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女人

        前兩天,故鄉老家的母親告訴我:玫瑰女人死了,死後三天才被人知曉。我心裏不由一陣驚顫。記得玫瑰女人好像也才六十幾歲呀。這些年我一直住在縣城裏,平時很少回老家。即使回去,也只是在母親家的屋前屋後,或者屋前的那片遼闊田野上溜達,很少會去光顧曾經住過的老屋,因而也多年未見住在老屋西側的燕子她媽,我們叫她“玫瑰女人”。

                          一

        鄰居燕子家有一個大院子,裏面種着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一到春天,那薔薇花猶如正當青春活力俏皮可愛的女孩,悄悄然越過高牆,爭奇鬥妍,芬芳撲鼻。常讓路過的行人駐足卻步,留戀忘返。

        我只知道燕子家的花園比我家的後花園還要美,可她家的花園裏到底種着哪些花草?哪些樹木?這一直是個謎,因爲她家的院門從不對外開放,而她家院子的圍牆又很高,站在外面,根本張望不到什麼?除了幾截樹梢倔強地突兀在院子的上空,偶爾,還能聽到從蓊鬱的樹枝間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聲。

        其實燕子只比我小一歲,每天的我,一有空就跟鄰居家的孩子們玩在一起,可燕子媽就是不讓燕子跟我們一起玩,她怕到處奔飛的我們一羣野女孩會將文文靜靜的燕子帶壞了,也因此,燕子每天宅在深深的庭院中,只與花木爲伴。

        我本就愛花。越看不到裏面的花,我越是嚮往。時間一長,竟硬生出幾分神祕感,這種神祕感越沉澱越濃郁,猶如夢裏看花,水中望月般充滿無限嚮往之情。 可我就是進不了她家的花園。 “庭院深深深幾許?”那時的我對於此中滋味,深有體悟。

          我家的後花園與燕子家的花園毗鄰而建,都說“牆裏開花牆外香”, 她家花事繽紛的時候,更讓我神思飛越。爲了一睹她家花兒的豔美,有一天,我搬來了一條方櫈,踮起腳尖站到上面,透過那堵花牆,我終於看到了魂牽夢縈的燕子家的美麗花園。花園的面積很大很大,花園裏果真種有很多的玫瑰花,紅的、粉的、白的,一叢又一叢,正絢麗地怒放着,美不勝收。花園裏還種有許多鬱鬱蔥蔥的樹木,枝繁葉茂,廕庇着樹下的玫瑰花。於是乎,我在心裏偷偷地稱燕子媽爲“玫瑰女人”。

      稱燕子媽爲“玫瑰女人”,其實真地並非言過其實,燕子媽的確長得好看。天生麗質的她,白裏透紅,玫瑰花般水嫩,再加上她很會說話,一說起來,眉飛色舞,似乎什麼都有點懂。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她是我們村裏長得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我們村裏最會打扮的一個女人。她的豔麗,常讓村裏的男人們神往,也常招來村裏女人們的閒言碎語。

                        二

        玫瑰女人是鎮上的人。本來家境富裕,聽說鎮上最熱鬧的老街中有她家的十間街面屋,一年中單靠這房租,已是非常可觀,還聽說她家還有很多土地。優越的家境,俏麗的姿色,可以想象年輕時她家的門檻差不多都被上門求娶的踏破過。玫瑰女人左挑右選,終於有了一位意中人。雙方約上父母,訂下了這門親事,等着擇日完婚。可沒過多久,政治運動到來,土地整改了。她家首當其衝,全部家產充公,父親還被劃爲地主。被批鬥幾次後,就被拉去後山槍斃了。那已訂婚的男方聽說此事,怕牽連上,從此以後杳無音訊。玫瑰女人痛心疾首。

      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玫瑰女人就嫁給了根正苗紅的燕子她爸。說是根正苗紅,其實在當時就是一無所有的貧苦大衆。燕子爺爺死得早,燕子爸被母親好不容易拉扯大。不過幸運的是老實憨厚的燕子爸學成了一手木匠活,有時還帶了幾個徒弟。雖只是個普通的木匠,但起碼能混口飯喫,而且還能使一家人衣食無憂。這在當時已是很不錯了。

