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我老家在四川東北部羣峯簇擁的大巴山區,我們落腳的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懸在山腰,海拔千餘米。山下有一條浩蕩的大河,河對面是楊侯山,許朝暉的家就在楊侯山的腹部,那裏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學。她爸從部隊復員回來後當了教師,但沒在石船教書,而是派到我們村的鞍子寺小學當了校長。站在鞍子寺的操場上,可以望見許校長家門前那叢水竹林,也可以望見他家做飯時升起的炊煙,但要回去一趟,則須把一個“U”字形從頭走到尾,這沒有大半天工夫絕對不行。當地流傳着這樣一首民謠:“兩家相隔一條河,打情罵俏任吆喝,要想過去親個嘴兒,哥你莫怕走斷腳。”
  
  許校長家很窮,按村民們的說法,窮得“舔腳板”。貓舔腳板是爲了洗臉,人舔腳板,就是吃腳板上沾帶的豬屎牛糞——這是窮得沒辦法的意思,也是窮得絕望的意思。但許校長似乎一點也沒絕望,他從家裏背到學校來的糧食,不是紅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罷,我們都見他嘴脣溼潤,鼻子裏噴着熱氣。當時的鞍子寺小學,加許校長在內共有三個民辦教師,老的姓吳,少的姓江。吳老師和江老師都不是我們村的,家境很寬裕,他們不僅把大米帶到學校來,還經常吃肉,如果肉斷了頓,就到我們村裏去買狗。那時候,家家產戶都養狗,有的還養了兩三條,只要出高價,吳老師和江老師總能吃上狗肉。貧富的懸殊使三個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個竈,許校長一竈,兩個教師一竈。這裏的“竈”是合夥的意思,其實學校只有一眼竈,墩墩實實的土竈,被一間破破爛爛的木屋圍住。每次做飯,吳老師和江老師都率先搶佔位置,許校長從不說什麼,不過他也有怨氣。他有怨氣不是因爲兩個教師總是搶佔廚房,而是他們炒肉時留下的香味,在竈臺邊久久不散,彷彿故意折磨他,讓他心裏怨自己太窮。
  
  有一陣,許校長工作忙不過來,就跟兩個教師達成協議,合夥開飯。既然合夥,柴米油鹽就稱斤論兩地平均支出。這可苦了許校長,他再不能全交粗糧了,全交粗糧人家就不跟他搭夥。更讓他苦惱的是,輪到他做飯時,加菜油只是有那麼點意思就行了,可吳老師和江老師就要抱怨,說老許,這到底是豬草還是人食?有時甚至憤憤然地把乾巴巴的菜葉倒進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隨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鐵瓢菜油,滿滿當當的一壺油,沒多久就見了底。關鍵是他們還要吃肉,但許校長交不起肉,他不交肉,兩個教師也忍着不吃。許校長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兩個教師卻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時間,就自己帶肉來吃,當然不放在公菜裏,而是單獨做出來埋進兩人的飯碗底。許校長聞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們從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摳出肉片送進嘴裏,但他裝着沒聞到,也沒看到,三扒兩扒把飯吃完,就走出那間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吸進了油菜花的悶香或者成熟稻穀的清香,有時還有農人燒莊稼稈的煙味。這些氣味很快讓他忘掉了吳老師和江老師碗裏的肉,忘掉了他們吃肉時油汁從嘴角邊流出來的樣子。
  
  許校長不吃肉卻還是那麼精幹,他在部隊當的是儀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們從沒見他把手反剪到背後,也從沒見他站着或坐着時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夥不到一個半月,到底還是分了竈。
  
  分開的前一天,他們去鄉上領了工資,回學校後,吳老師對許校長說,老許,今天領了錢,就奢侈一回吧。許校長問怎麼個奢侈法。江老師說,我從家裏帶來了兩斤酒,可惜沒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許校長說,那怎麼辦呢,我也沒有肉。吳老師說,我們知道你沒肉,不過沒關係,可以進村買嘛。許校長的臉漲得通紅,他是在愧疚,對家人的愧疚。這段時間,他的臉上經常出現這種顏色,特別是當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蘿蔔時,這種顏色就很久不退。吳老師開導他,說老許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銀啊看得太重,該用就用,用了還會來的,不用它永遠不會來,是吧?這種話許校長並不樂意聽,它的意思等於是說:你這輩子就是一副窮相,想靠節約致富,沒門兒。許校長爲爭口氣,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學後,三人走進村裏去買雞。窮得舔腳板的許校長也捨得買雞吃了,讓村民感到格外新鮮。問了十餘家,不是雞太小,就是母雞正下蛋。許校長說既然這樣,就以後再說吧。這時候,不知哪個村民點撥了一句:符代珍家裏有隻大公雞,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親,我們家的確有隻大公雞,但我母親不願意賣,說什麼都不賣。
  
  許校長說,嫂子,我們出市面上的價錢,你爲啥不賣呢,都說雞要漲價,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漲得起來呢。母親笑道,這隻雞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還等不起?兩個教師聽出許校長其實是在勸說我母親不要賣雞,非常生氣。吳老師說,誰說雞要漲價?鄰近幾個鄉鎮都發了雞瘟,雞瘟是跟風走的,馬上就要傳過來,十天半月後別說漲價,怕是送人也沒人要。這消息我母親今天上午就聽說了,儘管消息明白無誤,但母親還是不賣。三人無奈,只好走了。他們剛出腳,母親就捧出一把玉米,並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兒混合在玉米里,給那隻大公雞吃。吃了一陣,母親撒腿就往外追。我們家離學校有二里多地,母親追到半道才把三個老師叫住了,母親撩了一把額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說,算了算了,就賣給你們吧,誰叫你們是娃的老師呢。
  
  回來,雞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兒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師先把雞提起來,見那麼重,樂呵呵的,又傳給吳老師,吳老師一樣樂。接着許校長接了過去,許校長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雞嗉子。許校長咧了咧嘴,臉又漲得通紅,說,這雞……好肥。
  
  許校長摸雞嗉子的時候,母親的眼光擰成了一條繩,待許校長的話出來,她就笑逐顏開了。母親是感念許校長沒把她點破,一邊給雞過秤一邊說,許校長,聽說你家女子很不錯呢。
  
  許校長的臉不再紅了。說到女兒,他立即忘記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記了自己正遭到雞主人的暗算。他開始以故作謙虛的口氣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女兒。其實他女兒我早聽說過,知道她跟我讀同一個年級,知道她的成績好。我們那時候經常舉行全鄉統考和單科比賽,每次我都發誓拿全鄉第一,但每次都有個叫許朝暉的人磐石一樣壓在我的頭頂。我開始不知道許朝暉是誰,以爲是個男生,後來才聽說是許校長的女兒。我比不過一個女生,一度讓我很泄氣,但母親安慰我說,人家有她爸每週回去指點,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雖然識得些字,可他長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經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親又這樣說,她說許校長,要是我們家也有人給娃指點,你女子不一定考得過他呢。對此,許校長當即否認了,他說自己根本就沒給許朝暉指點過。沒時間啊。許校長說,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給我留着,我還沒進家門,幹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時間指點朝暉啊。
  
  他這樣一說,不僅我母親不高興,吳老師和江老師也不高興,尤其是江老師,因爲他正教我。許校長說到興頭上的時候,江老師攔住他的話頭說,老許,我先把錢墊付了,回去再結賬行不行?可是許校長根本沒聽江老師的話,他還在說他的女兒。他說我們朝暉沒別的,關鍵是她把讀書當成快樂,這讓我太滿意了。她纔多大年紀啊,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父母讓我念書,我就像喝黃連一樣呢。說罷許校長嘿嘿地笑。母親見說到許朝暉的年齡,就問你家朝暉今年多大?母親的心思我明白,她這樣問,是想讓我從年齡上把許朝暉比下去,因爲我在我們村裏發矇算早的,而且中途從沒留過級。
  
  當許校長說出他女兒的年齡之後,母親頓時泄氣了。
  
  許朝暉比我小了整整兩歲!雖然她跟我讀一個年級,卻比我小了整整兩歲!
  
  泄了氣的母親反過來指責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親不這樣說,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發燙。但我暗想,反正還有一年就畢業,到時候看誰能考進縣裏最好的學校。
  
  江老師付了錢,他們就把雞提走了。母親好像是因爲佔了老師們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裝了大半簍子土豆,還從屋樑上剪下一串幹辣椒,讓我背到學校裏送給老師。母親說,雞肉燉土豆,再撕幾個幹辣椒進去,味道特別鮮。走在野花怒放闃寂無聲的山道上,我想母親這是何苦呢,給雞喂的東西,絕對值不了五毛錢,可這半簍土豆加一串幹辣椒,幾塊錢都搭了進去。到學校時,見許校長蹲在竈房外殺雞,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筆直,他彷彿時時刻刻都在向人們提示:我是儀仗兵出身。看見我,許校長說,天都快黑了,你來學校幹啥?我把母親的話轉述了,許校長很高興,忙把簍子從我肩上接下來。這過程中,吳老師和江老師出來了。他們已經聽到了我的話,也很高興,但他們說,既然背來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須付錢。我當然不能收錢,手插進包裏不停地往後退。江老師摸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嚴肅地對我說,拿着,夠不夠就這點兒了。吳老師過來摟住我說,聽話,把錢拿回去,告訴***,她的心意我們領了。這時候,江老師舉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掙脫吳老師的胳膊,把簍子裏的東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後,我把經過告訴了母親,母親問道,他們給錢的時候,許校長怎麼說?我說許校長沒吭聲。母親嘆了口氣:許校長就是不會做人。母親的話代表了我們村多數人的意見。儘管大家都知道許校長書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責任心,可就是很難找到一個人喜歡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們徹底分竈,就是因爲吃了那頓雞肉,其中的原委,過了十多天我們才知道。那天江老師進村來找我鄰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盤還沒鋪開,江老師就說到了那天吃雞肉的事,只說了半句自個兒就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那天雞肉剛下鍋,三個人就開始喝酒,其實就是他和吳老師勸許校長喝酒。許校長酒量不大,但他沒改軍人性子,勸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實實地喝,吳老師和江老師卻只沾了沾嘴皮。許校長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當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雞肉也熟了,於是兩個老師就着燉鍋,從從容容地啃,幾斤重的雞肉啃了個精光。收拾了碗筷,許校長還沒醒來,他們想把許校長搬到他房去,但他個子太大,搬不動,也就只好不管他,關了廚房的燈,各自回屋睡覺去了。
  
  許校長是後半夜醒來的。江老師說,他起來上廁所,看到廚房的燈亮着,就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口前張望,他看見許校長低着頭,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講完江老師又說,老許不把他女兒帶到鞍子寺讀書,說是因爲他女兒放學後要做家務,其實是怕我和吳老師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說了算,幸好有學生爲我說話!言畢,江老師親熱地拍了拍我的頭。我當時想,要是母親不讓我送土豆去,許校長醒來後吃什麼?
  
