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認真看過的風景

我成年之後就幾乎沒有旅行過。

不,其實再往前追溯,高中時代的“旅行”,也不過只有17歲那年去過北京。是爲了參加自主招生的培訓。當時的同學大概幾十人,一起擠在北京郊區一個職業學校裏住宿,聽老師講天書一般的物理題。那是我第一次自己管錢,非常興奮,每次下晚自習都吃一串烤丸子。最後一天回家,登機前一個小時突降暴雨,第一次改簽飛機,差點被困在北京站一個晚上。當然沒有機會出去玩。

成年之後去這去那也大抵如此。說是沒有旅行,卻也跑遍了好幾個大洲。說是跑了那麼多地方,卻也沒認真看看當地的風景。每次去都有其他目的:交換、暑期課程、組織義教,等等。雖然去了不同的地方,但遊玩卻在priority(優先次序)最底端,幾乎只相當於必要的一次地點大挪移。想到這些地方,腦子裏也盡是實用的東西:轉換插頭的形狀、過海關要交的表格、坐公交需要的卡或零錢。名勝古蹟前的照片沒拍上一張半張,風光也早就在腦海中模糊了。

比如去香港上大學了。當時一落地就驚覺東西都好貴:普普通通的一頓飯,比家裏的路邊攤或者學校食堂要貴上四五倍。於是制定無數自制早餐的計劃,都因爲廚藝太差失敗。出去玩當然是不敢想的,當時讀翻譯系,英文又不好,週末都在自習室硬着頭皮啃英文雜誌。又沒什麼朋友,一個人出去玩太孤單。後來乾脆變宅了,即使沒有功課壓力也寧可在家裏看劇。出去旅遊什麼的,更是基本沒想過,即使堂姐就在臺灣上大學,一直叫我去玩。

爲什麼要浪費錢呢。我已經花了很多錢了不是嗎。多出來的時間省下來學習不好嗎。

輕微的罪惡感和深重的愧疚就像藤蔓,總是在我往MTR走的時候纏住手腳,在街頭呆立一會,還是掉頭往回走。看個兩小時動漫,剩下的時間用來學點什麼。其實更多時候什麼也沒學,只是坐着發呆。

真用功啊。圖書館的阿伯笑道。問我是哪裏人,讀什麼專業,後來又問我去哪裏交換。

雖然不願出去玩,但交換倒是很積極的,大一上就已經交了表格,決定大二下要去的學校。也沒想過爲什麼要這麼急,表面的理由是爲了避免defer,深層次的理由也許是我想快點把大學五件事做完,只要努力多一點再多一點,就能把整個大學都快進播完。

至於那麼快要做什麼,我沒有想過。


然後就到了英國了。倫敦很冷,到處都是高高在上的英音,reading成倍增長,討論課也突然變成很多艱深的理論和道德悖論,用英文根本說不好。時間長了我乾脆放棄了擔心,交換就這點好處,沒有掛科就行。而且因爲交換,不去別的地方玩玩怎麼行呢,所以突然就有了旅行的好藉口。去國外太貴又沒有申根籤,不如就在英國國內玩吧,正好還能練練英語。

雖然是旅行, 實用價值還是要有的。

買的是深夜的汽車票。汽車票真的是便宜,價格不到火車票的一半。而且那時真是年輕,一夜不睡還能拖着行李箱去找hostel,睡兩個小時就爬起來到處玩。因爲一個人,schedule也變得不重要,計劃日程幾乎完全隨心而欲。雖然很累,整個人卻變得隨性而放鬆。在Cardiff去過一個介紹歷史的博物館,沒有建築,全在戶外,很多的二層小樓(模型)展示着不同時期的建築風格和傢俱設計,從中世紀到二戰後都有。嚮導真的很多,基本幾步一個,都帶着真實心意的笑容。我拖着箱子磕磕絆絆走到最高點後,居然有一家糖果店,擺設佈置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樣。年輕的店員小哥微笑着給我講威爾士語跟英語的異同,最後還送給我幾塊薄荷糖。之前看過的有關一戰二戰的東西,都是很沉重的長槍短炮、死亡人數、攻佔的路線圖等等。這個博物館,濃重的生活氣息籠罩一切,我被拉進很瑣碎的柴米油鹽,整個人都被濃烈的真實感包裹着。