          燕子爸長年在外。有時帶徒弟出門做工,有時帶上冷飯冷菜獨自去很遠的田地裏幹農活。天黑了,才扛着鋤頭回家。他永遠低沉着,穿着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舊布衣,還有那雙十分醒目的舊布鞋。被烈日曬得黑乎乎的臉上,沉澱着歲月中的滄桑,與玫瑰女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每天一大早,我聽到的都是玫瑰女人爽朗、清脆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從她家院子傳到大路邊,我知道打扮得乾淨利落的玫瑰女人要出門逛街了。玫瑰女人一天的任務就是出門買菜,在家燒飯,閒時打扮,空時養養玫瑰。

      讀書時,當老師講到《紅樓夢》中“人未到,笑先聞”的王熙鳳時,我立刻想到的就是我的鄰居玫瑰女人,她似乎也有如此的風情萬種。如果不是當時社會土改運動,我想如此美豔的玫瑰女人絕對不會嫁給忠厚老實的燕子她爸。

        村裏有個習慣,男人去田裏幹活,女人大多也跟去。生產隊大鍋飯時,男人和女人們平等賺工分,年終時,按勞取酬,分得糧食和不多的工資。如若單靠男人,怎能養活一大家子?我爸媽就每天跟着生產隊隊長去田裏幹活,拋下我們幾個小孩家裏附近到處飛奔,自由成長。玫瑰女人可算得上是村裏女人中的另類,她從沒去下地幹過農活。你看她每天這一身穿戴,嬌豔欲滴。除了臉上沒捈上胭脂,其他的裝扮與富貴人家的女人沒啥兩樣,這其實她本出身富裕,另外也是她男人將她慣的。只要男人願意,女人想怎過就怎過,管別人如何閒扯。燕子爸除了在生產隊賺工分,還兼職做木匠,帶徒弟,一人賺兩人的工錢還要多。女人不幹活,他能養她,他肯定也樂意讓女人在家悠閒着。這份寵愛,只有他自己懂得。否則怎會有玫瑰女人爽朗的笑聲,那滿園的玫瑰花?如此閒情逸致,若沒有最低的物質生活保證,肯定不會來着。

        玫瑰女人去逛街買東西,男人們都想跟她多扯幾句。有些男人還眼睛色迷迷地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欣賞着。有些男人不時地暴出幾句粗口,想盡法子佔她便宜。可別看燕子媽一個女人家,她笑得爽朗,而罵時罵出的髒話,也驚天動地。讓人很難想到這是出自一個穿戴如此漂亮的女人之口。玫瑰女人的許多故事,一直在村裏流傳着。年紀尚少的我素有耳聞,而且我也親耳聽到過玫瑰女人和賣肉李的一場精彩對話。   

        那一天,玫瑰女人挎着漂亮的竹籃,嫋嫋娜娜地來到賣肉李的攤子前。

        “燕子媽,今天打扮得這麼好看呢?就像仙女下凡來!”賣肉李油腔滑調,一味地讚美個不停。

      “今天怎都是肥肉來?”玫瑰女人一邊翻着攤上的肉,一邊嘀咕着。

        “好肉還藏着,專等你來挑。”賣肉李極是奉承。說着還真從底下袋子中拿出了一刀好肉,“你瞧瞧,這些肉都是精腿肉,若經你美手加工,絕對會是上乘好菜。”

        說到美手,賣肉李直將油膩膩的雙手伸向玫瑰女人那雙白嫩嫩的手,還嘻皮笑臉地恭維着:

        “你的這雙美手,你老公怎捨得讓你幹家務活,你若跟我,我肯定每天給你燒好喫的。”

      “好哦,今天先賣點好肉給我,下次你燒好喫的,我肯定過來享用。”

      每天出門買菜的玫瑰女人,已是老江湖,啥樣的男人她都見識過,賣肉李哪嫖得過她。接下來一兩個月,沒人再看到玫瑰女人到賣肉李攤前來買肉。等賣肉李將此事忘了一乾二淨,玫瑰女人又會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像幽靈般,神祕莫測。

