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小說:《張華沒有死》

暗黑集之五


文/常書遠


  自從我遷居到懷這個小城,我就力圖過着一種與外界無關的生活。我的寓所是一間平房,坐落在城西一塊小樹林旁邊,小樹林裏主要是杉樹,是我無事休閒時的處所。這種僻靜的居住環境符合我閉塞的生活追求,而依然選擇生活在城市,說明我對現實的無奈。

  有一次,我的桌上放了一本梭羅的《瓦爾登湖》,有人以爲我受到了熱衷隱居的梭羅的影響。這是他們想當然,其實並非如此。

  我居住的平房裏面裝修簡單,陳設佈局可說敷衍了事。房子產權不是我的,但幾乎是我的。對一個一心想過得與外面世界無關的人,這並不重要。

  至於屋後的杉樹林,事實上我並不常去那裏散步。對我來說,杉樹林的主要意義是它對我住所環境產生的裝飾性。我更多的時候是漫步於城裏的馬路、街巷中,這種對喧譁世界的若即若離暗示了我對自己生活理念的不乾脆。


  我儘量減少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如果這種交往只是拉近我和喧譁世界的距離,除此別無意義的話。因爲若那樣,我特地遷居到懷就沒有了意義。這種對人際交往的疏遠有相當一部分是對女人的疏遠。我不認爲自己對異性有多大吸引力,卻也遇到過不少傳遞交往意思的眼神,那些眼神越是火熱,我就越是視若無睹。並不是說我沒有過一絲心動,而因爲我早已有了心愛之人。事實上,我遷居到懷,居住在城郊的這片杉樹林旁,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爲了和我心愛之人安安靜靜地在一起。

  我的心愛之人是誰?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你一定認爲我有病。我的心愛之人是一位我想象出來的少女,我早就在心裏勾勒出了她的輪廓,日復一日在心裏描畫出了她的臉龐、身材、脾氣性格,姿態神韻,甚至她的聲音。我爲什麼要想象?因爲我討厭現實。現實總是令人失望,唯有想象的才完美。我在心裏和我想象的少女結了婚。以前,我常常在想象中和她結伴去公園散步、賞景、談天。我在他人眼裏是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其實他們哪裏知道,我很少獨自遊玩,我總是帶着我想象的妻子出雙入對,我們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情。由於大城市生活環境的喧鬧,不利於我時時和心愛的妻子相處,所以我搬到了小城懷,住在城西的樹林邊,這裏人跡少得多,過去的社交往來也暫時偃息了,正便於我和妻子享受美妙無比的二人世界。我在此強調一句,我不是像梭羅那樣獨居,而是同我心中的妻子住在一起。我桌上的那本《瓦爾登湖》是個意外,某人從我這借走一本餘華作品集,還來的卻是梭羅的書。

  我並不常去屋後的杉樹林的原因,恰因爲我對心中這位妻子的關愛。我知道老是往杉樹林裏走,她會膩味。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喜歡逛街,所以我常帶她行走在城裏的街道上。我們晚上出來行走的時候比白天多,一是我個人工作原因(我有一份用不着每天固定坐班的工作,勉強餬口,但白天免不了要處理事情),二是我本人喜歡夜間行走。入夜後行人比白天稀少,合乎我對喧譁世界若即若離的要求。令我欣慰的是,她對此並不反對。我發現,要想有距離地觀察城市,夜晚是最適宜的時間。夜幕掩蓋了人間許多細枝末節,而萬家燈火使人間的存在更加突出。夜晚比白天更加直截了當,每一個窗口透射出各個不同的燈光如一個個神采各異的眼睛,夜晚造成了你與人間的直接對視。這時候,我會對那些模糊的建築、行人稀少的乾淨街道、孤獨的路燈充滿好感。而我的這些感受,我心中的妻子也一樣理解和認同。我們會在這個小城的馬路上繞上兩三公里,然後回家。


  現在我要說說我和“江西老表”的事。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那個春末夏初時節的下午,當時氣溫已經開始炎熱,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淺色褲子有一些污漬,像一個在外奔波了很久的人。從他的自述中我得知他來自江西萍鄉。我之所以樂於與他相識,在於他是那種第一眼就令我感到放心的人。從他那友善而孤獨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不會拉近我和喧譁世界的距離,儘管他當時就離我的寓所不遠,但對我的寓所沒有表現出絲毫興趣。他不想受人支配也無意影響他人,他跟我一樣喜歡對他人與世界保持友好的距離。

  我還記得當時他獨坐在杉樹林中的情景。他靜靜地靠在一顆較大的杉樹下,微微擡頭,深邃的眼光穿過頭頂的樹蔭,那若有所思的模樣,令人想到在樹下悟道的釋迦摩尼。出於一種直覺,我覺得我有必要向他走過去。他見我過來,臉上露出自然的微笑,我也向他微笑致意,好像我們已經約好了一樣。接下來便是我們的交談。我不太記得我們是怎樣開始交談的,只記得我在一棵與他相鄰最近的杉樹底下坐下,我感到他對我這一做法很滿意。

  他說話從容不迫,但聲音略帶沙啞。我對他的聲音也很滿意,覺得這樣的聲音才適合講述那些更爲可信的東西。他主要告訴了我關於一個活了三百八十七歲的奇人的故事。

  “這個人叫曲鴻祥,如果他今天還活着,那他就有三百八十七歲了!”他說。

  根據他的說法,曲鴻祥生於明崇禎四年,也就是1631年,此人讀過一點書,是個鄉村郎中。清乾隆二年,曲鴻祥作爲106歲的罕見壽星,被記載於懷的縣誌中(當時懷還是一個縣)。然而到了乾隆十三年,曲鴻祥突然不知所終——注意,沒有誰看到他死亡,而是突然不見了。

  曲鴻祥生前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十幾歲就夭折了,女兒六十多歲壽終正寢,所以這位活了一百多歲的老人當時早就沒有了親人。在他晚年最後的日子裏,只有一個徒弟在他身邊。這個徒弟本是流浪兒,被他收留教授醫療和草藥知識,平時隨曲鴻祥出診,並照顧他的起居。在曲鴻祥莫名其妙消失後不久,人們很快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起了疑心,問他老郎中的下落,因爲只有他才最應該清楚。而少年卻也一臉茫然地說自己也不知道,聲稱一天早上醒來,發現師父的牀上空空如也,此後就再也不見師父的蹤影。

