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右岸和文青式懷舊的泛濫

本文爲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額爾古納河右岸》這本書我是從一個賣書的網紅博主那兒聽說的,他推廣此書不遺餘力,認爲每多賣出一本都是我們民族的幸運,再加上那麼多名人的鼎力推薦和豆瓣的超高評分,我才懷着好奇找來一看——雖然只看簡介就知道作者要說什麼,畢竟我也讀過幾本關於偏遠地區和少數民族的書,但矛盾文學獎的名頭還是讓我想着說不定能學到點東西。不過讀完後還是比較失望,因爲除了民俗學的一些內容(主要是迷信方面的)外就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了。

簡而言之,這本書可以說是原始部落日常生活的一個花式作死大合集,充滿了各種狗血故事——之所以說是狗血,是因爲那些橋段我們常能在自己身邊和電視劇中看到,而這些事情並不會因爲發生在“淳樸”的遊獵民族中就顯得唯美或不那麼狗血。另外我感覺作者有點向《呼蘭河傳》致敬的意思,不過在敘事水準和思想深度上都和蕭紅有差距。所以我的建議是,如果對遊獵民族的生活方式和傳統習俗比較好奇,那這本書的確值得一看。但如果更偏重文學方面的收穫,《呼蘭河傳》無疑是更好的選擇——這兩本書都是講東北的故事,一個主角是河邊山林中的獵民,一個是河邊城鎮中的居民,“原始”和“文明”這兩種生活方式互相對比着看還是挺有意思的。

這本書獲得的榮譽和口碑毫不奇怪,因爲讀書寫作的這個圈子裏基本都是文藝青年、文藝中年和文藝老年三類人,沾上“文藝”二字的人多少都有點懷舊情結,更向往回歸自然的生活方式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們在嚮往的同時常常會忽略一些殘酷的事實。比如這本書中的敘述者“我”就見識過很多文明社會的人難以接受的事——“我”的母親先後生過六個孩子,卻因爲風寒、感染和意外夭折了四個;部落的第二任薩滿生過五個孩子,也夭折了三個,表面上看都死於意外,但部落的人卻認爲和她跳神救人有關。他們對待夭折孩子的方式也很簡單粗暴,把屍體往白布口袋裏一裝,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事。另外他們安葬成年死者的方式是風葬,在樹上高處架個木臺子,直接把屍體放上去讓鳥類啄食。

除了安葬時由薩滿給死者唱歌外,他們沒有祭奠死者的特定場所和儀式。這和他們萬物有靈的信仰有關,認爲人和動物的身體只是個暫時的居所,死者的靈魂已經去了另外的地方,因此遺留下來的屍體沒那麼重要,迴歸自然就好。所以他們更看重靈魂而非載體,認爲除了彼岸之外,靈魂還可以在這個世界遊走在各個載體之間轉世投胎,而這些載體不只包括人類和動植物,也不限於山石和流水這樣的景觀,甚至可以是篝火、雷電、月光或清風這些轉瞬即逝的東西——這麼一看就很有點文藝的味道了,所以這種淳樸而又原始的價值觀被文藝愛好者們熱捧就很好理解。

但是說到底,這種原始社會廣泛存在的萬物有靈論,其實只是對痛苦和無力的一種粉飾罷了。如果沒有這種自我安慰的手段,在無情而殘忍的大自然面前,在親人像兒戲一般接連死去的事實面前,人們很快就會精神崩潰,根本無法生活下去。所以以前的人不得不發明出種種怪力亂神的價值觀來欺騙和勸慰自己,好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種萬物有靈論就是其中比較低級的一種。當然我們知道他們的這種信仰並非事實,與其把孩子的死歸因於觸犯了禁忌或神明的喜好,倒不如說他們缺的只是一管抗生素或者現代的監護制度而已。