                        三

        玫瑰女人除了會打扮自己,對自己孩子的打扮也超時尚。她有一兒一女,那就是剛哥和燕子。燕子從小就被玫瑰女人梳有兩條長長的馬尾辮,每次從她家院子中走出來,那馬尾辮一甩一甩地特別動人,再加上她穿的衣服總是很好看,在我們眼裏。在這個貧窮的村莊裏,燕子就像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小公主,嫵媚嬌貴。而剛哥也每天穿得乾乾淨淨,你一點兒都看不出他是個鄉村男孩。雖是一個大男孩,但剛哥活動的空間與他妺妹一樣,除了他家的玫瑰園,還是玫瑰園。我從沒看到過他跟村裏哪個男孩玩在一起過,我也肯定玫瑰女人是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女與村裏的任何孩子有往來。在她眼裏,我們都是一羣野孩子。

        至於玫瑰女人在家如何教導她的兩個孩子,我們也不得知,但剛哥在小學畢業時還真考進了鎮重點中學,又過兩年,燕子也如願考進了鎮重點中學,那時,我們可以想象玫瑰女人有多驕傲,有多幸福!兒女們似乎都很有出息,她所信仰的閉門造車式的教育方式似乎真有其成功之處。

        燕子和剛哥都去鎮重點中學讀書了,一週只回家住一天。院子中飛奔的依然是我們幾個野女孩,每天上山,下野,樂此不疲。春天裏,我們常常去山上折松花,挖艾青。那黃燦燦的松樹的花,滿滿地曬在大簍筐中,在陽光下灑下一層又一層的松花粉,香氣四溢。父母用瓶瓶罐罐將之藏起來,在清明節到來時用挖來的艾青搗成一塊塊方形的麻餈,然後再在麻餈上灑點松花粉,又香又甜,濃縮着故鄉獨特的一種味道,永遠甜美地留存在我們的記憶深處。而鄰居家的燕子卻從沒參與過我們的這些好玩的活動,以前沒有,現在去鎮中學讀書後更沒有機會了。她永遠缺席了和夥伴們一起玩遊戲的最美好時光。在她童年的記憶中,或許只有那幽深的玫瑰園,還有那以管理嚴格而出名的鎮重點中學。燕子從沒擁有過屬於她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童年時光。

      隨着燕子去鎮中學讀書後,那充滿神祕色彩的玫瑰園在我記憶中慢慢地遺忘了,不再像往日般籠罩着一層朦朧、神奇的面紗。有時候我會想:小時候的我爲何如此神往玫瑰園?也許其迷人的誘惑不單單是因爲裏面種有那麼多的紅玫瑰和白玫瑰,更是因爲玫瑰園中住着一個與我差不多同齡的漂亮女孩,她的名字叫燕子。

                          四

          燕子爸前些年去世了, 如今再次說起玫瑰女人,竟是兒女不在身邊的她死了,無人知曉具體死在哪個時日。那天,和她常聚在鄰居秋秋家聊天的芳芳媽忽然想至她,說怎好幾天沒看見燕子她媽。也怪玫瑰女人自己,老是將自家的玫瑰園關門緊閉,沒人能越過高牆直接去她家敲門。芳芳媽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去她家院子的大門前去叫呼,高聲叫呼了好長時間還是沒人。

      “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

        鄰居大夥越想越覺得可怕,於是去西村口叫來了我爸。我爸拿了把梯子,越過圍牆,終於敲開了她家的房門,這才知道玫瑰女人已死在浴室間裏,也不知具體犯了什麼病。

        這麼多年裏,每個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我也很少去了解玫瑰女人的故事。只是多年前母親曾說起過燕子嫁人的事,當年燕子和一個男青年相戀,玫瑰女人要求男方送上金項鍊金手鐲等彩禮。不知怎地,後來男方就沒下文了,兩人的戀情也自此告吹。再次聽到燕子的事是在七八年前,母親說燕子被一個男人從高樓上拋下來差點殘廢了。這事說起令人心驚肉跳的。原來與燕子同居的這男人是個癮君子,毒癮發作時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燕子在家裏休養了好長一段時日,最終又被男人接回去。聽說向來潑辣的玫瑰女人從燕子男人身上拿到了十八萬元錢,這才善罷甘休,只是可憐了燕子。

        在村裏算是個人物的玫瑰女人,她的一生卻以這樣的方式走向終點,不禁讓人感嘆。生命是如此無常,沒人能抵抗上蒼對每個人命運的安排。而我聽到她的死訊後,恍然間又想起了玫瑰女人和她的玫瑰園,那是我年少時夢牽魂縈的神祕之地。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