  人們對此半信半疑。有人認爲曲鴻祥可能得道昇天了,也有人懷疑曲鴻祥是不是被徒弟所害,但又想不出少年的動機爲何。曲鴻祥只是一個平凡的鄉村郎中,並無家產可圖,何況已經一百一十七歲的老人還能活幾年?少年殺人實無必要。

  所以又誕生一種新的猜測,認爲曲鴻祥既沒有昇天,也沒有遇害,而是繼續活着,有意隱匿在人間。有人宣稱曲鴻祥表面是個普通郎中,但他一生都在祕密潛心研究一種古老的道術,那就是長生術。也許是遇到了仙人指點,也許是偶獲失落的古籍祕典,曲鴻祥在他傾盡百年的探索中,終於尋覓到了通往長生的神祕鑰匙。這一偉大祕密獲取的代價是必須消失於人們的視線中。畢竟,一百一十七歲已經是人類壽命的極限了,再活下去就會被視爲妖精。

  “歷史上,有很多獲取到長生祕訣的人都採取讓自己消失的辦法,”江西老表沉靜地說。“畢竟這一祕密不適合對全人類公開,只面向有緣人。所以人類至今都以爲人的壽命極限在一百二十歲左右。”

  此後過去了八九十年,大概是道光年間,當年的這一猜測竟然奇蹟般地被當地人所信服。因爲懷縣發生了一件事:一位過路的江湖醫生給一位九十四歲高齡的病危老人看病。醫生搖頭表示老人已經無治。而臨終時的老人卻忽然靈光乍現,驀地發現眼前這位江湖醫生就是傳說中消失了的曲鴻祥。這位九十四歲的老人是懷縣唯一曾見過曲鴻祥的人,在他六歲那年曲鴻祥曾爲他拔過火罐。儘管他對曲鴻祥只有六歲的記憶,幾乎沒有印象可言,儘管眼前這位江湖醫生鬚髮是黑的,看起來只有五六十歲,但垂死的老人還是激動地看出他就是曲鴻祥。

  最後,江湖醫生終於承認了。並說他記得當年那個孩子的後背有個痦子。老人激動地點頭稱是。然後他們聊起了八九十年前村中的往事,他們的談話現場沒有旁人,不料卻被門外老人的子女聽見。老人當天就離世了,九十四歲高齡的老人在臨終之時遇到了這位傳說中的長生者,不知道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世的。而曲鴻祥並沒有死,而是獲得長生的看法在當地愈發傳開了。


  “而且,人們相信曲鴻祥離他們並不遠,他一直在附近活動。“江西老表說。”又過了幾十年後的光緒十四年,即1888年,曲鴻祥疑似出現在懷縣的臨縣茶;光緒二十六年,他開始出現在省城,並且連續呆了五年,還開了一個診所,直到光緒三十二年突然消失;民國五年,有人看到他再度現身懷縣。曲鴻祥最後一次出現是文革時期,地點就在離這裏不遠的我的家鄉江西萍鄉。”江西老表說到這裏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時間到了二零一八年七月三日,一位來自湖南某地的姓黃的老中醫,人稱“黃藥師”,在長沙搭乘一輛開往懷的長途客車。他的鄰座是一位來自江西邊境的小夥子,小夥子因患疾病被家人送往湖南長沙一家大醫院治療。治癒後,出於某些原因小夥子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小城懷。在汽車裏,老中醫“黃藥師”向小夥子講述了一件在湘贛民間中醫界流傳的奇聞,說有個生於明朝崇禎年間叫曲鴻祥的鄉村郎中獲悉長生奧祕,至今可能還活着的傳聞。

  江西老表說的這些人間奇聞,對我近乎隱居的生活是一種別樣的精神調劑。我愉快地聆聽着,沒有表示半句懷疑或不信,這可能是我對它的真實度未必那麼關心,我喜歡的是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下,在一個靜悄悄只有風吹草動的杉樹林裏,能夠聽到一個令我舒服的陌生人娓娓道來這樣一件民間奇聞,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我爲他沉靜肅穆的眼神感到滿意。

  我們還聊到了別的,漸漸聊到了他自身。

  “那一年……哪一年去了?”江西老表思索着,看得出他準備敘述另一件與自己有關的事。“我記得那年中國舉辦了足球世界盃……哦,不對!是俄羅斯舉辦了世界盃。不好意思,我不看球的。”

  我馬上意識到他記錯了。俄羅斯足球世界盃是今年剛剛過去的事,我懷疑他說的是中國舉辦奧運會的2008年。但我仍然不糾結,聽他繼續說。

  俄羅斯世界盃那年,也就是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江西老表的生活、精神和身體遭遇了一系列異常變化。這些變化開始於四月二十三日他遭遇的一件隱祕事件。自那件事後,他出現了幻聽幻視,並終於在他的家人面前表現了出來。江西老表的父母驚恐而擔憂地看着兒子與身旁的空氣對話、竊竊私語、來回走動,或喜或怒,並招呼一個不存在的人與家人一同進餐。所幸的是,父母並沒有請巫醫神漢給他驅邪,而是果斷地把他送往湖南長沙的湘雅醫院進行治療。因爲相比於省會南昌,長沙離他們的家鄉萍鄉近很多。

  江西老表的父母是用強制力把他送去醫院的,因爲江西老表並不認爲自己有病。直到現在,他都不認爲自己當時有病。可當我問他那些幻聽幻視他是否認定屬實時,他的回答卻很意外。

  “不真實的可能性也有。”

  見我不解,他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就算不是真的,又如何?是我自己願意這些幻象在我眼前發展,我如果不願意了,它們就會消失。所以它們是被我自己控制的。這能叫有病嗎?我只是厭倦現實,喜歡與我自己幻想的東西交往罷了。”

  江西老表唯一承認自己有病的地方反而是在住院以後發生的事,那時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始視力模糊,幾天之後幾近失明。他埋怨父母把沒有病的他送來醫院,結果讓他真患了病。醫生神色凝重地查看了他的新情況,解釋這是由於嚴重的幻想症引發身體機能衰退,導致視網膜神經系統崩壞從而失明,這種情況實屬罕見。

  正當江西老表準備接受失明這一命運時,一位外地少女與一個酒駕司機在某個夜晚的馬路轉角發生了一場車禍。車禍的結果卻讓江西老表重獲光明。少女剛剛被送到湘雅醫院的手術檯就停止了呼吸。酒駕司機事後受到嚴懲,依法給少女家賠償自不必說。而少女的父母在醫生的勸說下,同意將女兒的角膜捐給剛剛失明的江西老表。