  散夥之後,許校長上街請人爲他敷了個土爐,從此,他把鍋碗瓢盆包括土爐都堆放在自己那間窄小的寢室裏,做飯也是在寢室門外。爲什麼不早用這辦法呢?許校長一定是這麼想的。他終於能夠單門獨戶地開伙了,爲此,他覺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進入畢業班,許校長成了我的老師。與此同時,許朝暉成了我們班的插班生。
  
  江老師說許朝暉以前不來鞍子寺讀書,是許校長怕他和吳老師教不好,現在看來像真有這麼回事。
  
  報名的前一天我就聽說許朝暉來了。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說真的,我早就希望許校長教我。我曾經在教室外面聽過他朗讀課文,他讀課文的時候,雖是挺拔着身姿,聲音卻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吳老師和江老師,儘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卻乾癟癟的——可是,他爲什麼要把許朝暉帶來呢?許朝暉在對河的時候,就壓得我窩窩囊
  
  囊的,現在跟我在同一個班,我恐怕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許朝暉的樣子,包括她的長相和寫字的姿勢,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雞啼二遍,我才轉而給自己打氣:許朝暉算什麼,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誰知道,見到許朝暉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爲她漂亮,這聽起來有些古怪,但當時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她雖然比我小兩歲,個頭卻跟我差不多一樣高。她的臉很圓,眼睛水汪汪的,頭髮鬆鬆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頭髮。我們那地界,女孩子的頭髮一旦長過耳根,好壞都要弄成辮子的,但許朝暉的頭髮已經齊肩了,卻沒編辮子,風一吹來,髮絲自由飄動。最招惹人的,是她的頭髮隨風亂舞,她卻並不理會,直到山風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邊一撩,露出好看的額頭。
  
  正式上課那天,許校長就讓許朝暉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讓兩個成績好的互相促進,但對這種安排,許朝暉和我似乎都並不太願意接受。從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當成了競爭對手,我們都不希望與自己的競爭對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麼說,兩人還是坐到了一張桌上。坐到一張書桌上我與許朝暉根本就沒有交流,她對其他同學很柔婉,很親切,在我面前卻十分傲慢,似乎也不願意正眼瞧我。有時候,許校長在黑板上寫出一道題,先不講,而是讓同學們相互討論——其實也就是讓我和許朝暉討論。班裏共有十二個學生,老實說,除了我和許朝暉,其他人想考上重點中學根本無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學,想憑讀書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斷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這個冤枉錢?我們那裏的人大多是這麼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個同學和他們的家長,幾乎都在算計小學畢業後到底是出門學手藝還是回家種田。對許校長的用意,我和許朝暉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試圖跟她討論,但她披散開來的頭髮總是遮住她的臉——我只好作罷。
  
  正如許校長所說,許朝暉把學習當成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有好幾次,我看到她演算題目的時候,竟然對着題目偷偷發笑。她好像把那些題目當成了有生命的東西,題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務,就是把謎底揭穿,讓題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個月的課,許校長進行了語、數兩科單元測驗。測驗的結果是許朝暉兩科成績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沒有任何一點污跡,一步緊接一步,就像水往低處流那麼自然。見到這樣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見到美麗舒展的俄羅斯體操運動員霍爾金娜一樣,第一感覺就想給她打高分,何況許朝暉的解答完美無缺。說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輸了,差不多認爲自己真的不如許朝暉了。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很快發現了許朝暉的弱點,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爲她比我細心。跟我相比,她的反應說不上快。單元測驗之後,許校長總是抽許朝暉上黑板答題,有好幾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筆,老半天才寫出一個字。這期間,許校長走到我旁邊來,他看見我很快就把那道題明明白白地做出來了,可他女兒還沒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一陣,許朝暉還沒列出第一道算式,許校長忍耐不住了,走上講臺,低聲喝道,下去,沒出息!許校長失望得臉都變形了。許朝暉轉過身,把粉筆擱在教桌上,跑下來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學,而且特別把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同學們都望着她,證明大家都聽到了許校長的話,她的臉紅得像是要把頭髮給燒起來。
  
  這樣的事情接連發生了五六次後,許朝暉對上黑板做題產生了明顯的恐懼,許校長一點她的名,她的身體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時候,動作比以前遲緩,拿粉筆也很猶豫,剛把白色粉筆拈起來,又換成藍色的,藍色的還沒拿穩,又去找紅色的。在她翻找粉筆的過程中,許校長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們都爲她捏一把汗,但許朝暉側對着她父親,看不到她父親的眼神,她還在挑選粉筆。當她拿起一支黃色粉筆時,盒子裏所有的顏色都挑盡了,我們想她應該做題了吧,然而她沒有,她把黃色粉筆放下了……
  
  就在這一瞬間,許校長手裏的教棍啪的一聲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全班都怔住了
  
  許朝暉痛得身子一縮,拿起最初選定的白色粉筆迅速轉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親一樣站得筆直,可是,這次拖了將近十分鐘,她也沒寫出一個字。
  
  許校長又在她背上掄了一棍,大聲喝道:滾下去!
  
  許朝暉下來,伏在書桌上哭了,嬌小的身體一聳一聳的。教棍是用操場邊的斑竹條做成,竹身柔軟而質地堅硬,我曾嘗試過母親手裏的斑竹條,知道那東西抽在身上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但許朝暉哭,大概不僅因爲痛,還因爲她當着全班的面受了父親的凌辱。
  
  我們都以爲,從此以後許校長不會再讓女兒上黑板做題了,誰知許朝暉越做不出題來,許校長越是把她掛到黑板上;越是讓她掛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題來。這樣,她捱打的次數成幾何數增長。每次她在講臺上捱了教棍,當時不哭,下來伏在桌上哭,聲音雖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厲害,因爲她的脖子在顫動。
  
  從此,許校長的眼裏經常佈滿血絲,像一夜沒睡好覺似的……
  
  轉眼間冬天到了。我們那裏的冬天很冷,朔風翻越秦嶺直插巴山,帶來彤雲和大雪。除了颳風下雪,還打黑霜,清早起來,田地樹身房頂到處都塗抹上光滑油亮的烏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頭都能凍裂。每遇這樣的日子,大人就爲我們上學準備一隻火籠。爲攜帶方便,大多是在廢舊的瓷盅裏裝上燃燒的木炭,上面系一根細長的鐵絲。上課的時候,我們可以把腳放在火籠上,下了課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個同學,除許朝暉外,都有一個這樣的火籠。我不知道她是否羨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雖然她比我們穿得整潔,可衣衫單薄,下了課,她的脖子就縮起來,頭髮鋪在桌面上。其間,我聽到她的牙齒總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響聲,咯咯咯的,兩隻手還交換着抓撓,那是手背上的凍瘡在癢。她上黑板做題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手腫得發泡,發青,手指也很難捉住粉筆,捱打之後,一痛,一哭,就癢得更難受了。
  
  十二月底的一天,實在是太冷了,我們班按常規坐進教室準備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其他班級的學生卻喧喧嚷嚷地到操場上集合放學了。我們也想放學,可是,許校長已走上了講臺,掃視同學們一眼,說,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聽講吧。這已經是嚴苛的許校長對我們作出的最大讓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興興地在騰出的空地上圍成了一圈。十一隻火籠放在面前,散發出的熱量儘管不多,但已經讓土牆屋裏溫暖了許多。許校長見幾個同學的火籠快熄滅了,還回到寢室拿來火鉗,把礙於通風的死炭夾出來。課上到中途,許朝暉旁邊一個女生見她的鞋騰騰地冒着熱氣,知道肯定是上廁所的時候被水打溼了(雨天和雪天我們都有膠鞋穿,但許朝暉只能穿她母親做的布鞋),就指了指火籠,意思是讓許朝暉把腳放上去。許朝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溼得最厲害的那隻腳塞進了兩根鐵絲之間。
  
  她剛剛塞進去,許校長就揚起了鐵火鉗。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當我們反應過來,火籠已被打扁,炭星四濺——好在許朝暉的腳抽得快,否則後果極其嚴重。
  
  許校長憎惡女兒居然經受不住這樣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兒鍛鍊成鋼筋鐵骨,以便將來能抵擋來自外界的所有傷害。
  
  許朝暉好像真的成了鋼筋鐵骨,從那以後,不管許校長怎樣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裏沒有了傲慢,只有戒備,只有對別人包括對她父親的不信任。女兒不哭,許校長就掄圓了胳膊,斑竹條落在許朝暉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條完整地複印下來。可她就是不哭!有幾次她還擅自跑下講臺,回到座位上,許校長跟下來,接着打。許朝暉把肩聳起來,可憐得像還沒飛起來的一隻小鳥,令人恐怖的風雨雷電在她耳邊呼呼炸響,她卻只是閉着眼睛,彷彿在冥想別的事情。
  
  她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在想她爸爲什麼這樣厲害地抽她?那時候,她,還有我們,都理解不了。許校長這樣做,是因爲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女兒身上——可女兒卻辜負了他的期望!
  
  有時候,被打得實在太狠了,許朝暉還是要流下眼淚的,這是一種無聲的眼淚。那些眼淚好像是因爲憐惜許朝暉自己跑出來的,因爲它們一出來,許校長揮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許朝暉的身體似乎已經麻木了,或者說堅硬了,但是她的心卻被父親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時間後,她已經再也不是我的競爭對手。全鄉舉行的期末統考中,我成了第一,許朝暉根本就沒有名次,因爲鄉上只統計前五十名。她在班上當然有一個名次,第二名,她這個第二名與我這個第一名相比,語、數兩科加起來,少了整整六十多分。當許校長在班上公佈統考成績時,唸到許朝暉的名字,他咬牙切齒地停頓了很久,但許朝暉則突然讓我們陌生和吃驚,她眼睛裏黯然無光,很快又平靜如初,繼而是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後來我才聽說,許校長春節前去鄉中心校閱卷組問了情況,回家後,他讓女兒在雪地裏站了幾個鐘頭,凍得眉毛都結了冰。這且不說,正月初一,許朝暉也沒吃成湯圓。那時候,爲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頓湯圓,我們從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湯圓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學期開始,許校長就不讓許朝暉跟我坐一排了,說是怕她影響了我。下了課,她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貼牆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學們玩了,連班上成績最差的同學,也已經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學之後,許校長在操場邊把我叫住,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朝暉看來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爲我爭口氣!許校長說完,擡頭望着遠處。遠處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貧窮的家。
  
  五月初,上面傳出消息:鞍子寺小學的三個教師之中,有一個將有機會在秋季轉成公辦。按文憑、水平和業績,自然是許校長了。許校長是高中畢業生,江老師只念過初中,吳老師連小學也沒畢業。許校長以前教的畢業班學生,雖然還沒有一個考上縣裏最好的一中,但縣二中和三中每年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縣重點,即便鄉中心校的學生,能上這兩所學校也並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還有學生考上縣重點,將他民轉公可以說就鐵板釘釘了。吳老師和江老師預感到了這種結果,不希望這預感變成現實,就找許校長的岔子。
  
  在我畢業前的最後兩個月裏,幾乎天天都能聽到老師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級都按時放了學,我們畢業班還沒放,許校長覺得有一道題很重要,就翻來覆去地講,還出了幾道類似題目讓我們做。這樣,我們班就比正常放學時間拖延了四十多分鐘。下課後,才發現教室門打不開了,門上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原來是吳老師和江老師把門偷偷地鎖了。許校長對着門縫大聲叫門,但兩個老師早已不見蹤影。許校長沒辦法,就拾一塊爛了的凳腿,從門縫插過去,敲那把鎖。幸好是一把小鎖,敲了十多分鐘就連同鎖鼻兒一起敲斷了。第二天我們上學,還在山峁上就聽到了吵架的聲音。我聽到吳老師說,許校長犯下了兩重罪惡,一是違反教育部規定,擅自延長學生的學習時間;二是作爲校長,帶頭破壞學校公物——這種對事實的陳述是很短暫的,主要內容是罵。吳老師很會罵人,可是許校長不會罵,他講課時一句接一句的,罵人卻像結巴一樣。在這幾分鐘裏,吳老師不知又發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吳老師也罵出來了。比如他說許朝暉的媽媽得的是絕症,三天兩頭就會死,而我們以前就根本一無所知。
  
  許校長被吳老師罵急了,他只好說,你是地主!
  
