟在旁敲侧击什么?

也正是这几通来无踪去无影的邮件,让我警觉到,把艾米莉的故事写得影影绰绰,是郑小驴的主观故意,他根本无心再写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是谁让艾米莉的经历了这般苦涩的成长岁月,不是他想通过《南方巴赫》解决的问题,通过这篇小说,郑小驴想跟读者探讨的,是一个小镇青年闯世界时撞上南墙后在那个雪夜会奔向何方。

小镇青年,越来越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主力军,作家笔下他们中的大多数,怀着远大抱负来到大都市,眼看理想就要变成现实,又多半会折戟于生活的无奈,比如,像郑小驴在《南方巴赫》里塑造的另一个小镇青年、金宏明的表哥三岛。

三岛是金宏明他们家族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省城都市报当编辑。为了展示经过奋斗后赢得大都市美好生活的小镇青年的生存状态,郑小驴让和家族来往寥寥的三岛接纳金宏明住进长沙的家里方便学开车。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通过金宏明的眼睛看到一个成功小镇青年的状态:“他的两居室,从客厅到卧室,全市书柜。甚至马桶边都码满了书。我扫了眼书目,哲学、文学、历史、社科,五花八门……”以此同时,在三岛那辆蓝色的标致206里,全都是巴赫的CD——看来,三岛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然而,仅仅过了两年,金宏明退伍回到长沙去探望三岛,在三岛那比原来他寄居过的家宽敞了许多的新居了,“书全部处理掉了,打包转让给了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他又一个大会所,需要一些书来充门面,卖了十五万块钱,给我老婆换了辆车,正好够首付……处理了也好,你看我现在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不就应该这样嘛。”

对只用了两年就来了一个大踏步后撤的三岛,作者未做褒贬,但奋斗到能坐拥书城、能将心事托付给巴赫音乐的三岛,不应该以此回报自己做过的努力乃至挣扎,这一态度,郑小驴是通过退伍回来的金宏明所做的选择,给出的。

眼看虽不无怪癖终究算得上是一个成功小镇青年的三岛,不留半点遗憾地扑进世俗生活,拿着三万元退伍金的金宏明完全可以向三岛看齐,从此开始踏踏实实的生活。但金宏明不!他买下三岛的标致206后拉黑三岛,清除他留在车里的痕迹,比如,车载音响里的那首《两只蝴蝶》。想起艾米莉一耳朵就听出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金宏明替自己买来巴赫的CD,从长沙一路南下寻找艾米莉的路途中,他一直在听巴赫的《马太受难曲》。

演出编制极为庞大的《马太受难曲》,是巴赫献给自己信仰的一部鸿篇巨制,如若不是数十年以后门德尔松力排众议将这部伟大的作品搬上舞台,在《马太受难曲》里得到慰藉的那么多人,他们难以述说的痛楚能到哪里得到排遣?从与艾米莉初次见面时听不懂《哥德堡变奏曲》,到金宏明深入到艾米莉的成长环境后,“我全身心地沉浸在《马太受难曲》的世界中,虽然依旧听处处名堂,借着酒劲,这次却听得百感交集”——也用了两年,在三岛向生活投降的同时,金宏明已能在巴赫的音乐里“百感交集”了,可见,金宏明通过漂流瓶结识的艾米莉,是个可人的女孩,更是引导他看到生活本质的天使,是她那个羊的故事,让金宏明隐约感知到生活不只是表象,意外撞死一条狗后艾米莉的反应,则让金宏明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善良的意义。

金宏明与艾米莉的父亲正面冲突后于新旧年交替之际的雪夜夺路而逃。明明没有目的地,这一回,郑小驴给出的方向却是异常清晰:“熟悉的旋律中,我紧握方向盘,就像掌握自己的命运”,它让我想起了可与小说篇名遥相呼应的一本书的书名,《北方人的巴赫》。

《北方人的巴赫》是乐评人马慧元的成名作,在与书名同题的那篇文章里,马慧元写到了一个公寓设施修理工。这位明明拿着大学地质学位的曾经的白领,就为了能够在冬天开着车穿越加拿大到阿拉斯加,辞了坐办公室的工作,干起了给公寓里的租客修修补补的营生。“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不消说,马慧元故事里的巴赫,已不仅仅是西方音乐之父,他已具备了一种精神属性。现在,郑小驴让他虚构的人物金宏明也听着巴赫开始了一场“没有目的地,但我必须驾驶我的车”的远行,我读到他对金宏明的期许,既迷茫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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