  當江西老表眼睛上的紗布取下時,已經是六月十日,醫生認爲他的幻想症也奇蹟般地痊癒。六月十二日,江西老表出院。他的父母已經提前回家了。他卻不想馬上回家,而是去了湖南的小城懷。他要去找一對中年夫妻,他從醫生那裏得知那對夫妻的女兒剛到長沙打工沒幾天就遇車禍死亡,年僅十九歲。就是她的角膜捐獻給了江西老表。

  他抄寫了已故少女家的地址,重見光明的他出院當天就在長沙汽車南站搭乘了駛往懷的長途客車。他一路看着車窗外的風景,這雙眼睛與他的身體似乎還在磨合適應中。他確信他看到的世界真實有效,與自己從前看到的沒有二致,但眼中呈現的畫面似乎還有種說不出的陌生感,也許這是心理作用。

  他的鄰座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一看就是鄉下人,但是穿戴整齊乾淨,而且身上有股中草藥氣味。整整兩個小時他們都沒有說話,直到老人突然開口。他說自己第一次去懷這個城市,江西老表表示自己也是。老人詢問了江西老表是哪裏人氏後,說自己還沒有去過江西。“湖南以外就沒去過幾個地方,鄉下人嘛,只去過一次武漢、貴陽,最遠的是黃山。”

  在談話中,江西老表得知老人是湖南某村的中醫,姓黃,別人戲稱他爲“黃藥師”。互道家常後,彼此又沉默了十幾分鍾,黃藥師忽然臉色凝重,開始向江西老表講述獲得長生之術的曲鴻祥的地方傳聞。講到了那位九十四歲的臨終老人忽然發現眼前的江湖醫生就是曲鴻祥的事,說自那以後,曲鴻祥沒有死,而是得以長生的事更加被懷縣的人們所確信。

  談話基本上都是這位老人在述說,江西老表幾乎沒有插一句話,而且總是望着車窗外。但黃藥師看得出這個年輕人並沒有不耐煩,也沒有顯示出認爲他在胡說八道的神色。

  “這個人至今可能還活着,那他已經有三百八十七歲了!”黃藥師以這句作爲結尾。

  客車抵達了小城懷。江西老表與黃藥師分了手,按照在醫院抄寫的少女的住址,開始尋找目的地。他不一定要今天就去少女父母家,但想先鎖定大致的地點。當他打開手機導航時,離他位置不遠的懷城圖書館映入了他的眼簾。他並沒覺得什麼,但十秒鐘後他忽然心裏一動,回頭查看起懷城圖書館,然後把它設爲導航目的地,徑直向圖書館出發。也就是在這一天,那張抄寫着少女住址的紙片意外地遺失,導致江西老表來到小城懷的性質發生了改變。


  不要真以爲我是單身漢,只有一位想象的妻子,事實上我是有一位真實的妻子的。真實得令我厭煩。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我不喜歡她還和她結婚,說明我對現實的無奈。我當初曾以爲跟她可以慢慢培養感情,後來發現我是自欺和被他欺了。好在我還有頭腦,我還有想象。我的想象可以發揮巨大的作用,在我的腦海裏另造一種生活。所以我想象出了自己深愛的另一個妻子,我用我想象出的深愛的妻子彌補對現實中妻子的不滿。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活在現實和想象的兩個平行世界中,把自己分成兩半,分別與兩個妻子相處。我只要有時間獨處,就和心中的妻子相伴。尤其是出去辦事,若可以偷閒一兩個鐘頭去去公園等地方,那簡直是美妙的時刻。偶爾我也會獨自一人出去遊玩半天,只爲和心中的妻子約會,我的妻子知道我生性孤僻,倒也不特別介意。

  我有兩個妻子,一個現實的,一個心中的,這當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可能告訴別人,那太瘋狂了,簡直是對現實世界的冒犯,是對一切真實的冒犯。

  其實我的妻子待我並不差,只是我對她並沒有愛的感覺。她可能早就覺察到了。一年前,我的妻子受其公司指派,需要調到省城外另一個城市工作一到兩年。我的妻子來自小城懷,在城郊的一片杉樹林旁有一間自己家的平房,一直沒人住。她知道我有隱居的傾向,而且我的工作特性不是每天坐班的那種,無須一定住在省城。所以妻子建議我在她外調的這一兩年住到她家的這間平房。她建議我移居懷的另一個原因是懷離她外調的那個城市比較近,方便她週末回來與我團圓。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還記得她隱晦地說過一句話,意思是暫時分居一下也不錯。我覺得她可能備下了離婚的想法,這倒不是因爲她不愛我,她對我的感情一直沒變。只是我始終沒愛過她,以行屍走肉般的姿態和她生活在一起,肯定讓她失望。她之所以借這個機會做這種安排,可能也是爲了試驗、觀望我們的夫妻關係還值不值得挽留。

  我對此依舊如行屍走肉地看待,只把它當做自己的一段好日子到了。因爲自從在這裏獨居,我就可以讓心中的妻子在此與我同住了,這樣我們就真的像夫妻一樣,不用像以前在省城,我只能獨自走出家門,與心中的妻子在某個指定地點相會。我現實的妻子每週五晚上(有時還是週六)回來與我同聚,週日下午再回去。那時候我就暫請心中的妻子住到外面,使她們之間不產生衝突。不過有一個星期二,我的妻子因工作需要來了趟小城懷,沒打招呼就順便來看我。當時我正與小華在房裏說話——對了,我稱呼心中的妻子爲小華,因爲這個稱呼幾乎是沒有經過思考在與她初次交流時就從頭腦中跳出的,好像這個稱呼早已刻在我記憶深處。

  當時我背對着門,坐在小圈椅上面對牀頭的角落,不停地叫着“小華”……“小華”,與她說東說西,完全不知道我的妻子已經走到我身後。我相信當時的情景在我妻子眼裏一定相當詭異,直到她驚恐而擔心地將我從想象世界中喚醒。

  “你在跟誰說話?誰是小華?”我回過頭,回到了現實。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開始懷疑我有精神問題了。

  之後我是怎麼敷衍她的幾乎忘了。只記得我的妻子陷入良久的沉思。

  我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讓想象中的妻子天天住在我的寓所,住在我妻子的房子裏,並且毫無愧疚。

  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八點,我同許多個晚上一樣走出家門,與心中的妻子——我的小華,去城中散步。我站在門口,等她換衣服。她換了一件紅色的連衣短裙走了出來,我攜着她沿着杉樹林旁的小道行至大約兩百米處左拐進入馬路,再陸續拐了兩個路口,漸漸接近城中心地帶。一路上,我跟她談論着這兩天我聽到的趣聞。