  吳老師的確曾經是地主成分,但許校長
  
  也不想想,這都是什麼年代了啊,地主早就摘帽了啊,地主不摘帽,吳老師能到村小教書嗎?許校長實在是沒招了。
  
  但吳老師好像被戳到了痛處,因此回擊得也更狠。他說,你跟你女兒,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個東西。你以爲我不知道?他又問江老師,你知道嗎?江老師說,誰都知道嘛!
  
  那時候,我一直注視着許朝暉,她睜着驚恐的大眼睛,一聲不吭,她的身體緊緊地貼住教室外的土牆,好像希望牆壁能幫助她抵擋一下……
  
  第二天,我把母親藏得好好的葵花子偷了一大把,帶到學校後,我見許朝暉又在教室外的牆角站立着,就走過去,猛然間將那把葵花子塞進了她的荷包。
  
  她疑惑地望着我,她似乎需要我的解釋,但我對自己也無法解釋。
  
  小學畢業,我以全鄉最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縣一中,而許朝暉則聽說被一所名叫蘇灣的普通中學錄取。我們那地方,山高路陡,誰考上了誰沒考上,不可能挨門挨戶通知——沒有電話,連寄信也不可能。在我們這裏,凡是遇到考學、參軍一類事情,都是在鄉政府正牆上張榜公佈。我去看榜那天,很想碰到許校長和許朝暉,可等了幾個鐘頭,也不見他們的身影。世間的任何一種結局都是雙刃劍,我考上了縣一中——這在全鄉村小學生中絕無僅有——應該高興,然而,我跟許朝‘暉再不是同學了,又令我惆悵。
  
  還沒開學的時候,我就知道許校長調回了石船小學。回石船後,由於別人對他的家境知根知底,也由於他把許朝暉這個好學生帶走了,致使石船那年沒一個考上重點的學生,更由於他把許朝暉帶走,不僅沒讓她變得更優秀,反而使她的成績急劇滑坡……諸多原因,許校長依然受到賤視。不過我關心的是他是否轉成了公辦教師。直到我在縣一中唸了一個學期,才知道他根本就沒轉成公辦。他還是民辦,而且沒再當校長。按理他完全有資格轉成公辦的,之所以沒轉成,是吳老師和江老師告了他的狀。至於我考上了縣裏頭號重點中學,也不是他個人的功勞,因爲他只教過我一年,何況他教的這一年中,還把一個好端端的苗子許朝暉給毀了。
  
  我父親臘月初去楊侯山上做過木貨,見過許朝暉的媽媽,他說許朝暉的媽媽是個又漂亮又能幹的女人,而且特別愛好,再沒吃沒穿,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可生下許朝暉不久,就得了風溼性心臟病,得那病一時死不了人,但幹不下重活,而且離不了藥。母親聞言,說許校長那麼窮,原來就爲這?父親說不是麼,聽說那女人怕拖累丈夫和女兒,有好幾次都想喝農藥。有一次還真喝了,搶救及時,沒死成。楊侯山上的人都說許校長對他女人好,說天塌下來有許長子頂着,你怕什麼?許朝暉開始沒來鞍子寺,要幹農活不假,但主要還是守着***;許朝暉進了畢業班,爲女兒的前途着想,許校長被迫把她帶過來了,行前他對女人說,你要再做傻事,我也和你一起死,沒人管朝暉,看你心痛不心痛!他女人那一場哭,說你放心,再苦再難,我也要跟着你活下去……母親聽後,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掌,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她大概想起了那次用玉米和石子兒填雞嗉子的事情。
  
  更讓我吃驚的是,許朝暉根本沒進蘇灣中學讀書,而是在石船小學復讀。
  
  那邊的畢業班不是許校長教了,因此許朝暉免去了在課堂上捱打的不幸,然而,每天放學回家,許校長都要親自爲她出一套題。那些題目,如果不是許校長守着她,她都能夠解答的,但許校長總是坐在她的身後,她動作稍有遲慢,許校長就發出響亮的咳嗽聲,許朝暉知道這是在警告自己,心裏很急,一急,腦子裏就一片空白,最簡單的加減乘除也不會了。不會就要捱打,許校長抽她的耳光,抽得很厲害,啪啪啪的,許朝暉的頭髮飛揚着,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許朝暉的媽媽向丈夫求情,說再這麼下去,你就要把女兒打壞啦!但氣頭上的許校長,任何人也勸不過來,他一邊打女兒,一邊還把女兒和我進行比較。他說你想想,你的成績以前比他好哇,你怎麼就落到這步田地了呢?你爲啥就這麼不中用呢?
  
  許校長每這樣比較一次,許朝暉的淚水就婆婆娑娑地流一次。許校長打腫了她的臉,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許校長的幾句話,卻讓她的淚水在臉蛋上縱橫。她說爸爸,對不起,我是不中用,我讓爸爸失望了……
  
  這時候,許校長就把自己的手使勁往水缸上砸,以此來懲罰自己。
  
  然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時,他還是打女兒,還是把女兒和我進行比較。比較得多了,許朝暉就再不說對不起爸爸的話了。
  
  在石船小學復讀一年之後,許朝暉不僅沒上重點線,而且比去年的考分還低。由此,她連蘇灣中學也沒上成,而是被錄到了離家很遠的金葉中學。
  
  我知道,爲了保證升學率,縣裏所有的優惠政策都朝重點中學傾斜,包括去普中選拔二年級優秀生。雖然名額非常有限,卻是許校長押的最後一寶。許朝暉上學的那天,許校長對她說,無論如何,你要在初二考到重點中學去,縣一中考不上也就算了,二中、三中必須上。許朝暉沒回父親的話,也沒點頭。許校長緊了緊腮幫:你聽到沒有?許朝暉低着頭,聲音很小地說,聽到了,我考到二中或者三中。許校長怒火中燒,大聲說,爲什麼不爭取考到一中?許朝暉就像在課堂上捱打一樣,嚇得身子一縮,急忙回答,好,我考到一中。
  
  許校長這才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金葉中學屬我們普光鄉管轄,但在大山區裏,一個鄉管轄的寬度,城裏人是無法想像的。何況金葉地處普光鄉的邊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黃金鎮。從楊侯山去那學校,需下山,上行四十里水路,再走三十里旱路。這麼遠的路程,許校長再不可能盯着女兒學習了。
  
  如果是以前的許朝暉,她會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許朝暉變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裏知道自己現在需要的是輕鬆與自由,甚至是那種別人很看輕的放縱。
  
  許朝暉去那裏上學的前兩年,我去舅舅家的時候,曾經跟表哥一道去金葉中學玩過。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學校,山雖然遠不如老君山和楊侯山大,但也是竹木豐茂,景色佳美。學校之外除稀稀落落的農田,就是莽莽叢林,加之校園無圍牆,管理也很鬆懈,學生要私自上山,要做違規違紀的事情,實在太方便了。許朝暉一來到這裏,就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當時我鄰村有個男生跟許朝暉一同考進了金葉,儘管許朝暉在三班,他在一班,但畢竟家住河對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唸的小學,只是比我們低一個年級,許朝暉在鞍子寺唸書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到了金葉兩人就算正宗老鄉,因此他對許朝暉的情況很瞭解。聽那男生說,許朝暉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熟悉了學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條小路能把她領到農民的黃瓜地,哪片林子能爲她提供映山紅和馬桑泡。許朝暉偷黃瓜,吃野花野果,並不是餓,她爸怎麼捨得讓她餓飯呢,他爸還等着她到初二的時候考到縣一中呢!許校長那點微薄的工資,幾乎全給了許朝暉,許朝暉母親吃藥的錢,只能靠賣糧食,糧食賣一斤就少一斤,許校長讓妻子吃飽,自己卻勒緊褲帶。很多時候,正要舀米做飯了,許校長就捂着肚子,說他的腸胃不好,吃不得,囑妻子往鍋裏少加點兒糧食。一次這樣,兩次還這樣,妻子就看出了苗頭,就悄悄縮減自己的藥量……許朝暉對這些事情當然一無所知,她偷吃那些東西僅僅是覺得刺激。吃黃瓜和映山紅倒沒害處,馬桑泡卻是有毒的。這東西結在大巴山區遍地都是的馬桑樹上,成串成串的,紅得發紫,甜得透心,少吃一點兒倒無所謂,吃多了,就會中毒。中毒的初期徵兆是嘴皮發青,再嚴重點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死。在我們那裏,每隔那麼兩三年就會聽說哪家的孩子被馬桑泡毒死了。
  
  許朝暉就經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樹吃馬桑泡,雖然沒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卻常常發青。
  
  有一次,她整個下午沒來上課(遲到早退,這在她已成爲家常便飯),直到快放學的時候,她才從林子裏鑽出來。正準備跑過操場溜進教室,卻被校長逮了個正着。校長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幹什麼去了,直接將她帶進了辦公室。下課的前夕,校長讓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馬上組織學生去操場召開大會。
  
  所有的學生都站好隊列之後,校長出來了。校長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她扭着一個女學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兩米左右的主席臺上拉。這個女學生就是許朝暉。許朝暉弓着身子,腳蹬着不走,校長雖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許朝暉怎能抗得過她,何況許朝暉的班主任還在後面幫着推搡呢。快拉到學生隊伍面前時,許朝暉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許朝暉說,我不了,我以後再不了……她不知道這一哭,一喊,勁兒就鬆了。在主席臺站定之後,許朝暉的頭垂着,蓬鬆的頭髮一直垂到前胸。這時候,鬆鬆散散的頭髮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長抓住她的後領,猛地往後一扯,她的頭就揚起來了,頭髮自然地向兩邊流瀉,臉就暴露出來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藍碧藍的天空,淚水慢慢浸出來。校長說,同學們你們看看她這張嘴!後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腳踮起來,好好看,仔細看!後面的同學果然把腳踮起來,發出“噢——噢——”的驚歎聲。
  
  校長鬆了手,許朝暉反而不再把頭垂下去了,眼淚也不再流了,只有懸在腮幫上的一顆淚珠子,久久地不願掉下去。
  
  校長首先批評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後申明紀律,說誰再進林子吃馬桑泡,吃死了活該!聽清沒有y同學們說聽清了。
  
  當天上晚自習課,許朝暉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去各班作了檢討。她的檢討詞差不多就是校長說的那些話,只不過變成一種哀婉的語氣罷了。
  
  從那以後,許朝暉果真很少走出校園了。不要說走出校園,就連操場上也很難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過自新——這當然只是我的猜測,但我有理由這樣猜測。我的理由是我曾做過她的同學,另一條理由是被拉向主席臺的時候,許朝暉喊了一句“我以後再不了”。事過多年之後,也就是我從成都回到故鄉,聽說許朝暉那個“壞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長和班主任放她一馬呢……
  