如此之高的兒童死亡率在這樣的遊獵部落中屬於常態,能活過15歲的孩子大概不到一半。原始社會的人均預期壽命只有30歲,主要原因就在這裏。於是爲了讓部族延續下去,女人們就只能強忍着悲痛不停地生育,生育少或不能生育的家庭就會受到種種歧視和壓力。這在我看來絕對不是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可部落中的人們一邊拿神靈的意願自我欺騙,一邊頑固地拒斥現代文明,這完全是因爲無知,無論他們的理由說得多麼好聽或多麼文藝,無知也不會變成浪漫,只會讓他們繼續付出代價而已。雖然作者試圖表現出客觀中立的態度,但她還是在文中多次借敘述者之口表達了對現代文明的厭惡和對原始生活的留戀,也由此暴露出一些敘述技法的問題。

文中的“我”是鄂溫克族最後一個酋長的遺孀,這本書是以90歲的“我”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的自述來回顧鄂溫克族一百多年的歷史,那麼作爲見證者和當事人的“我”理應不該在敘述中夾雜那麼多的解釋——這些事情的背景、邏輯、文化對“我”來說都是深入骨髓的東西,那麼暮年的我回顧一生時,爲何要邊想邊解釋給一個並不存在的觀衆聽呢?我憑什麼認爲這個故事會有很多漢人讀者圍觀,所以在講述時要端着架子、擺好姿勢,做出一副講解的姿態呢?這顯然是不現實的。這本書雖說是親歷者的視角,但作者爲了讓讀者看懂,卻故意以一個文明社會的漢人(也就是作者本人)的眼光來寫這段歷史,對每一件事都要用鄂溫克族的邏輯解釋一番,以顯得不那麼離譜,這就造成了敘述和敘述者本身的割裂。我覺得更合適的方式是讓一個漢人記者(也就是作者本人)來採訪這個酋長的遺孀,然後再把她的講述整理出來,這樣就沒有違和感了。作者在動筆前決定敘述方式時應該是有點欠考慮,把自己和筆下的敘述者融爲一體了,所以我認爲文中那些拒斥現代文明的說法其實就是作者本人的想法,結果讓這本書的思想水平和藝術成就打了折扣,這無疑是個遺憾。

書中的遊獵民族過的雖然是原始部落的生活,但也不是完全原始,他們打獵還是要用槍的,放養的馴鹿還是要系銅鈴的,這些都是文明社會的產物,需要他們用獵物的毛皮和肉去和漢人做交易換取,所以他們其實並沒有完全脫離文明社會。此外鹽巴、麪粉、白酒、布匹等等不可或缺的東西也需要交易,他們自己是無法生產的。這樣的遊獵民族其實是徘徊在文明社會邊緣的羣體,他們需要文明社會的技術和器物,但拒斥文明社會的科學和文化、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甚至建國後還有很多獵民反對讓孩子上學識字——鄂溫克族的語言是沒有文字的,他們怕漢語會教壞孩子。

但文明社會的觸角還是強硬地擠入他們的生活。伐木和修路使得留給他們的原始領地越來越少,最後整個部族不得不遷入山下專爲他們設立的鎮子——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可喜可賀的。他們有機會擺脫矇昧的生活,融入現代文明,這相比於原始的生活方式無疑是邁出了一大步。但我知道作者和文青們不是這麼想的,他們更想痛哭流涕,哀嘆一種自然和傳統的生活方式的消失,就像他們總是爲城市的擴張和鄉村的消亡而痛心疾首一樣——對他們混亂的腦袋來說,現代化和工業文明是一種罪惡,原始和自然的東西纔是好的。

他們大概不會去想,正是因爲他們出生在現代文明的社會,才能在各方呵護下平安活過15歲,纔有機會上學讀書識字,纔有可能讀到這些描寫原始部落的書,然後用智能手機在網上大發牢騷,訴說文明社會的罪惡和原始社會的唯美,訴說他們對大自然的嚮往和對城市生活的鄙棄,乃至爲自己沒有出生在一個原生態的部落而哀嘆不已——享受着現代文明的好處而不自知,這就是典型的生在福中不知福、喫文明的飯砸文明的鍋。只不過那種唯美的生活只存在於他們的想象中,等真正體會過纔會發現沒有抽水馬桶、沒有空調暖氣、沒有熱水淋浴、沒有電力和網絡、沒有現代食品和飲料、沒有醫療和安全保障,更沒有個人隱私的原始生活有多痛苦,何況部落裏的人際關係還比他們經歷過的更狗血——只要是人類就會有相同的慾望和糾紛,但文明社會之外的非法地帶無疑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野蠻一些。

