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戊戌年农历七月卅日的泉州稍阴,吻合白露过后的天气,微凉。

我的老师张东华先生在泉州图书馆讲一堂《庄子的故事》。适逢周末,一帮同学相约了去听,踏着微凉的秋意,意在重温当年课堂时光,也重温一下久违的青春。 

讲课的因缘在我。我向清源公益书屋几位朋友引见了先生,朋友极慕先生才情,得知先生醉心庄周且颇有钻研,私下托我央先生上一堂课,以飨书友。先生立即应允,说我为他作过两篇文章,必须答应我的请求,“不然我已潜心书法多年,除了学校教学安排,外面的课我是不肯上的。”不愧专研庄子,先生情商果然了得,让我赚足了脸面又倍加感激,一石二鸟,先生高明。

我胸无点墨,对文字向来心存敬畏,从不敢率尔操觚。一篇文章里“了”、“的”用多了心里发憷,“啊”字尽量不用,怕用错惹人笑话,遑论重复写一个人。算上这篇,已是第三次写东华先生,我不嫌烦,先生恐怕烦透了。

八月初三,我载一位异乡朋友去车站搭车回北京,路上问起何时再来小县城,说是可能不再回来了。突然感觉很失落,别时容易见时难,日月窗间过马,人近中年,经历的人事太多,失去和忘掉的也多,许多过往已如秋末菡萏叶凋零,再也凑不齐一塘芳菲,那样的残梦做多了惊醒后会迷茫,会唏嘘。写吧,我这样的文字注定成不了气候,闹腾不起什么风浪,写下来,权当留个念想。先生是明月入怀的人,想来该不会嫌烦。

先生讲台气势不减当年,开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铿锵有力,抑扬顿挫。话锋一转:“你们都被骗了,庄子原话还有下一句的,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要小心呀。” 哄堂开怀!

先生一贯腹笥广博,领着我们和庄子一起,去和孔子、孟子比岁数,去见魏王、鲁哀公,遨游梁国讥刺惠子,叩监河侯门贷粟……。两个多小时娓娓而谈,座下学生、书友五六十人正襟危坐,心神专注。好几次讲到庄子文章妙处,先生大叫一声“好,写得真好。”

俞平伯学堂上讲词,自己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吟哦,念到精彩处就睁大眼:“好!真好!”再读,再叫好,从不解释。西南联大的唐兰讲《宋词选读》亦复如是,捧着一本词集自己读,读到佳处,大叫一声“好!”直到下课。较之两位民国大师风范,先生的“好”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就是好,好在哪,自己悟去,“你们读文章要认真呐。”这句话,先生讲过两次,我记牢了。

下课时,一位花甲老人专候着先生,夸先生“讲得实在太好了!”我瞄了先生一眼,脸上分明显现着羞赧。印象里,先生该如庄子,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谁曾想却受不得人夸,难怪如此痛快应承我的请求,原来我一直夸个不停。得意间,蓦然想起先生刚讲的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还是不要自以为是,太危险了,拉上先生吃饭去吧。

毕业多年,同学彼此久违謦欬,再见面开心得不行,边回味先生那堂课,边回忆彼时的你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小涂清醒,席桌上及时劝酒:“我们已经过了拼酒的年纪啦。”我疑心小涂凿壁偷光,否则何以尽得先生真传,为人处世素来圆融,近几年身材也养得圆融。

我们竟都已过了拼酒的年纪,一晃眼的事,想想就心慌。世间多艰辛,活着已算奢侈,活到不惑之年还能再亲沐先生教泽,那是孙猴子吃人参果的造化了。我们转头劝先生也少喝点,愿先生健康,愿先生长寿,人生难题实在太多,遇到不懂的,我们还能多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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