  金葉中學由於遠離普光鄉場,距黃金鎮的集市也有相當路程,購買一應物品很不方便,老師們爲此怨聲載道,稍有些辦法都調走了。爲留住人,學校只好讓一些教師家屬來校舍裏開小賣店。在金葉中學裏,小賣店所佔的面積,比教學區所佔面積還大,貨品也相當齊全,當然主要是賣零食和香菸。金葉中學的許多學生都抽菸,包括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男生女生都有。許朝暉班上就有女生開學不到一個月就學會了抽菸。那些店主爲了賺錢,肆無忌憚地向學生賣煙,學生們通常不買整盒,因爲怕被老師查出來沒收了,店主就把煙打散,零售給他們。某個學生想抽菸了,店主就賣一支兩支,讓他們躲進簾子後面抽。除了抽菸,還打牌賭博。賭博的場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學的許朝暉,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抽菸和賭博,她只不過去偷了幾根黃瓜,去吃了映山紅和馬桑泡,而且她吃馬桑泡的時候,明顯是有節制的,她並沒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沒吃到昏迷過去的程度,這證明她心裏還在守着一種東西。當她把這段時間放縱過去,那被守着的東西說不定就會凸顯出來,讓她成爲以前的許朝暉,成爲對着一道題目也要偷偷發笑的許朝暉。
  
  然而,這些都只能是假設。事實上,許朝暉被拉到臺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檢討之後,她就開始抽菸了,開始賭博了,而且還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虛着
  
  一雙美麗的眼睛,在寢室裏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這條道路的學生一樣,體驗到了真正的放縱。
  
  那時候,縣重點中學的學生一學期只能回兩次家,普通中學則無定規,只要願意,每週回去一趟都行。金葉中學的學生基本上都是每週回去一次,但許朝暉沒有。由於同路,有好幾個週末,我那鄰村的男生都去約她,許朝暉的回答都只是擺手。
  
  期中考試過後,許朝暉再不回家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她對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擔心:父親來了學校怎麼辦?她雖然知道視責任爲生命的父親不會爲了自己的事情耽擱他的學生一節課,可她的生活費只給了兩個月呢,雖然她賭博贏了,不缺錢花,可父親不知道啊……普光鄉場上那個在人們看來可有可無的郵電所,自從許朝暉上了中學,就成爲許校長心目中的聖地,他從那裏給女兒交出了無數封信,也從那裏收到女兒的回信。許朝暉在信中說,自己成績很好,老師們都誇獎她。如果父親真的來了學校,不是原形畢露了嗎?這麼一陣思量,她還是決定回去。
  
  她跟我那鄰村人在普光鄉場的牛市碼頭下船,準備穿過街道,去下游三裏處的新橋碼頭換船。走到一家中藥鋪前,許朝暉猛然剎住腳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敗牆後面躲起來。她的同伴覺得奇怪,追過去問她怎麼啦。許朝暉神色很緊張,說我爸在前面抓藥,我不回家了,你自個兒走吧。男生轉過牆角,舉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許校長。他問許朝暉,你爸知道你在學校的事了?許朝暉搖了搖頭,直催他快走。男生更覺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學校的事,中期考試的成績又沒公佈,你又何必緊張呢?他只知道許校長跟吳老師和江老師吵架的事,不知道許朝暉捱打的事。他說那我就走啦?邁了兩步,許朝暉卻又叫他回來,對他說,你去給我爸打聲招呼吧,問我媽的身體咋樣了……如果我爸問我爲什麼一直沒回家,你就說我留在學校補習英語,說我的成績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說到自己的成績,許朝暉顯得惡狠狠的,要是他讓你給我帶生活費,你就說我們學校的伙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錢。同伴說,你不要錢哪行?許朝暉幾乎發火了,她說你沒看到我爸在抓藥嗎?是爲我媽抓藥,我媽是病人。
  
  這樣,那男生就走了。當他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許朝暉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父親,手指摳住殘壁,牙齒死死地咬着嘴脣,淚水潑也似的流。
  
  男生去給許校長打了招呼,而且把許朝暉交代的事情向他轉述了。聽那男生說,許校長比在鞍子寺教書時顯得瘦,腰板雖依然是挺直的,臉上卻很疲憊。不過,當他聽說女兒的成績那麼好,而且還自覺地留在學校補習英語的時候,他立刻兩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離開時,許校長果真讓他給許朝暉帶生活費,儘管他一再說明許朝暉不缺錢花,許校長還是掏出了七十三元錢塞給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湊起來的。拿了錢,男生辭別許校長,繞了一個彎子,從另一條道回到那堵敗牆之後,想把錢直接交給許朝暉,可是許朝暉已不見了蹤影。
  
  男生回到學校的當天,許朝暉就來找他,許朝暉首先問了***的身體,再問她爸說了些什麼,男生特意把許校長聽到女兒成績那麼好時的樣子描述了一番,許朝暉聽了什麼也沒說,只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這之後,她有所收斂,但收斂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故態萌發,依然抽菸,依然賭博,依然在週末喝酒,酒後又哭又笑。有一次他正在寢室發酒瘋,不知是誰去報告了班主任,班主任來後,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說許朝暉,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許朝暉像被“女流氓”這個詞燙傷了,身體本能地抖了一下。
  
  學期結束,許朝暉拿到成績通知單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一科及格,而且她專門留在學校“補習”的英語,只得了幾十分。許朝暉就要拿着這張單子回去見她的父母。
  
  同學們那麼盼望的春節,在許朝暉的眼裏成了鬼門關。她把通知單疊成飛機,從寢室的這頭扔到那頭。飛機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牆壁,就栽倒了。她把飛機拾起來,手心裏就像捧着滾燙的火球。怔了許久,她終於將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學一樣,去教師家屬開的店裏複印了一份。複印之前,她把分數和老師的評語用白紙蓋住,然後再在復印出來的空白處填寫。她給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語文,八十八分,語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點很好解釋。分數能自己填,評語卻不能,因爲字的形狀不管怎麼變,骨架是變不了的,教了十多年書的許校長,一眼就能識破。於是,許朝暉又找到了我那鄰村的男生,讓他幫忙填寫。老師給許朝暉的評語,連她自己也沒瞧一眼就揉掉了,現在的評語,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績單寫的:“熱愛祖國,團結同學,表現良好,成績優異。只要下學期繼續努力,考進縣重點很有希望。”
  
  男生在幫忙填寫評語的時候,許朝暉突然表現出一種厭惡。不知她厭惡什麼,反正她很厭惡,還真的嘔了幾口。然後她把成績單收起來,怔怔地對男生說: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他問什麼事,許朝暉說,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萬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他。
  
  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聽了這句話,我心裏五味俱全,過一陣就只剩下難受。我不知道許朝暉爲什麼要那麼在意我……
  
  回家之後,許朝暉把虛假的成績單遞給父親。
  
  成績單的分數和評語,對許校長是多麼巨大的安慰!
  
  複印紙應該是看得出來的,細心的許校長更應該看出來,然而他卻根本沒提出異議。他太需要女兒的高分數了。他和許許多多的家長一樣,愛的就是高分數,對高分數的喜愛和渴望矇蔽了他的眼睛。再說,那個在一班讀書的男生不是證明過許朝暉的成績“好得不得了”麼。
  
  聽許校長的鄰居說,許朝暉那次回家,她爸媽死活不讓她下地勞動,連宰豬草的活也不讓她幹。許校長對女兒說,朝暉呀,我本來想再出一套題考考你,可是初中課本上的那些東西,爸爸已經忘得無影兒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還第一次向女兒說起自己當年做儀仗兵的事情。儀仗兵訓練很苦,寒天暑地,腰帶裏都插上木板,衣領上別上鐵針(爲防脊椎彎曲和脖子扭動),走正步,長長的一段距離,走過去多少步,走回來還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這不僅考體力,還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這樣訓練到晚上十點過纔回營睡覺,次日早上四點鐘必須起來,睡覺的牀是硬板,還要將雙腿捆起來……那時候,他希望自己成爲最好的儀仗兵,將來爭取被選進北京天安門國旗班去。然而最後的結局是他不僅沒能成爲國旗衛士,三年服役期滿後就很快復員了。許校長對別人說,等我女兒有了出息,說不定能帶我去天安門看看升旗呢……
  
  我考慮是不是應該把許朝暉的真實情況信告許校長,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不妥。我不敢想像許校長接到這封信後會是多麼絕望,會對許朝暉做出多麼可怕的舉動。但我還是給許朝暉寫了信,我沒在信中透露出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只是以一個老同學的口吻鼓勵她。
  
  但是許朝暉根本沒有理睬我。
  
  國慶節前,普通中學的老師就要選出參考的學生——這是他們教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爲他們的任務,或者說他們的光榮,不是向中專或大學輸送人才,而是向重點中學輸送人才。憑許朝暉的成績和表現,她不可能被選上,但放國慶假回家,她對父親說自己被選上了,收假後就去縣城參加考試。許校長多麼高興啊,許校長說,女兒呢,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點中學,將來就一定能考上大學!當時有人在幫許校長家上草樹(把稻草集結在一根樹樁上),那人說,聽了父親的話,許朝暉哭得傷心斷腸的,她母親陪着她一起哭。母親說,媽媽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學的那一天啊……
  
  收假那天,許校長給女兒摸了一百元錢。許朝暉的生活費已經給過,去縣城只考一天,本來不需要這麼多錢的,但許校長實在太高興了。
  
  許朝暉拿着錢,走了。大約半個鐘頭,她又回來了。那時許校長已經去了學校,許朝暉的母親也扛着鋤頭正準備下地薅草。看見女兒打了轉身,母親很吃驚,問怎麼啦?許朝暉囁嚅着說,我筆帶掉了。母親說哪會呢,我昨晚上就給你收拾得好好的。說罷放下鋤頭,在女兒的包裏掏,輕易地就把筆掏了出來,不是一支,是兩支。那支“長江”牌銥金鋼筆,是許校長前幾年得的獎品,昨天他送給女兒的。他說,考試的時候,把兩支筆都吸得飽飽的,免得中途斷了墨水,耽誤時間。母親把筆舉在手裏,嗔道,死女子,不都在這裏嗎?許朝暉無言以對,只綿綿長長地叫了一聲媽。母親把女兒摟進懷裏,幫她撩了一把頭髮,說這是咋啦?媽好好的呢,從你生下來媽就沒身體好過,都熬到我女兒有出息了,媽現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親笑起來,催促女兒趕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縣城的船了。許朝暉默默地接過母親手裏的包,再次出了門。剛走幾步,母親喊了一聲:朝暉!許朝暉猛然止步,回頭望着母親。母親說,考上了,就馬上給你爸寫信,到時候,看不把你爸高興死!
  