  “你說有不有趣?這個人就去模仿另一個人的人生,結果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我向她敘述一件最近讀到的有趣的故事。她仔細地聽着,偶爾向我詢問她的不解。她的不解有時候我也不解,於是我們一起快樂地猜想。我經常這樣和她分享讀到的故事,或最近聽到的趣聞。

  我打算和她一路向城中最繁華熱鬧的步行街走去,那裏到了晚上十點依然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小華平時很喜歡逛步行街,但是今晚她突然不感興趣,她提議想去江邊走走。我自然隨她的意願,偶爾去江邊感受晚風也不錯,我也很久沒去過江邊了。我們步行了約二十分鐘到了江邊,在空寂的堤岸上散步。一邊觀賞江對面的萬家燈火,一邊仰望遼闊的星空,在晚風的輕撫下,只覺心曠神怡。

  “我好像聞到了花的清香,是江風吹來的。”我說。

  她表示認同,並告訴我是什麼花。我問她喜歡什麼花,她說是鳶尾花。對於花,我知之不多,但記住了她喜歡鳶尾花。我說我們下次白天一起去尋找這種花吧,她愉快地點頭,並表示她知道哪裏有,她曾在那裏看到過。

  堤岸上行人稀少,這時已經九點半了,我們幾乎獨佔着長長的岸上小路,只有星星和月亮看着我們。小華顯得比平時興奮,邁着輕快的步伐,已經走到了我前面。她那紅色的連衣裙在月光的照耀下特別耀眼,我忽然感覺那已經不只是我心中的圖景,而是一塊真實的紅色,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我的面前。我趕上她,牽住她的小手,覺得握住的是真正的手,柔軟纖細,傳遞出淡淡的體溫。

  我們又一起聊,聊童年晚上的玩耍,聊有關月亮和星空的傳說,她時不時轉過頭,向我露出她的笑靨。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眉眼口鼻,毫不意外,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好像我確實將她面容的所有細部都想象過似的。她的笑容純美迷人,我在心中已看到過許多次了,這一次卻是如此逼真。我忍不住摟住她,吻了她的面頰。她沒有躲開,她的面頰很粉嫩,我聞到了她的體香。


  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進入一個還未打烊的小吃店,我問她想吃什麼,她說要綠豆汁。於是我要了兩杯綠豆汁。我第一次帶她在外面吃東西,併爲她點東西,因爲她現在確實存在。店員也沒有把我們當成一個顧客招待,可見她確實已經存在。現在我司空見慣地與她面對面坐着,因爲她對我而言早就存在着,我們相視而笑。

  等我們回到家門口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她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進了我們的小天地,門也是她關上的。我們洗漱完畢,睡到了牀上。我依然可以感覺到她睡在我被子裏的軀體和體溫。我終於按捺不住,壓到了她身上,她完全配合我。黑暗中,我終於精疲力盡地徹底體驗到她的真實,懷着深深的倦意和幸福的滿足我們相擁進入夢鄉。

  翌日清晨,我睜開眼睛時,首先就想到她,並且馬上欣慰地感到我的擔心並不存在,昨夜的真實並未一覺醒來後消失。她雖然不在我身旁,但我聽到廚房裏的聲音,我知道是她發出的聲響。她從廚房裏走出來,已經做好了我們的早餐,對醒來的我抱以溫柔的微笑。我的這間寓所,突然變得有生氣了,泄進窗口的陽光照亮着女人的微笑,這纔是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我輕快地從牀上一彈而起,走進衛生間洗漱完畢,便享用妻子做的早餐。她已經吃完,靜靜地看着我,她的眼中滿是愛意,卻又帶着思索。吃完早餐,我又和她溫存了一會兒,同以前一樣,她總體上是沉默寡言的。由於不得不出去辦事,我戀戀不捨地跟她告別,出門的那一刻,我有一絲絲擔心等我回來後會不會看不到她了,但馬上說服了自己:既然真實可以度過模糊不清的夜晚,那麼真實更不會在白天消失。

  我承認自己出門辦事一直心不在焉,因爲總想着她,害怕幸福會失去,害怕小華又回到我心裏想象的世界。待我四個小時後回到家,我終於放心地看到她依然在,而且更加現實地存在:我疏於打掃的房間已經被她打掃過一遍,桌子抹得一塵不染。有些亂七八糟放置的東西,都按照她的方式重新擺好。

  “我的妻子真是賢惠!”我在心裏讚歎,沒有使用“心中的妻子”,而是直接說“妻子”,忘了這會造成怎樣現實的衝突。

  次日,她依然起得很早,天剛矇矇亮,我就聽到閣樓挪東西的聲響,儘管我知道這間寓所沒有閣樓,但我還是揉着惺忪睡眼起牀走上閣樓,因爲她在閣樓。她當時腰裏繫着圍裙,見我來了,莞爾一笑,抹了抹頭上的汗珠。我上前溫柔地摟住她,告訴她不要這麼辛苦,這些東西就這麼擺着,不必去動。說這話時,我完全不認爲自己是第一次看到樓上這些東西,我對閣樓上的一切早已熟悉,她改變了太多,事實上我心中對她大刀闊斧地改變我們寓所物件的位置已經稍稍有點不悅。

  她似乎馬上察覺到了我溫柔中的其他含義,而且我也馬上感覺她知道了。正因爲她首先感覺到了,我才知道我產生了一絲絲不悅。並不是我認爲這些東西不應該整理,而是她進入我的生活似乎太快,使我有點猝不及防。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我馬上生出一絲愧意——她不是已經跟我在一很久了嗎?