一句話,文青就是矯情。

原始社會總是有一些“智者”的,比如書中的敘述者“我”,還有部落的酋長和薩滿。他們的想法中往往透着大自然的智慧,這一點讓文青們很着迷,認爲是“天人合一”的究極境界。可我之前也說了,這種“智慧”只是建立在一種自欺欺人的價值觀之上的東西,是對痛苦和無力的一種粉飾。最明顯的體現就是他們的薩滿——這些神棍用跳神的方式救助傷病者,但必須付出代價,比如獻出一頭鹿或一個孩子的生命。因爲他們信奉的神,其意志是絕對的並且不可改變的,神想要的東西是一定要拿走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另一個差不多的東西來換,還要跳一整夜的神舞來求神開恩。所以這種跳神儀式說白了就是人與神之間一命換一命的交易——雖然這所謂的交易也只是他們的錯覺而已,可能本來就是一針青黴素的問題——無論作者多麼言之鑿鑿,書中那些扯談的“神蹟”我是不信的,他們把一切偶然、意外或者錯覺都當作必然,將自己的錯誤和疏忽全部推諉到神的身上,還由此制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禁忌,卻從不考慮是否該從制度上改變現狀。結果就是毫無道理的禁忌越來越多,包袱越來越重,卻沒有一條是有用的,意外該發生還是會發生,孩子該夭折還是繼續夭折,他們仍舊把這些痛苦都歸於神明,從不反思這是不是部落本身的問題。

相比之下,蕭紅在《呼蘭河傳》裏也寫了跳大神的場景,不過她把這些神叨叨的薩滿全寫成了無利不起早的騙子,這顯然更貼近現實。雖然二者描寫的薩滿可能有正版和盜版的區別,不過小時候的蕭紅以一個孩子的眼光都能看透的事,到了21世紀居然還有人用欣賞和崇拜的筆觸去寫,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我想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天才的目光總是能直達本質,凡人的眼睛卻一直被表象矇蔽。這一點讀者只要稍加比較便高下立判。

雖然處處可見美化的痕跡,但書中還是有很多以文明社會的標準來看非常扭曲的做法,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看。有人會說,我們不能以文明的價值觀去評判部落生活,就像不能以現代的價值觀去評判古人和歷史一樣。可問題是——除此之外還有其它標準嗎?或者你提出一個更好的來?在我看來,我們不但只能,而且應該或者說必須用現代文明的標準去評價所有的古代社會和原始社會,才能得出公正的結論——這一點我甚至都懶得解釋,因爲實在是想都不用想的問題——我們常常說要把某事或某人留給後人和歷史評價,如今我們對古人來說就是後人,在我們眼裏古人的事蹟就是歷史,那麼我們不來評價誰來評價?不用當今的價值觀評價用什麼評價?說話不能這麼雙標好吧?至於世界上殘存的那些原始部落的傳統,比如食人、割禮、活人獻祭等等,你認爲拿什麼標準來評價比較合適,儘可以在下方留言,我願意就此進行友好的討論。我始終認爲,這種評價並非文明社會的權利,而是文明社會的義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義務——無關傲慢,僅僅是發自良心的必然。但這些部落最終要怎麼選,是融入還是拒斥現代社會,是他們每一個個人的權利,別人都只能尊重。

最後,這本書出版的年代比較幸運,因爲後來審查制度收緊,什麼新中國成立後不能成精之類的要求讓這本書不太可能在今天完整地出版,迷信內容太多了。但知名作家面臨的環境還是比新手要好得多。比如王朔寫了本編輯都看不懂的天書,但他們還是得硬着頭皮,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因爲作者的招牌擺在那裏,不愁賣不出去。你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敢這麼寫,直接給你扔垃圾桶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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