  許朝暉沒再遲疑,向山下走去。
  
  她沒有回學校。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秋天走向深處,當農人們把稻穀搬回村莊,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莊,秋風就放心大膽地從這片土地上經過,嗚嗚嗚的,到處都在響,不要說林梢山洞,就是光禿禿的一個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頭,也能吹奏出各種聲音。在大巴山區,真正的秋天是從聲音開始的。在我們看來,這聲音是空洞的,沒有意義的,但樹們草們不這樣看,飛禽走獸也不這樣看,樹葉和野草由青轉黃,由黃轉紅——那一山緊一山的紅葉,美得讓人惆悵,讓人嘆息——飛禽走獸或者遠離這片山野,或者加緊儲備糧食。它們都聽得出秋風給予的指令並且一絲不苟地執行。
  
  這時節,普光鄉場上有了一個女人,隔三差五就從上街走到下街,邊哭邊說她的故事,說了幾百遍了。開始我並不知道,直到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鄰村的那個男生(他考進了縣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聽人說起。我們坐的是小型帆船,在這條河上跑的,除了烏篷船,基本上都是這種帆船,遇縣城開展銷會的日子,或者下游的真佛山趕廟會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烏篷船也罷,帆船也罷,都是搖櫓的,櫓聲輕重有別,緩疾有別,卻組成和諧的櫓歌。那一天風特別大,且是順風,船颼颼颼的往前射,我的心情本來格外鬆快,聽說那個女人後,突然間煩躁鬱悶起來。
  
  我們可以在老君山腳直接下船,不必坐到鄉場上去,但我堅持去那裏看看。街道上的秋風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樹葉飛舞,連攤子上那些沒照管好的衣褲鞋襪,也被風揚得滿地都是。那個被傳說的女人在百貨大樓前面哭。我一看她的長相,心裏就打鼓。她面色發黃,身體瘦弱,然而那張臉……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向七八個陌生人述說,她說國慶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來了,回來可憐兮兮地叫一聲媽,我都沒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謊說筆帶丟了,我把筆爲她搜出來,她一點也不歡喜,我也沒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門,我喊了她一聲,她猛地把頭轉過來,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時候,腿打閃閃,差點跌了一跤,我還是沒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輩子,不知道是放過火還是殺過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爺懲罰我了,可是,爲啥要懲罰我的孩子呢……到這時,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了。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正是許朝暉的母親。
  
  回學校後,我無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總覺得,許朝暉的失蹤,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比如,我當時爲什麼那麼快就把題目做出來了呢y許校長爲什麼總是拿我和
  
  她比較呢?我的痛苦當然不僅僅因爲這些。我始終記得許朝暉那鬆鬆散散披垂下來的頭髮,記得她把頭髮撩開時露出的好看的額頭,記得她對着題目發笑的樣子……我懷念她!那些天,我總是利用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往縣城碼頭上跑。碼頭離學校很近,出了大門,過兩條馬路,就是開批鬥會年代遺留下來的一個大操壩,操壩底下就是碼頭。我坐在淺草平鋪的河灘上,只要有船來,就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從中發現許朝暉,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許朝暉並沒出現。被船隻涌蕩起來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灘草,溼了我的褲腿,但我毫無知覺。望着天上成絲的白雲,我想許朝暉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她失蹤之初,就有人說她墜崖死了,但許校長不僅排查了楊侯山的山谷,還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結果連許朝暉的一片衣服也沒找到。說她跳河吧,河裏也沒發現屍首。又有人說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獸吃掉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那裏雖然山大,但能夠吃人的野獸,在我們出生之前就滅絕了,而且,就算兇殘的野豬和老虎,也不會嚼人衣服的。那麼許朝暉又到哪裏去了呢?
  
  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這麼徹底。
  
  我不敢想像許校長會是多麼絕望。許朝暉在的時候,不管怎麼說,他的心裏就像表面荒蕪的土地裏埋藏着種子,現在,他不僅沒得到希望中的花朵和果實,那粒種子也被掏走了……
  
  沒有一種懷念能與時間抗衡的。一年半載之後,許朝暉在我心裏慢慢淡去了,偶爾想起她來,也如煙似霧。我讀完了初中,又讀完了高中,並且考上了大學。大學裏嶄新的學習環境和自由自在的學習風氣,讓我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到這時候,我哪裏還想得起什麼許朝暉,那個已經消亡了的人,與我已經沒有任何牽連了。
  
  上大學後第一個寒假回家兩天之後,我背一花籃土豆上街去賣。從村裏去鄉場,需下千餘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後還要步行三華里地纔到,母親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重的東西單獨上路,就囑同去趕集的鄰居照管我一下。鄰居就是常跟江老師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幾還沒結婚,是一個單身漢。他趕場根本沒事,只不過湊個熱鬧。在他的幫助下,上街不到半個鐘頭,我就把土豆賣出去了。鄰居說,我們去獸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說,現在又不是那個季節。他扭了扭脖子說,管他是不是那個季節,去那裏歇口氣總可以吧。
  
  從百貨商場和派出所之間插過去,就是獸防站。獸防站前面有一個門廳,廳後有一條深深的巷道,過了巷道,就是一個足夠容納數十人或蹲或坐的寬大土場。我鄰居之所以喜歡往那裏竄,倒不是因爲寬敞,而是因爲在土場的角落裏,養着一頭骨節碩大體態優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個季節,總有人在趕場天拉着發情的母牛來找它配種。這不僅能滿足我鄰居的好奇心,還時不時地給予他做好事的機會。養配種牛的是獸防站站長的老婆,站長經常下鄉,人家拉母牛來配種,多數時間只有他老婆負責這檔子事。所謂負責,就是一定要想方設法讓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塊錢,配不上就收不到錢。而之所以發生配不上的情況,主要原因是母牛懼怕公牛的碩大,出於害羞也未可知,身體忸怩,讓公牛在關鍵時刻偏離了軌道。這時候,我那常在現場觀戰的鄰居就會幫忙用木槓一類東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鄰居從獸防站的前廳穿過,直接朝後面的土場走去。正要拐進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裏有一個女人,將米黃色的毛衣聳起來,低頭奶孩子。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我沒在意,只是對她奶孩子的姿勢有點兒興趣:她一條腿跪着,一條腿撐着,那麼冷的天,她卻不僅將毛衣聳起來了,連內衣也完全拉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說,散佈着靜脈血管的乳房也暴露於外。對餵奶的女人,我當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過去了。可走出幾步,我的神經突然錚的一聲,心也提起來了:那個人怎麼跟許朝暉長得那麼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蟲在我的麪皮上爬。
  
  鄰居已邁着大步去了土場,我故意落後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來,再次轉過頭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線很足的地方,那是不會錯的,她絕對就是許朝暉!那張滿月似的臉,還有她以前就習慣的髮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頭腦是清醒的,身體卻發虛,或者身體是強健的,頭腦卻是一片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細看看,但這合適嗎y我想叫一聲許朝暉,又怕萬一認錯了人:如果真的認錯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認爲我是故意裝蒜,真實意圖是想看她餵奶。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女人擡起頭來。她望了我一眼。與我望她一樣,開始是漫不經心的,很快把眼光移開了,可就在移開的一剎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臉上。她依然一條腿蹲着,一條腿跪着,將乳房暴露於外,望我的時候,先是有些詫異,慢慢地,就成爲挑釁了。她微微上翹的嘴角彷彿在說,小夥子,想看嗎?想看你就儘管看好了。她甚至還把衣服向上撈了一下。
  
  這怎麼可能是許朝暉呢?我耳根發燙,既覺得自己很卑瑣,又覺得被這個大膽的女人給耍了一樣,心裏很不是滋味,因此轉身就朝土場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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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道是彎曲的,前面有一堵牆,既把土場遮住,又可以讓那個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牆後再次停步。說真的,要說那個女人不是許朝暉,我一萬個不信,世界上不是沒有長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幾乎總是相像的,但眉宇間潛藏着的情態,卻是不能複製的,是獨一無二的。給孩子餵奶的女人儘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在她感到詫異的瞬間,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閃爍的火星,這粒火星讓我想起了許朝暉的過去,讓離我最近的大學生活退到了遠處,使我陷入無窮無盡的回憶之中。我好像正跟許朝暉坐在同一張書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貼牆而立,我甚至還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覺得那裏癢酥酥的,因爲我在給許朝暉那把葵花子的時候,我的手心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剛纔會不會把我也認出來?我想不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沒變,我卻變了,變化最大的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許多,關鍵是戴上了眼鏡;再說,巷道中央的光線也很暗。
  
  可她真是許朝暉嗎?許朝暉不是從這帶山川上消失了嗎?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而且,她怎麼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時候,我剛滿十九歲,比我小兩歲的許朝暉只有十七歲,十七歲就有孩子,也就是說,十六歲她就結婚了,甚至不到十六歲就結婚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我沒有看到那個孩子的臉,因爲孩子的臉幾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只看到那孩子長不盈尺,身上裹了牀紅線毯。
  
  鄰居在那邊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場上已有不少辦完事務來這裏閒聊的人,看見我進去,男男女女都站起來,用欣羨的目光迎接我。這也難怪,那時候的大學生,在城裏差不多遍街都是,可在偏遠的大.巴山區還是希罕之物,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最多半天,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不僅人知道了,連狗也知道了,比女口我的高考分數下來那天,我們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爲我慶賀。我走到他們中間,那些人就真誠地誇獎我。爲此,我的鄰居彷彿也沾了光,站在一旁樂呵呵的。遇到這種情況,我的任務應該是謙恭地微笑,並不時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然而此刻我沒法做到。我的腦子被巷道里的那個女人佔滿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許朝暉,她懷裏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憑我生物課上學來的常識,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會生產乳汁的,而那個女人是在給孩子餵奶!
  
  誰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鄰居真是個好人,他溜空兒把我拉進牛棚邊的廁所,對我說,你對農村人謙和一分,他就對你好十分,你對他驕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還會到處傳你的壞話!你在農村生活這麼多年,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煩地說,不要再說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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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頭健壯的公牛把頭伸過來,想吃我們拉出的尿,鄰居讓它吃了,拍拍它粗壯有力的脖子說,小夥子,你這輩子咋這麼好的豔福?說罷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沒笑,鄰居見我的情緒實在反常,就說我們不回土場了吧。
  
  我巴不得這樣,跟着他從牛棚的側門穿出去,從另一面繞到了獸防站的前門。
  
  我站在那裏,朝裏面望,可是前廳裏已擠了很多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個女人。我想進去看看,然而,一種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腳步。說不定她已經離開了,我想。
  
  爲感謝鄰居幫我賣土豆,我帶他去吃了兩籠包子,就一同往新橋碼頭走去。
  
  對此時的我而言,三華里路就像十里百里,每向前邁一步,都有一種力量把我往後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個女人,因而讓我步履維艱。那時候,我是多麼恨自己,恨自己太沒膽量太沒出息了。但最終我也沒回去。
  
  新橋碼頭上佈滿了店鋪,凡去碼頭等船的人,都習慣於去店鋪裏坐坐。我和鄰居本來是不準備進去的,可走過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見了許校長!他獨自坐在櫃檯前一張條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許朝暉失蹤的最初一年裏,我好幾次都想在鄉場上碰到他,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但都未能如願。在我的整個初中和高中階段,就沒有碰到過許校長一回!然而今天,在我偶然發現一個長得像許朝暉的女人時,卻跟許校長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鄰居已走過了糖酒店,我讓他先下碼頭去等着我,鄰居說快點啊,船不一會兒就來了。我應了一聲,跨進屋喊道:許校長。
  
  許校長遲緩地擡起頭,站起身,以看一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報了自己的姓名,許校長像回憶起了什麼,又像什麼也沒回憶起來,總之,他嘴角牽動了一下,又自顧自地坐了回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彎下去,額頭都快頂着膝蓋了。
  
  我坐到許校長旁邊,小心翼翼地問他家裏的情況,企圖把話題慢慢引到許朝暉身上。但許校長不理我,我跟他說話,他不是很冷漠很簡潔地應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樣子,他根本就沒聽我說話,甚至沒注意到他身邊坐着一個人。
  