真實感。

經常是在青年旅舍認識一個人,第二天就一起出去玩了。反正都窮,很多時候也都是學生,共同語言也有。本來住旅社是爲了省錢,但是後來卻很喜歡住旅社的感覺。天南海北不相干的人,現在卻住同一間臥室,分享一兩個晚上的人生。一個學跳舞的意大利小姐姐帶我第一次去了蹦迪,吃了她很不屑的連鎖店的披薩(她爸爸就有一家披薩店)。在一家旅社跟一個墨西哥女生聊天,笑容很燦爛。她大大方方地說:“我英語不好。”然後補充:“以後會好的。”又說:“我現在做清潔工,很少錢。”又馬上補充:“以後會好的。”最後一次旅行,旅舍人很少,八人的女生間只有三個人住,其中一個是一個西班牙老太太,說是因爲簽證來這裏。然後突然講起自己的故事,兒子壯年時被捲進幫派鬥爭,死了;女兒嫁人後就很冷淡,什麼事都不願幫她。

然後又突然擡起頭來,對我和另一個女生(也是學生)說:“不過你們不要爲我難過哦,親愛的,沒什麼可難過的。”

又在倫敦街頭認識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藝術家,他們的藝術從鐵臂阿童木到歌劇都有。曾經在科文特花園看到一個女孩在唱歌劇,雖然基本沒有人在聽,但是她仍然穿着晚禮服,每唱完一首認真地鞠躬。幾天以後倫敦氣溫突降,流浪藝術家們蘸着快要結冰的顏料艱難地畫畫。

我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決定要做翻譯的。就算要把含在嘴裏的銀勺子拿出來扔掉,就算要拋棄平和與安穩,過上混亂、苦澀、顛沛流離的生活,也根本沒關係。本來生活就是一團亂麻,就算拼命逆流而上,也不一定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想自己老了以後可憐兮兮:“我這一輩子什麼明明都沒做錯,連小學期中考都沒考過第二名,可是爲什麼我一點也不快樂?”


大三那年交換回來了,頓感肩上擔子沉重。雖然做決定時很灑脫,但是回過神來,還是有很多實際的考慮,其中最浪漫的是想要自己的一座小房子,裏面有很多很多我喜歡的書,按語言分類。樓上有音樂室、美術室和舞蹈室,門上分別貼着牌子。最實際的是要把GPA提上去。於是基本一年沒出門,衣服都靠網購,寄來的衣服總是不合適。遂不修邊幅。

我大四那年去過上海和廣州,是爲了參加翻譯考試。那時候研究生的事慢慢塵埃落定,開始考慮很多實際的問題,試圖規劃兩三年後的未來。每一次旅行,考試之前心裏都很安定,考試以後卻焦躁起來。記得在廣州考完去看了五羊的塑像,天氣非常熱。我內心吶喊:“其實我根本不想來。我只想找個咖啡館靜靜坐着等火車。”零碎的負面念頭會跳出來,比如以後後悔怎麼辦,跟家人鬧翻怎麼辦,遇到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時候怎麼辦,自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有天分怎麼辦。這樣想想,選擇做翻譯好像是滔天罪行。但是就算難過,也不能鬆手把箱子扔了。


這些沒有好好看過的城市裏留下了我幾個腳印,也留下了很多喪氣滿滿的念頭、失望、心酸、不捨和焦慮。想到它們只會想“啊我去過呢”,然後想到拖着箱子、狼狽不堪、情緒糟糕的我。

然後研究生去了美國。安定下來倒是輕車熟路了,爲了考試的旅行也又來了幾次。我還是一樣實用主義,不斷試圖壓低自己的開銷,盤算畢業後多久能賺回這些錢。在美國,自己做的簡單蔬菜和麪包代替了香港的精緻食物,但是卻開始寫東西、讀書、學法語,快樂的同時,有些誠惶誠恐。

不安的時候還是會有的,一切都有些too good to be true。 我懷疑日後我回頭看這段異國歲月,會覺得是在童話故事裏。不用賺錢,有最好的學習機會和條件,很多同道中人相伴,而且手中尚握大把青春。就因爲這樣,有時纔會越發不安,好像想把整個後半輩子都壓到這兩年中過完。也有時候會有小小的傷感,無論怎樣快樂,這裏畢竟不是家。

之前以爲旅行、旅居是爲了打卡拍照看風景,後來覺得是爲了認識更多的人,聽到更多的故事,最後才覺得,也許最核心的,是爲了跟自己相處吧。是爲了跟最黑暗的想法坦誠相待,然後緊緊擁住最真實的自己。

旅途終會結束,以後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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