  接下來的幾天,她沒有再擅自做主改變家中擺設的位置,只是默默做着家務。此外,她經常坐在窗前發呆,或到屋後的杉樹林裏抱膝而坐,眼望樹梢,不知在想什麼,以至於我有時擔心她會不會走進樹林深處不見蹤影。星期五到了,按例我的“那位”真實的妻子將過來與我團聚,我只能帶小華去城裏酒店訂了一間客房,然後心事重重地與我本來的妻子度過了週末。在週日下午前腳送走妻子後,我後腳就忐忑不已地趕往城中酒店客房。慶幸,她還在,正呆呆地注視窗外樓下的風景。

  我明白了,只要她存在於我的心中,她就不會消失。我帶她回家,她一路默默不語,我心中不由得稍稍有些愧意。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應該說她一直盡了一位賢惠妻子的職責,但不知爲什麼,我和她在一起已不像過去那麼自然。她對什麼都洞察入微,卻又總是不言不語,我發現無論我心裏出現何種心思,她都能馬上感覺到,而我卻並不一定知道她在想什麼。此外,她經常坐在窗前發呆,或坐在杉樹林裏發呆。她一般不會擅自去太遠的地方,至多在家門口周圍。有一次我進省城辦事,兩天後纔回。其實事情很小,當天就辦完了,但我還是在省城逗留了兩天。回家途中,我注視着高鐵窗口外飛逝而過的模糊景象,回想這些天在我身上跌宕劃過的奇妙經歷,吃驚地發現我竟然在迴避與她在一起的時間,而且我知道她一定也知道了。

  回到家中,我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依然默默地服侍我,不言不語,然後便坐在窗口,若有所思地好像想着我永遠不知道的心事。有時候她會獨自去杉樹林,彷彿善解人意般的暫時在我面前消失。


  從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她真實進入我的生活開始,到僅僅兩週以後的五月七日那天,我良久地注視着這張少女的面龐。這是一張美麗的面龐,但我發現自己不適合與她真實相處。我就是因爲對現實世界的厭煩纔想象出了她,如今,當她也變成了一個現實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竟發現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欣喜地面對她。我決定到外面住兩天,只爲思考一下我跟她的關係,思考一下我該如何處理這過於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生活(雖然在我心裏存在了那麼久)。

  果然,我的想法她馬上知道了。在我出門的那一刻,她突然說:“我還是回到你心裏的好。”

  這句話像利劍一樣刺痛着我的心,我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像走向末日一般關上了門,她默默坐在裏面沒有看我。懷着萬分的悲哀,我噙着淚漫無目的地向城內走去。在沒有和她同遊的情況下,我越走越快,對身邊的一切毫不在意。直到終於走累了,我才坐在路邊的公共長凳上休息。這時我已經來到了城中心。我的心中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悲哀,根本做不了我預期的思考。休息完後,我繼續行走,走着走着,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正往回家的路上。正當我要改變方向時,我看到一個已經提前穿上短袖夏裝的青年站在路口若有所思,這個青年讓我感到面熟,之前他背對着我向一家店老闆問路,問完路後他似乎仍沒得到確切答案,似乎跟我一樣正爲行走的方向進行抉擇。

  他的眼光不經意地從我臉上劃過,略微有些停留。我這才發現,我之所以覺得他面熟,是因爲他的眼光和她驚人的相似!他終於決定好路線,向自己左邊的道路走去,我也跟上前去。他行走不快但步履沉着,每到路口都要做短暫的思考,一旦認準方向,就絕不猶疑。這跟我平時一樣,我和她出門時,每到路口時也會略作停留,想聽聽她的意見。在某個路口的轉角,我看到了他行走時的面容,吃驚地發現他竟在唸唸有詞,彷彿與誰說話。這使他硬朗的身影在我眼中登時成爲一種悲涼的形象,讓我發現了自己,發現一個自言自語的人看起來是那麼可憐。

  他靠近了杉樹林,然後走向一座平房,我看到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那把鑰匙和我口袋裏的一模一樣。他遲疑了一下,打開房門走了進去。我沒有進去,遠遠地站着,變得不知所措起來。爲了讓自己顯得自然點,我在外面轉悠着,其實也是思忖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久他便從平房出來了,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他緩緩地走着,走進了那片杉樹林,我也跟着走了進去。腳下的落葉在他和我的腳下整齊地沙沙作響。他選擇了一顆較大的杉樹坐下,背靠大樹,擡頭凝視穿過頭頂的樹蔭,那深邃的目光和若有所思的模樣,令人想到在樹下悟道的釋迦摩尼。

  我向他走過去。他平靜地注視着我,臉上露出自然的微笑。那微笑中含有歡迎的含義,彷彿他早就知道我,並且在此約好了似的。這讓我登時解除了顧慮,我在一棵與他相鄰最近的杉樹底下坐下,我知道他會爲這種距離感到滿意。我告訴他:“你的眼睛吸引了我。半個月前,一位一直存在於我想象中的少女忽然活生生地在我的生活出現了,她後來一直沒有離去,我不知道此刻她是否還沒離去,但至少她的目光還在,而她的目光就是此刻你望着我的目光。”

  他認真聆聽我的話,他的神態告訴我他對我的話深信不疑。

    “你說的這件事,正是我十年前某段經歷的一部分。”他緩緩說道。

  十年前,也就是俄羅斯辦足球世界盃的那一年的四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他與一直存在於自己心中的妻子出來散步。是的,他也有一位想象的妻子。他以爲只要他纔有這種可憐的癖好。那晚,她穿着紅色的連衣裙,在月光的照耀下,他覺得今晚的這個紅色與衆不同,顯得十分逼真。她平時喜歡去熱鬧的步行街,但那一晚她提議去江邊走走。他們攜手在空寂的堤岸上散步,仰望遼闊的星空,觀賞江對面的燈火。在心曠神怡中,青年感覺到了她手心的體溫,而他握着的,也好像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真實實的少女的柔軟。

  他們提到了花,少女說她喜歡鳶尾花。那紅色的連衣裙在月光下煥發着光澤,青年真實地看到了少女美麗的面龐,她的笑靨,她的明眸皓齒,少女所有的細部無不溢出他的想象,化爲月光下迷人的真實。他吻了她,聞到了她的體香。當晚,他們回到住處,臥牀而眠之中,他感受着她身體所有部位的真實,在深深的倦意和幸福的滿足中進入夢鄉。然而那夜的真實並沒有因爲睡夢的甦醒而消失,第二天她依然在,一天、兩天、三天,她一直在,她已經真實地來到青年的生活中。


   “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忍受她的真實!”青年看着我說,“這是令人絕望的發現!”