  十餘分鐘之後,我站起來說,許校長,我先走了。許校長擡了擡眼睛。僅此而已已。
  
  我還在碼頭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裝上百人的汽划子。這條河上現在已經沒有烏篷船了,也沒有搖櫓的帆船了,全都換成了不會唱歌只會囂叫的汽划子。汽划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鄰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腳,還罵了幾句很難聽的話,大意是說我在獸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樣子,以爲我不願意聽恭維話呢,結果是到橋上來裝洋相。他一面罵,一面跟船主交涉,讓他等等我,還說我是大學生,腳步子比農村人慢。其實我一點也不比他慢,要不是揹着花籃,幾步我就可以飛縱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兩條腿像灌了鉛,越想快越快不起來,還差點在石梯上絆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鄰居已爲我搶佔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開了艙門,站到船舷上去。
  
  冬天裏,似乎什麼都是衰敗的,惟有風分外強硬。兩岸滿是枯瑟的蘆葦,風從地心裏升上來,從蘆葦根升上來,在寬闊的河面上廝殺怒吼。河水被汽划子搖動,被風搖動,肋骨似的波紋次第鋪開。河也是一面身體,一顆被動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讓人發愁,現在雖還是藍幽幽的,卻明顯浮動着一層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鴨的天堂,現在,野鴨雖還在羣起羣飛,但叫得再不似那麼歡暢,飛行能力也減弱了,剛剛啓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蘆葦叢或者岩石上靠下來,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飛,因爲沿岸六七艘採沙船發出的隆隆巨響,加上汽划子的嗚叫聲,馬達聲,使
  
  它們驚惶失措。
  
  下船上山的時候,我禁不住向鄰居問起許校長的情況。
  
  鄰居好像已經忘記了許校長是誰。這也難怪,除許朝暉失蹤的前幾個月裏,我們村已經沒有人再議論他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要爲自己的生活算計。就連我的母親,幾年來也從未提到過許校長的名字。我讀初中二年級下期回家,倒是向母親打聽過許校長,她除了知道許朝暉還是沒找到,別的一無所知……我對鄰居說,我剛纔進店子,不是去裝洋相的,是去跟許校長打招呼的,他現在已經蒼老得不行了,許校長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在鞍子寺教書的那位!鄰居終於反應過來,噢,你是說許國慶啦?他多年就沒當校長,而且兩年前就沒教書了,你還叫他校長呢。
  
  許校長沒教書了?我大吃一驚,問他是自己不願意教,還是別人不讓他教。當然是別人不讓啊,鄰居說。
  
  兩年前,我們鄉的村小都實行了承包制,國家不撥款,村小教師自己招生,學生招得多,參與分錢的人少,收入相對就高。石船小學以前跟我們鞍子寺小學一樣,都是三個教師,搞承包之後,那兩個教師就排擠許校長,想把他趕走。這很方便,因爲他不是校長,而現在校長的職權不像他當校長時那樣完全是個虛名,現在的校長就是工地上的包工頭,說不要你就不要你。再說,這幾年的許校長,也不是當初的許校長了,他花費了很多時間找女兒,很多個晚上和整個週末,他都在樹木蒙茸的山上亂跑,連一隻宿鳥也可能被他當成女兒,站下來跟那鳥兒說話。如此,他上課時免不了神思恍惚,別人不要他也有了充分的理由。
  
  就這樣,承包之初許校長就被趕出了學校。
  
  那兩個教師把許校長趕走不久,兩人內部也發生了矛盾,沒搞上半年,另一個教師也出門打工去了,最近一年多,石船小學的校長就領導他一個人,他除了領導自己,還獨自教六個年級的課。鄰居說,以前是找不到教師教書,現在是有教師不讓教,我們鞍子寺小學不也是這樣麼。前年村民才集資把學校翻修得漂漂亮亮的,推倒了土牆,建起了紅磚房,學校的照片還上過市裏的黨報。可從去年開始,也只有江校長(以前的江老師)一個人守廟了。不要說五六年級他根本教不下來,低年級他也沒法照管,六十大幾的吳老師倒是希望跟着江校長來掙點錢,江校長也同意,但他身體不行,來幹了兩天就走了,這樣,又只剩下江校長一個人了。學生上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教室裏關大半天,很多家的孩子,讀到二三年級就停了學。
  
  不再教書的許校長,比以前更窮了。他家裏還有個病人,生活不允許他窮。因此,在他下崗那年,他貸款造了一艘採沙船,本想憑它賺點錢的,沒想到船剛造好,水管局就禁止在河上採沙。這樣,他只好把船折半價賣給了別人。鄰居感慨地說:你說這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平心而論,在我們這一帶,許國慶也算個能幹人,可他就是混不走!我活了四十多歲,知道窮是打不倒一個人的,但窮帶來的另外的東西可以把你打死,像許國慶,大家就是看不起他!再說他造船的事,上面不許採沙,他就把船折價賣了,他倒是聽話,可人家照樣採。那些採沙船你剛纔都看到了,只要給水管局的頭兒送點(鄰居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幾下),不就過關了嘛,許國慶爲啥就轉不過彎來呢?是不是他命裏該受窮呢?我無法回答。我想問他是否知道許朝暉,但內心又不願意他談論這個話題。如果獸防站的那個女人真是許朝暉,那麼,剛滿十七歲就給孩子餵奶,在我看來應該是一個女人的祕密,更應該是許朝暉的祕密。我不希望別人來議論這個祕密。
  
  但鄰居之所以最終想起許校長就是許國慶,而且有興趣談論他,除了我提醒他許校長在鞍子寺教過書,更重要的原因,正是許校長的女兒許朝暉!
  
  獸防站那個女人的確就是許朝暉。她是兩個多月前纔回來的。
  
  許朝暉離家出走以後,根本沒在大山上停留,而是去鄉場上坐汽車到了市裏,然後再坐火車去了福建。此前兩年,金葉中學曾經跑過一個女生,據說那女生就跑到了福建,許朝暉出走時只有十二歲,關於外面世界的全部概念,大概就只有“福建”,於是她就去了。
  
  她在福建的哪裏落腳,又是怎麼活下來的,誰也不知道。大家惟一看到的是,她回來的時候,背上揹着一個牛仔包,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聽人說,許朝暉回來的那天,以爲父親還在教書,因此選擇在下午兩點左右從一條很少人走的小路進了村。可那時候,許校長被趕出學校已將近兩年,女兒上院壩的時候,他正坐在青石坎上用篾條編花籃。許朝暉看見父親,撲通一聲跪在了土壩上。
  
  一塊篾條劃破了許校長的手,鮮血一滴一滴,掉在他破了洞的褲腿上。他的眼珠摳進了眼窩裏,凝神看着女兒和她懷裏的孩子。
  
  半個時辰過去,許朝暉沒有起來,許校長也沒去拉她。眼前的景象,讓許校長反應不過來。他看清了跪在土壩上的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兒,可是他反應不過來。與此同時,他也像在等一個人。就是女兒懷裏那孩子的父親。然而他女婿始終沒有出現。這時候,許校長才問女兒了,他說你是朝暉?許朝暉說,爸爸,我是朝暉。許校長像突然間患了瘧疾,全身打着擺子。他說你還活着?許朝暉說,爸爸,我還活着。許校長粗大的喉節上下扯動,過了好一陣,又問,那是誰的孩子?許朝暉說是我的孩子。許校長說他爸呢?許朝暉就哭,她說他沒有爸。許校長說是在路上撿的?許朝暉說不是,是我生的。你生的他咋沒有爸?許朝暉無法回答了。許校長這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下青坎,把女兒拉起來,回屋去了。
  
  父女倆進屋之後,是如何度過了相見的第一關,沒有人說得清楚。大家惟一可以見證的,是他們沒有吵,也沒有鬧。許校長本是多麼愛他的女兒啊,因爲愛,他不敢再責備女兒,同時他也知道,女兒帶回的那個黑人口本身是無辜的,他更沒理由責備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他只是告訴女兒,你母親十個月前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許朝暉同樣沒有哭,沒有鬧。屋子裏靜悄悄的。他們似乎都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許校長接受的,是失蹤幾年的女兒帶回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嬰兒。許朝暉接受的,是她的母親死了。她母親沒能等到女兒考上大學的那一天,甚至也沒能等到女兒活着回來的那一天,就死了。她是在向人述說女兒失蹤那天的經歷時,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眼睛也閉上了,然而她的臉上,還煥發出一個歷經苦難的母親動人的光輝……
  
  當然,需要父女倆接受的,比這還要多得多。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帶回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嬰兒——這樣的新聞在鄉村發生,即使掘地三尺也是埋不住的。許朝暉回來的頭一個月裏,父女倆像被圍攻的老鼠。但真正變成老鼠的,只有許校長一人,他縮在屋裏不敢出來,一聽見屋外有人說話,立即就跑到堆放雜物的偏廈裏躲起來。那偏廈裏除了鋤頭鐵耙,還有兩件蓑衣,蓑衣只在搶春水時才披的,一年中的三百多天,它都閒在那裏,因而成了老鼠結婚生子的樂園,每隔些日子,蓑衣裏就發出幼鼠的吱吱聲。躲藏進偏廈的許校長,就跟這些老鼠爲伍,直到人聲遠去,他才又鑽出來。許朝暉卻不,她只在給母親上墳的時候,才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之後,她就像所有回到孃家來的女人一樣,在自家裏是呆不住的,而是抱着那個長不足尺的嬰兒,到處晃盪。不僅去鄰居家玩,還去村子裏最遠的人家串門,不到十天,幾乎家家戶戶都被她走遍了。她是那麼漂亮,公平一點說,即使走在都市的大街上,許朝暉也稱得上是一個標緻到極點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而且她又是那麼落落大方,她把孩子捧在雙手之間,一下一下地拋,對孩子快樂地說着母親們都會說的癡話、傻話。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圍有些什麼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將乳房拉出來就塞進那張顫動着絨毛的小嘴裏。
  
  見她這副形象,有些男人免不了會產生一些心思,一遞一進地跟許朝暉調情。哪知許朝暉根本就不怕你這一套,她粗話隨口就來。她說的那些粗話是如此新鮮,鄉村男人們聞所未聞。鄉村男人再野,說到性的話題時也都以動物作比的,再直接點也不過唱唱山歌民謠。比如我們那裏山上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太陽落土四山黑,我給嬌嬌借個歇,大牀窄來鋪蓋短,嬌嬌睡得我睡得。”河壩有首歌是這麼唱的:“情妹當門一條河,情妹洗衣打溼腳,衣服沉到河裏頭,莫漚莫漚我來摸,摸了衣服不過癮,情妹你可知哥的心?”而許朝暉對這些根本就不屑一顧,在她看來,這些歌謠都已經太老土了。她說的野話要直接得多,弄得那些自以爲見多識廣的男人無不耳熱心跳。
  
  毫無疑問,許朝暉已不是當年的許朝暉了。消失了幾年再回到村子來的許朝暉,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了。大家都這麼說,連她以前在石船小學的同學也這麼說。她的那些同學,不論男女,以前都把許朝暉看得那麼不可超越,不僅學習成績,還有她那清純寧靜的神態。
  