  他開始有意迴避她。而且他發現,他的任何心思她都洞若觀火。在半個月後的五月七日,青年久久地凝視着少女的面龐,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凝視,誰也體會不到他內心的絕望。

     “我們因爲不滿現實而幻想,而當幻想成爲真實後,我們竟無法承受它的真實。最後,發現自己熱愛的竟然是幻想本身!當我離開她走上街頭時,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在崩塌,他人體會不了這種絕望和悲哀。”

  不久,青年回到父母家中。他的父母發現歸來的兒子神情抑鬱,眼神恍惚。青年在精神萎靡中默默關在家中數天後,又開始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他開始痛悔,不相信自己真的忍受不了真實,忍受不了幸福的親臨。他認爲那只是巨大的幸福突然成真所產生的暫時的不適應。他要再去找她,要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爲了召喚少女再次迴歸,他用了一種極端的方式。那就是假裝少女仍在身邊,以此期待她再次成真。他毫不避諱地告訴父母他有一位妻子,聲稱他的妻子此刻正在他的身旁,他要和她在家裏生活一段時間,希望父母配合他。

  老夫妻悲哀地看着不幸的兒子不可思議的表現,毫不懷疑兒子已經成爲了精神病人。在經過幾天痛苦的觀察後,老夫妻終於將他強行送去醫院治療。青年幾乎是被綁着送入長沙湘雅醫院精神心理科的。醫生對青年進行了全面診查,詢問了青年過往的生活和健康情況,得出青年應該是近期受到了某種事件的刺激,這是一種急性精神症狀反應,來得快,也可以去得快。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精神病!”青年說,“我很明白我在幻想她,我悲哀的是幻想沒能再次成真。我的幻想是我自己控制的,這能叫有病嗎?”

     “等她成真後,那就更不是有病了。因爲她成真了。”我迎合他說。

  “但是,我進了醫院後,我倒是真有病了。”

  入院三天後,青年一邊幻想少女,一邊忽然感到視力越來越模糊。隨着他對少女音容笑貌愈發強烈的幻想,終於在第四天,青年徹底失明。兩眼一片黑暗的青年登時回到了正常狀態,幻想因黑暗的到來戛然而止。醫生眉頭緊皺凝重地查看青年的病情,在與眼科、神經科的大夫的配合研究下,解釋這是由於嚴重的幻想症引發身體機能衰退,導致視網膜神經系統崩壞導致的,這種情況實屬罕見。與之同時,醫生承認青年的妄想症倒是奇蹟般地好了。

  青年及其父母幾乎陷入了絕望,無法接受精神病的治癒換來雙眼失明。尤其是青年,他知道自己本來就沒有任何病。也是命運的關照,恰在青年失明當天的晚上,距離醫院五公里的一個馬路轉角發生車禍,一位外地少女不幸被一輛在酒精刺激下失控的轎車撞飛,剛剛送到湘雅醫院的手術檯,就停止了呼吸。而少女生前世界的閃閃光明則移植到了青年的眼中,成爲她生命的另一部分的延續。

  六月十二日,重獲光明的青年出院。彼時他的父母已經提前回家了,青年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聽了那位不幸用生命換給他光明的十九歲少女家的地址,搭乘了去往小城懷的長途客車。

  “我想起來了,那位少女叫張華。”他說。

  然而青年後來並沒有去找張華的父母,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青年的計劃。在開往小城懷的長途客車上,青年遇到了一位鄉村老中醫,老中醫告訴他關於一個生於明朝末年名叫曲鴻祥的郎中得到了長生的傳聞,告訴他這個人可能至今還活着,今年已有三百八十七歲,不知隱蔽在哪裏。曲鴻祥死後,當地人一直相信他要麼得道昇天,要麼仍祕密地活在某個地方,維持他不朽的生命。

  “但是這個神話曾經一度破滅過。”老中醫告訴青年,在曲鴻祥消失二十多年後,人們在曲鴻祥生前居住的房屋後山意外挖出一具骸骨,根據腐爛的衣物判斷,這具骸骨就是曲鴻祥的。於是曲鴻祥並沒有昇天,也沒有長生,而是被他徒弟殺害的猜想便被確證了,只是那個徒弟在曲鴻祥消失後不久便不知去向,故無從追究,但曲鴻祥得以長生的神祕傳說就此遭到祛魅,被認爲是無稽之談。

  “但是這個神話平息了半個多世紀,到了道光年間,又再次復活了。”老中醫神采奕奕地敘述道。

  原因來自懷縣一位九十四歲高齡的病危老人。當時一位過路的江湖醫生恰好經過懷縣,老人孝順的兒女儘管知道老人時日無多,還是請這位江湖醫生給父親查看病情。這不過是近乎形式而已,江湖醫生搖搖頭,勸老人的子女今天就準備後事。但是江湖醫生在與老人獨處時的談話令在門外偷聽的老人子女們震驚不已。

  他們在門縫中看到躺在牀上即將過世的父親突然異常興奮地緊抓醫生的袖子,指認眼前這位江湖醫生就是傳說中消失的曲鴻祥,說自己六歲那年曲鴻祥曾爲他拔過火罐,問江湖醫生還記不記得。他們起初以爲這是即將離世的父親出現的神志不清的反應,但令他們更加震驚的是,江湖醫生經過幾番否定之後,拗不過老人的堅持,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一笑。說:“你後背是不是長着個痦子?”

  老人激動得連連稱是。這時,兩人便開始聊起八九十年前村中的往事,而門外老人的子女們早已目瞪口呆。


  “真的活到了今天?”在老中醫娓娓的敘述中青年只問了這一句話。

  老中醫臉色深沉起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是準備道出某種鄭重信息的反應。

  “根據人體科學的道理,人是不可能活到幾百歲的。既然人體是物質,那就每天都在消耗,人體所有的能量頂多耗到一百多歲。”老中醫眼望車窗外慢慢地說。

  “活着就是生命的消耗。那麼曲鴻祥是怎麼耗到幾百歲還沒耗完的?”

  青年也默默望着窗外流逝的風景,但顯然在聚精會神地迎接接下來的重要訊息。

  老中醫壓低了聲音,說得很輕,但蒼老而富磁性的低音隨着車行的速度依然在青年耳畔清晰地流轉:“所謂的長生術,其實是一種邪術!”

  “曲鴻祥不知掌握了一種怎樣的方法,可以把別人的剩餘壽命嫁接到自己身上。每當自己生命無多時,他就尋找一個對象,佔取對方的生命力,用那個人的死來實現自己的活。只要他一直這麼幹,從理論上說,他可以永遠不死。”

  青年記得當時車窗外的天色暗淡下來,太陽躲進了雲層裏,彷彿這種驚世而邪惡的祕密令風雲都爲之暗淡。

  老中醫說:“曲鴻祥的一生,活到一百一十七歲突然在人們視線中消失,這有懷縣縣誌爲證。事實上人們不知道,連這一百一十七歲都是“不正當”的歲數。早在曲鴻祥七十多歲時,他的一位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堂弟,是個鰥夫,在他家寄宿一年後忽然暴斃。人們不知道,此時的曲鴻祥就已經實現了一次新生。”

  “他晚年收留那個少年,也是爲了這個目的。而且那個少年最後可能還是遇害了!”老中醫嘆惋道,“才十七歲,夠他再活好幾十年!”