  以前提到許朝暉,人們會說:嗨,那女子!而今也是這樣感嘆,只是把“女子”換成了“女人”。她失蹤那麼幾年,都說她死了,沒死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現在竟有人說自己曾經在福建的泉州看到過她。楊侯山和老君山都有人去福建打工,主要是在泉州、漳州和廈門。說自己看到過許朝暉的,是楊侯山上一個中年男人,他本來在漳州搞建築,當了個小小的包工頭。他說,去年春天他跟老闆一起去泉州購材料,在一家夜總會裏看到了許朝暉。許朝暉正和一個男人跳舞,說是跳舞,其實腳步並沒動,只是雙方的身體一鼓搗一鼓搗的。不過說這話的男人同時聲明,夜總會裏用的是彩色滾燈,只有滾燈的紅光對準某個人的時候,才能勉強看清那個人的臉,他只是覺得那個鼓搗着身體的女人像許朝暉,但不一定準確。
  
  不管他怎樣聲明,大家都相信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肯定就是許朝暉了,同時也知道了她出走之後所從事的職業是當了“小姐”。可是,她出走那年才十二歲啊,十二歲就能當小姐嗎?如果她開始並沒當小姐,又是靠什麼活下來的?她是在什麼時候,又是以什麼方式,邁出了當小姐的第一步的?人們對這樣的話題當然很感興趣,遺憾的是隻有許朝暉自己才說得清楚,但她怎麼可能主動說起呢?再感興趣的人,又怎麼好拿這樣的話去問她呢……
  
  許校長聽到了人們對他女兒的議論嗎?我想是聽到了,因爲女兒回來一個月之後,也就是人們已經失去了興趣不再議論他女兒的時候,他纔出門了。此前,儘管許校長遭受一連串的打擊,但他的腰沒有彎過,現在女兒回來了,許校長在家裏躲了一個多月,突然就不行了,他的腰塌得那麼厲害,致使人們再也想不起他曾經做過儀仗兵。
  
  那年春節前夕,江老師到了我們村。他是來爲下期招生做動員的,聽說我在家,他首先就進了我們的家門。成了公辦教師又當了校長的江老師,看上去比以前更精神,因爲穿着西服,頭髮背梳,使他顯得沉穩了許多。他總是那麼熱情,對任何一個村民說話都笑呵呵的,不要說對我這個曾經讓他念叨過多次的學生了。母親給我和江老師各煮了兩顆荷包蛋,吃過,江老師才說,他之所以這麼早就來村裏動員學生,就因爲聽說我回了家。他希望我跟他一道,對那些有孩子上學的人家逐門逐戶家訪。我說我還是學生呢,這樣做合適嗎?江老師說你不是一般學生,你是大學生,你的話比我的話有分量。接着江老師開始埋怨,說他在鞍子寺教了這麼多年,不知帶出了多少子弟,但我們村的人不記他的恩,他承包這一年,學生流失相當嚴重,輟學的那部分也就不說了,關鍵是有些人把孩子送到了別的村小,經濟寬裕些的還送到了鄉完小,總之是想方設法不照顧他的
  
  生意。
  
  他用了“生意”這個詞,讓我感到異常驚訝。
  
  沉默良久,我說,江老師,是不是人家覺得學校教師太少,怕你一個人照管不過來?江老師用手指梳了一下頭說,不是那回事,現在全鄉的村小,有幾所學校還配備兩個以上的教師?再說,我不是沒請過人,可那些人不是身體支持不住,就是水平不夠。我想了想說,聽說許校長現在沒教書?江老師說他早就沒教了。我說,可不可以請他來?我知道這樣說話是冒風險的,可能惹惱了江老師,但自從江老師邁進我家的門檻,我就想到了這句話。我希望江老師能夠接納許校長,我瞭解許校長,我相信只要允許他再次站上講臺,再大的困難他也能夠頂過去的,要不了多久,他的腰板又會挺得筆直的。說不定,也只有講臺才能夠拯救他。
  
  可是江老師搖了搖頭說,老許不行了,爲他那個女兒許朝暉,他差不多已經廢了。
  
  接着,江老師給我講了許朝暉回家來後的情形,跟鄰居告訴我的基本差不多,但江老師也補充了一點信息,說許朝暉只有上院壩的時候才把許校長喊了幾聲爸爸,此後再也沒有喊過。她恨她爸爸。江老師說,無風不起浪,許朝暉在外地當小姐沒得說,那個孩子肯定是不小心才懷上的。她之所以不做人流,而是把孩子生下來,還抱回家,就是要向許校長表明她的態度。她的態度就是她什麼事情也做得出來。
  
  說完這些,江老師嘆息道,不是我不讓老許來教,就算以前跟他關係不好,畢竟有過幾年同事的經歷。我不請他是因爲他真的不行了。放假前我們去鄉中心校開會,聽石船小學的華校長說,有次他看到老許去許朝暉的母親墳上哭,淚水倒沒怎麼流,只是用雙手拍着墳頭。這種哭法哪裏像一個男人,這是婆娘的哭法。而且,他像失去了記憶一樣,連本村人也認不全了。說到這裏,江老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說你想想,見了幾十年的人也不認識,忘了那麼久的字還認識嗎?我把老許請到鞍子寺來,還不誤了這一方的子弟?
  
  我想起在新橋碼頭遇到許校長的情形,便沒說什麼,但我也沒陪江老師去家訪。我實在對不起他,但我沒有辦法。我的心情壞極了。
  
  可以說,那是我至今爲止過得最糟糕的一個春節。白天,照例有許許多多的人來家裏玩,其中有親戚,有村裏人。我記住鄰居在獸防站牛棚邊教訓我的話,這些人來了,我都是笑臉相迎。這笑臉是裝出來的,因此我很累。我的眼前總是交替晃動着兩個許朝暉,一個是在鞍子寺唸書的,一個是現在的。我始終覺得,現在的許朝暉,是一個不真實的許朝暉,因此儘量去回想以前那個許朝暉。這樣,我每天都要遭受記憶的圍困。本來,我從大都市的高等學府回到偏遠落後的故鄉來過春節,多多少少也有點兒衣錦榮歸的意思,沒想到許朝暉的出現,卻在我快樂的生活中打上了一道顯眼的補丁。
  
  好在寒假很短,正月初七那天,我就下了老君山。
  
  我所讀的大學雖然算不得名校,晚飯之後,我習慣於獨自走過中心花園去圖書館看書。中心花園有一座假山,花園四周都是草坪。草坪裏,四季鮮花盛開,香氣盈溢,那些彈吉他的,看書的,三五好友相聚的,散坐在草坪之上——以前我沒認真想過,現在我發現,這樣的生活,許朝暉應該是有份的!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她都比我的成績好,都是全鄉第一名,我能夠進來,許朝暉爲什麼就不能呢?她是在哪一點上被錯過了呢?她不僅沒能跨進大學的門檻,而且變成了一個十七歲就有孩子的小婦人,一個粗話野話隨口就來的“蕩婦”!
  
  有時候,我甚至還想,要是許朝暉跟我一道考進了這所大學該有多好!如果是那樣,我會不會也摟着她的肩膀,跟她闖進這神祕之地……我的這種幻想,很快就無情地破滅了。許朝暉裸着半截身子給孩子餵奶的情景,活生生的,好像就在眼前。而且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讓許朝暉剛滿十七歲就有了孩子?
  
  我無法想得明白。
  
  雖然遠在千里之外,關於許朝暉的消息,我倒是能夠得到一些的。爲我提供消息的是我的父親。自從我考上大學,父親揹着他的木工用具在外面奔波的時間更多了,因爲他要養活上大學的兒子。但不管他走了多遠,總在相對固定的時間回家一趟,收取我寫給他和母親的信,同時給我回信。只要我在信中問到了許朝暉,父親總是儘量爲我提供許朝暉的最新情況,哪怕自己不甚瞭然,他也會去打聽。
  
  許朝暉在家裏並沒呆多長時間,又帶着孩子去了遠方。她對人說,如果她母親還活着,她會將孩子留下的,就像我們那帶山川上所有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樣,之所以回家,就是爲了把生下的孩子弄回來,將孩子扔給老人後,就再一次踏上征途。許朝暉也是這麼想的。有人問她,說你之所以回來,恐怕不僅僅爲這個理由吧,恐怕還是想看一眼父母吧。許朝暉雖然紅了眼圈,口頭上卻堅決不承認。可是母親死了,她總不可能把一個嬰兒扔給父親。許朝暉出門的時候,許校長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家門前的那叢水竹林邊,望着女兒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許校長把路都望斷了,他希望女兒留下來,不管生活給予了什麼,他都希望自己吞下苦的,把甜的留給女兒。然而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還有甜的部分,因此他不敢叫住女兒。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外漂泊了幾年的許朝暉,已經不習慣家裏的生活了,不習慣那架大山上的日子了。她回家的那段時間,頻繁地換衣服,她回來那天揹着的那個牛仔包裏,裝的全是她的衣服。大冬天的,她只穿着薄薄的一層毛衣,多數時間,下身還穿着裙子!雖然她穿了褲襪,但鄉里人穿得最長的襪子,也至多籠到膝蓋之下,不知道許朝暉的襪子同時也就是褲子,因此認爲她僅僅穿着裙子。鄉里人是實用的,那些爲了顯身材而不怕得感冒的女人,在他們眼裏啥也不值……許朝暉所做的這一切,彷彿都在爲別人對她的傳言做註腳,但她無所謂,別人愛怎麼想怎麼想,愛怎麼說怎麼說,那都是別人的事。從回家那天到她離開,她從來沒下地幹過活,她好像看不起她從小就幫母親乾的農活;再說,穿着那樣的衣服和裙子,她也無法下地幹活。
  
  這一次離去,又過年餘許朝暉纔回來的。她的懷裏,依然抱着那個孩子,不過,那孩子長大了,已將近兩歲。
  
  除這點變化,許朝暉還少去了一個揹包。也就是說,除了她身上穿的那套依然有別於山野婦人穿的衣服,她已經沒有多餘的衣服了。
  
  而且她變得很憔悴,超過了她年齡的憔悴。上次回來,她過兩天就到處串門,這次卻沒有,不僅如此,連給村裏人打聲招呼,她也有些生澀。
  
  由此,人們對她離家出走後的命運有了另一種推測,說她並不是當小姐去了,而是被人包了,當二奶了。包她的人本來希望她幫忙養一個兒子的,沒想到生下了一個女兒(這時候,我才知道許朝暉的孩子是一個女兒),於是就不要她了。於是她只好回來了,然而她不甘心啊,就再次去爭取,爭取了一年多,還是沒個結果……
  
  許朝暉這次回家三五天之後,就扛着鋤頭,帶着孩子,上山鋤地。精神已幾近麻木的許校長看到女兒的舉動,像被嚇住了似的,急忙把女兒肩上的鋤頭卸下來,說就那麼點田地,我一個人做得了。在這時候,許校長觸到了女兒的手,那是一雙白嫩小巧的手。許校長說,看把你手弄壞了,,反正……你還會走的。許朝暉說,爸爸,我不走了。許朝暉又說,爸爸,我從今往後守着你,跟你一塊兒過日子,過一輩子。許校長愣愣地看着女兒,乾裂的嘴脣劇烈地抖動起來。
  
  許朝暉說話算數,果真沒有離開大山,跟她父親一塊兒生活了。
  
  她像她母親一樣,雞叫三遍就起牀煮豬食,她把自己回家時穿的那套垂滿流蘇的服裝藏起來,穿着母親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褲——那些把女人的身材沒收得乾乾淨淨的衣褲,繫着藍布做成的圍裙,手挽着木桶,把煮熟的豬食潑潑蕩蕩地傾到豬槽裏去。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誆着被夢魘住了的孩子,孩子尿牀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揮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說了一句哪怕是相當稚嫩的話,她會認爲那是一句了不得的聰明話,而且當着人的面誇耀孩子的聰明。她下地薅草的時候,會把草根上的泥土撻掉,捆成一束,揹回來給牛吃,如果從土裏刨出一粒以前沒掏盡的土豆,她就將土豆扔進地邊的花籃裏,帶回來當糧食。回家途中,如果在路上碰到橫躺着的幹樹枝,甚至是一根草繩,她也會彎腰將其拾起來。幹樹枝可以當柴燒,草繩暫時可能派不上用場,就存放在偏廈裏,說不定哪個時候,就可以把它拴在兩根竹子或兩棵李子樹之間,晾那些切成片集成串的蘿蔔卷或者準備放進罈子的青菜。她還會爲了一堆掉在路邊的牛糞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跟人吵架……
  
  許朝暉變成了大巴山區一個真正的農婦。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許校長才感到刻骨銘心的疼痛。他迅速地蒼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扛着犁頭走幾步,也吭哧吭哧地喘氣。他那挺直的、帶有標誌性的腰板,自然已經不屬於他。我在新橋碼頭碰到他時,他的腰是塌下來的,但他還可以隨時挺起來,現在是完全挺不起來了。他佝僂了,由於個子高,佝僂得就更加厲害,更加觸目驚心。在故鄉的兩架大山上,沒有人能夠理解他這種疼痛,失蹤的女兒不是回來了嗎?儘管回來得不夠體面,但她畢竟回來了,而且既不缺胳膊也不斷腿兒,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再說,她現在不走了呢,她要守你一輩子呢!
  