  “這是一個爲了自己永生,可以肆意擭取他人生命,連親人都可以不放過的冷血動物。不能再讓這個人活在世上繼續害人了!”老中醫停止說話後,兩人之間再次恢復到良久的沉默中,只有窗外逆行流逝的風景彷彿被客車切割成越來越細的時間碎片,懷城遲遲還沒到。

  小華自從在四月二十三日晚上成真後,在短短半個月中,經歷了最初的狂喜、緊接而來的不適應和最後的厭惡,我在五月七日那天當着她的面離家出走,只爲好好思考接下來的生活。我出門的時候是悲哀的,尤其當她說出那句“我還是回到你心裏的好”更是令人崩潰。然而在經過幾小時的遊走和思考,我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發生了轉變。

  “我這是幹什麼?”我忽然問自己,“不過是幸福來得太過倉促,沒做好準備而已。有必要小題大做,以爲這是自己無可救藥的病症嗎?幸福越是巨大,越會因之前的失落造成暫時的不適應。有必要看得這麼嚴重嗎?才半個月啊!我放大了自己的不適應感,以爲是自己承受不了真實。我故意去苦惱,任何時候都故意苦惱。我存心給自己製造悲劇,我是賤骨頭!連想都不敢想的幸福此刻就在那裏,而我現在這是幹什麼……”

  在無限自責中,我轉身回家。腳步是急促的,心情是惶恐的。但是當我回到我的那間寓所,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的那一刻,我迎來了自己真正的、徹底的不幸。屋子裏空無一人。“小華!小華!”我喊她,找遍了屋裏每一個角落,但小華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痛苦地自語。

  誰知禍不單行,我的痛苦並沒有就此結束。晚上我接到岳母聲淚俱下的電話,我的妻子就在這天發生車禍身亡。接二連三的不幸使我支撐不住了,我傷心地癱倒在牀上,如躺在悲痛的海洋。我知道我爲妻子死亡的傷心是卑鄙的,如果小華沒有消失,那麼我妻子的死就是一個喜訊。而現在卻只能爲我的悲痛雪上加霜。

  妻子的葬禮很快就辦完了。我與岳父、岳母互道節哀,我表現出的悲痛甚至超過了老人家。岳父母勸慰我,爲我打氣,叫我堅強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他們被我感動了,他們不知道我的悲痛是多重的。此外,我的悲痛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總覺得妻子的死跟我有關。

  那段時期我徹底崩潰了,回到了自己父母家。老人們對我很是擔心,因爲我出現了一些在他們看來精神不正常的反應。他們不會知道我因深重的自責處在自己造就的災難中,我無法再接受小華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吧,我絕不會再讓你回到我的心裏。”我總覺得小華還會回來的,爲了讓她回來,我覺得我必須做出一些儀式化的行爲。她曾經真實地來到我面前是因爲我此前想象她真實地存在,現在我希望再用這種方式讓她回到我身邊,我希望自己依舊可以實現心誠則靈。

  無非又是回到原點。我瘋狂地想象小華就生活在我身邊,每天關在房裏無時無刻不想象着她。我跟她說話,日常起居無不伴隨她。每到飯點,桌上一定要擺上她的一份。父母憂心忡忡看着我癲狂的表現,還以爲我是接受不了妻子的死而導致失心瘋。直到我一連持續了三天,他們才終於坐不住,把我強行送到了湘雅醫院精神心理科,讓我成爲一個沒有話語權的人,去接受醫生自以爲是的判決。

  醫生以極專業而輕鬆的神情告訴我的父母,這是一種急性精神症狀反應,來得快,也可以去得快,叫他們不必太憂慮。我暗自好笑,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到底病得多嚴重。即使在住院治療,我也一直想象着小華。我告訴小華,說這些醫生說我有病,說你不存在,他們真可笑。醫生良久地觀察我,說:“嗯,還是蠻嚴重!”

  然而進入醫院三天後,一個新的情況突然打斷了我對小華的想象。我的雙眼注視想象的她變得越來越費力,起初我以爲這是想象力的疲倦,後來發現其實是視力模糊所致。當我發現自己無論看任何東西都越來越模糊時已經來不及了,進入醫院第四天,我失明瞭。這又是一件令我極其氣餒的噩耗,我覺得自己一步步走向了毀滅之路。我埋怨父母把我送進醫院,讓本來沒病的我倒真的病了。醫生神色凝重地查看了我的新病情,在與眼科、神經科的大夫的協同診斷下,解釋這是由於嚴重的幻想症引發身體機能衰退,導致視網膜神經系統崩壞而引起失明,這種情況實屬罕見。

  在那兩天中,我陷入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一個接一個的打擊接踵而至,我覺得我的人生完了。然而這種黑暗到了第二天,我便迎來了轉機。一位少女因搶救無效,死在湘雅醫院的手術檯上。她善良的父母答應醫生的勸說,將少女的角膜捐獻出來。他們覺得這是女兒一部分生命繼續延續的方式,讓不幸的女兒讓另一個人擺脫不幸,也是女兒在這世上的功德。

  半個月後,也就是六月十日,我眼睛上的紗布取下來了。重見光明的我有種新生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爲連續半個月失明還是因爲器官的更換,睜眼的那一刻,我對看到的世界稍微有點陌生。這時候醫生還興奮地祝賀我,我的妄想症因爲經歷失明的原因,也奇蹟般地一同痊癒了。父母見我恢復如初,高興得謝天謝地,見我已經無礙,他們便在當天回家了。而我還留在醫院繼續觀察兩天。

  六月十一日的上午,陽光明媚。爲適應着身上新的器官,我坐在醫院病區的一座花壇邊望遠,而我的手裏拿着一簇鳶尾花。我坐了很長時間,大部分時候在無意識地發呆。直到一位護士向我走來,看了看我,說:“你喜歡鳶尾花?”