  然而我理解許校長內心的疼痛。在我看來,他這種痛苦的深度,不亞於當年許朝暉失蹤。
  
  晚上,許朝暉有時候還是要把那套藏起來的衣服拿出來看一看的,當然只是看一看,又收起來了。她的過去,遙遠的和切近的過去,都只是一個夢境。她是這個家裏惟一的支撐了,她再也不可能離開這個家了,再也不可能走出那架大山了。父親迅速老去之後,她就不僅要乾地裏的活,還要像男人一樣乾田裏的活。她的頭髮不再是鬆鬆散散的了,她跟這裏所有的農婦一樣,不是弄兩條又粗又壯的辮子,就是乾脆自己拿起剪刀,對着鏡子一陣亂鉸,鉸得不礙事爲止。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山裏的田地上上下下的擺在那裏,但要從田地裏收穫莊稼,卻不是輕而易舉的,都是要流汗水的,不流汗水你就收不到莊稼,就吃不飽飯,更不要說興房起屋買電視。如此,頭髮不收拾利索,汗水就鑽眼睛。一般女人,那些有父親、兄弟和丈夫的女人,都只乾地裏的活,因爲地裏的活相對輕鬆一些,田裏的活卻很重,而許朝暉沒有兄弟,沒有丈夫,當父親不行的時候,她就不得不下田去,壓着鐵鏵吆牛翻土,揮着鐵耙抓松田裏的疙瘩,甚至還要搬着石頭,把被山水沖毀的田埂砌起來。幹這種活的人,怎麼還可以讓頭髮鬆鬆散散的呢?
  
  許朝暉也想找一個丈夫,但誰敢要一個不明不白就抱着孩子回來的壞女人?有人給許朝暉介紹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許朝暉也同意,只是向媒人提了一個條件:讓那男人當上門女婿,好照顧她的父親。誰知那男人聽說女方是許朝暉,一口就回絕了。我母親也曾經想把許朝暉說給我那個打光棍的鄰居,我的鄰居一聽,就笑呵呵地謝絕,了。
  
  這樣,許朝暉就繼續沒有丈夫,就繼續幹着女人的活,也幹着男人的活。
  
  聽着她這樣的消息,我說不出什麼滋味。那些瑣碎、艱難甚至血腥的生活,我能夠想像得到,卻不能從骨子裏去體味它。當我聽說母親想把許朝暉介紹給我們鄰居的時候,我真是有些恨母親!儘管我知道鄰居是個好人。不過說真的,事情已到這一步了,我還是爲許朝暉高興的,因爲她到底安下心來了,她以前是一棵漂泊的浮萍,現在找到了生根之處。這樣就好了。儘管給予她的土地很貧瘠,很瘦弱,然而世世代代的山裏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從此,我不在信中問及許朝暉的事情了。老實說,我是不希望許朝暉長久地干擾我的生活。慢慢地,我又將她忘記了。
  
  進入大四上期,我愛上了同班一個女生。在我準備去向那女生表明心跡的時候,許朝暉又突然跳進我的腦海裏。我愛上了這.一個女生,可是那另一個女生,我曾經給了她一把葵花子的女生,現在正幹什麼呢?我說過,我還差她一個解釋,就是爲什麼要給她一把葵花子,然而,疑問還沒有真正答案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別人。
  
  但冷靜下來想,我也不可能去愛許朝暉。我忘記她是有理由的,因爲她而今是遠山上的一個農婦,而且帶着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她的未來是看得見的,其過程是無窮無盡的辛勞,其終點是在蕪雜忙亂的生活中老去,死去。而我現在愛上的這個女生,就跟我一樣充滿了變數。四季更迭,大河奔流,對有些人來說是不可更改的自然規律,而對有些人,卻知道怎樣留住春天。
  
  那女生同意了我的求愛。過年的時候,我帶着她回家去,父母親都喜歡得不得了。
  
  畢業之後,我被分到成都一所高校任教,去單位報到之後,我獨自回家探望父,母。
  
  誰知道,剛走到鄉場上,卻聽說許朝暉搭上命案了!
  
  老家已不是舊時的模樣,由於位處下游的縣城修成了一個國家二級水電站,河水受阻,河面擡高,河牀也寬闊了許多,以前的蘆葦地,包括一些農田和灌木叢生的坡地,都變成了大河的一部分。變化最大的是河兩岸的老君山和楊侯山,這兩架大山在川東北沉睡了千萬年,現在地質勘探隊在這裏發現了油苗,據說兩架山的腹部蘊藏着豐富的天然氣。爲了運送鑽井設備,兩架山都有了盤山公路,公路質量很差,但畢竟可以在上面跑大卡車,大卡車上山時裝貨,下山則捎帶趕集的村民。如果村民不想爬山也沒關係,鄉場上有二三十輛摩托車,專門經營送人上山的業務。那首唱了多年的“兩家相隔一條河”的民謠,不久將從這一帶人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公路兩邊的樹林子裏,拉滿了粉紅色的電線,田邊地角也插上了“XxX號井”的木牌。其實還遠沒進入實質性的開採階段,只是開進來爲數不少的鑽井隊員,在高山荒地裏搭上帳篷,白天黑夜,都能聽到他們放炮時發出的巨響。
  
  許朝暉搭上的命案,就與鑽井隊有關。
  
  鑽井隊是從外省來的,隊員都是離妻別子的男人,他們常年在外,生理上的事沒法解決,就去找“小姐”。去鄉場或縣城找小姐很困難,甚至下到山腰或山腳去也不可能,因爲他們幾乎沒有休假的時間。好在有鄉場上的那幾十輛摩托車,可以把那些希望憑藉身體討取生活費的女人拉到鑽井隊搭在高山上的帳篷裏去。
  
  那一羣女人當中,就有許朝暉。
  
  那天是七月十三號,晚上十點過,許校長睡了,許朝暉的孩子也睡了,不遠處公路上的摩托車摁響喇叭了,許朝暉靜悄悄地出了門。
  
  她坐上那架等候她的摩托,沿着坑窪不平的土公路往山上奔去。
  
  車開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鐘就接近目的地了,再翻上一重石巖,就是鑽井隊的帳篷。開摩托的年輕人大概想把這趟生意做了,馬上下山做第二趟生意,因此越開越快。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只聽砰的一聲,摩托車撞到了停靠在路當中的大卡車上。
  
  許朝暉被顛簸滾下車,昏迷了,但她很快甦醒過來。除了手肘擦破了皮,她並沒有大礙。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她藉着石巖上方照下來的微弱燈光,看到前面幾米處翻倒的摩托車,又看到摩托車旁邊蜷曲着一個人,她爬起來就往回跑。她已經跑了不下兩百米,可是她停住了,轉身回來,摸了摸蜷曲在地上的摩托車司機。她摸到了一攤血,她嚇得渾身發抖,但她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一件事,那就是喊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呼喊聲在山裏迴盪,比鑽井隊弄出的雷管炸藥聲還要驚心動魄。歇在帳篷裏的鑽井隊員聽到了她的聲音,打起雙節手電筒下來了。
  
  看見手電筒的亮光,許朝暉才慌忙地向山下狂奔。
  
  摩托車司機當場就被撞死了。第二天中午,遠鄉近鄰都知道了那傢伙是爲什麼被撞死的,而且也知道了喊救命的那個女人就是許朝暉。
  
  出事的第二天,摩托車司機的親人涌到了許朝暉家裏,要讓她這個“娼婦”償命。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回家之後,母親向我證實了這一消息,還說公安局已經認定了那摩托車司機的死因,也認定了喊救命的人是許朝暉,但許朝暉不對死人的事負責。可是……母親沉痛地說,許朝暉那女子啊,我是把她看錯了,我沒想到她果然是那樣的人!我知道你窮,知道你難,知道你沒法過下去,又要還母親吃藥的債,又要還父親造船的債,又要養家餬口,咋不窮呢,咋不難呢……嗨!就算窮得舔腳板,也不該去做那丟人現眼的事啊!
  
  母親感嘆了好一陣,淚水禁不住悄然滑落,對我說,人家那司機的家人現在還不依呢,還跑到許校長家裏,要許朝暉償命呢1
  
  次日上午,我獨自登上了對河的楊侯山。
  
  許校長家的破敗在我意料之中,讓我吃驚的是許校長一見到我,立即從屋子裏衝出來,把我朝山下推,血口噴人,你們血口噴人!他這樣朝我怒吼着,那不是我家朝暉,不是!
  
  我說許校長,我是你學生啦,我是來看你們的。許校長這才停止推搡,蹲下去哭了。讓他哭一下吧,我這麼想着,直接進了他的家門。要讓許朝暉償命的,此刻都不在,只有許朝暉抱着她那個已有幾歲大的孩子坐在竈孔前。我喊了她一聲,許朝暉擡頭看我。她的目光裏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和羞恥,只有冷漠。她說你來了?我說是的。她說你跟我們不是一類人了,我這家不配你來。我說,我早就想來看看。謊話,她說(聲音和表情一點也沒變),三年前在獸防站,你招呼也懶得給我打。
  
  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在獸防站給孩子餵奶的時候,是認出了我的,她以奇特的方式迎接我的目光,內心深處卻渴望着我去招呼她。但我沒有。她在那巷道里等着我回來,可是我從另一條道走了……
  
  那個女孩睜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那是一個跟她母親長得非常相像的漂亮女孩。我蹲下去,摸了摸孩子的臉,然後,我把早準備好的一把葵花子揣到了許朝暉的上衣口袋裏。
  
  許朝暉一動不動。慢慢地,淚水無聲地爬出了她的眼眶……
  
  我想,這就是我給予她的解釋,也是她十年前就希望得到的答案。
  
  
  只是,彷彿一切都來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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