  我遲疑着搖搖頭,說:“她喜歡。”

  護士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笑容善意而天真。說:“那個叫張華的女孩也喜歡鳶尾花,她當時就坐在你這個位置,手裏也拿着一簇鳶尾花。她死了,可惜啊,才十九歲。”

  心不在焉的我似乎還沒有充分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心裏兀自思念着我心中的妻子小華。直到她告訴我叫張華的女孩因患白血病去世,併爲剛剛失明的我獻出了眼角膜,我這才把注意力轉移過來,向護士詢問了這位叫張華的少女的有關信息。

  我得知張華的家也在小城懷。她去世的那一天,正好就是我失明的當天。我當即到醫院收費處打聽到了張華家的住址,把它抄在一張小紙條上。


  第二天,我出院了,坐上駛往小城懷的長途客車,即將再次回到亡妻生前交給我的那間寓所。雖然妻子死了,岳父母仍然同意我繼續在那住一陣子,至少我需要整理東西。我有種感覺,岳父母希望我以後能繼續和他們保持關係,但我不知我能否做到,我決意儘快從這間平房中搬出來,而且我此去懷,顯然還有別的目的。

  我閒適地坐在車上,看着汽車離開省城的馬路,駛上高速,高樓大廈漸漸變成鄉間田野。我眼中看到的景象是十分清晰的,比以前近視的眼睛看到的要清晰,甚至清晰得有些不適應,令我有時忍不住懷疑眼前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的想象,就像我想象小華一樣。不知爲什麼,經歷了這番波折後,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我現在回去仍將看到她。她會很安詳地迎接我回家,我一進門就會看到她坐在椅子上站起來,或者從廚房聞聲走出來,我們的眼光會像日常那般彼此示意一下,彷彿我並沒有出去很久,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我只是像平常那樣回家而已。而她也不是進入我的生活才半個月,甚至也不止幾年(包括我想象她的時間),而是與我至少相伴了二十年。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十分日常,以至於我今天回到家都沒和她說什麼話,就因爲旅途勞頓首先上牀睡個覺再說,而她可能默默地佇立在窗前。

  我坐在長途客車的最後一排,離車窗隔兩個座位,我的右邊是一位六旬年紀的老人,精神矍鑠,穿一身乾淨整潔的布衫,看上去是鄉下人,但並不像普通農民,身上似乎總有股草藥味道。再往右邊也就是最裏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年輕人,他總是拖着腮望着窗外,彷彿心事重重。


  我們三人並排坐着,大約有兩個小時沒人說話,直到老人忽然開口。他問我知不知道懷城有個中醫院在什麼地方。雖然我在懷住了一年有餘,但並不知道什麼中醫院,只好抱歉搖頭。老人又問身邊的青年,青年也不知道。

  老人接着介紹自己來自某縣某鄉,是個草藥醫生,姓黃,當地人戲稱他爲黃藥師。老人說自己出門少,這輩子至今只去過武漢、貴陽,最遠的是黃山。連省內都沒怎麼走動過,這次去小城懷的中醫院,想找一位曾經一起學醫的同鄉。

  黃藥師接着和我們寒暄了幾句天氣之類的話。我們只是應付幾句,並沒有交談的慾望。老人沉默了十幾分鍾,忽然說:“這世上的確有個別人掌握了長生術,我知道一個人生於明朝崇禎四年,也就是1631年,至今可能還活着。”

  “這個人叫曲鴻祥,是個鄉村郎中。清朝乾隆年間懷縣的縣誌有記載。之所以記載他,就因爲他長壽。”

  雖然我和青年都沒回應,但黃藥師知道我們在聽他講話。他壓低聲音說所謂的長生術並非養生有道,而是擭取他人生命力維持自己壽命的邪惡之術。如果一個人可以活到一百三四十歲,一定是用了不正當的方法。而曲鴻祥按照他本人的生命力連80歲都活不到,他在清朝乾隆二年以106歲的罕見高齡被記入懷的縣誌之前的好多年,就已經吸取過一次他人的生命了,那個人就是投靠他的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堂弟。

  黃藥師談到曲鴻祥晚年收留了一個流浪兒做徒弟也是爲了這個目的,這就是那個少年後來消失的原因。而曲鴻祥自己也必須假裝消失,因爲再在世人面前活下去就成老妖精了。黃藥師談到暗中活着的曲鴻祥一直沒有離懷縣太遠,談他如何僞裝成不同的人,主要是以江湖醫生的形象,每隔幾十年就在人們面前出現一次。

  “這個人如果還活着,算起來,他今年已經有三百八十七歲了!”黃藥師最後說。他戛然而止的講話似乎並沒有停頓,而是隨客車載着我們繼續駛向了遠處的小城懷,我感到車窗外的路途正被前行的客車拉伸成無盡的漫長,靠窗坐的青年在這漫長中愈發陷入一種自我凝思的狀態。

  由於我們三人坐在客車最後一排,所以最後走出車站。我們的行動看上去有些默契,一起走了二十幾步遠,卻並沒有相互道別,因爲除了黃藥師在車上主動向我們娓娓講述曲鴻祥的奇聞外,我們之間並沒有說幾句話。但到了分道揚鑣時青年忽然告訴黃藥師去中醫院應該乘坐11路公交車。我看到青年正在看手機導航。黃藥師道了謝,向一個方向走去,也許去找11路車了。我和青年都往同一個方向前行,但他穿過了馬路。後來我看到他在馬路對面停下腳步,專注地看着手機。我沒再看他,往前走去。

  時間是一輛致人催眠的前行的列車。多少天后,我在小城懷杉樹林邊的寓所中整理東西,爲搬離這個已成爲我的悲哀落寞之地做準備。這時,那張抄寫着少女張華家庭住址的紙片像一片被遺忘的思絮驀然飄回到我的面前,我的記憶瞬間便跳躍到省城湘雅醫院六月十一日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想到了那位不幸身亡給我捐獻角膜的少女,並延伸到之前小華走出我的想象,變成一個鮮活的生命與我共處半個月的情景,以及在這之前更早的有關事情。

  我確信張華確實來到過我的身邊,那並不是我的想象。這個叫張華的少女給予我的,不止是光明的復活,而是一個生命的復活,那是一道重獲幸福的熹微。她家也在懷城,我卻這麼長的時間不記得去拜訪,我爲自己險些遺忘這件重要的事感到慚愧。

  我照着自己抄寫的地址尋訪了過去,想象着這位叫張華的少女一定和我心中的小華一模一樣,想象她的父母見到我拜訪時的反應。我走進了城東青園路,這對我來說是一條熟悉的馬路;然後我走進了自己更熟悉的嘉禾小區,於是我突然意識到了這麼多天我遺忘這件事的真正原因。

  當我摁響4棟603號的門鈴後,門打開,我的前岳父岳母迎接了我的到來。

  兩位老人神情落寞,卻爲我的到來顯露出欣慰和激動。喪女之痛至今尚未在他們的神情上完全揮去,屋內的空氣還隱隱散發着憂傷寂寞的氣息。

  看着亡妻父母那令人心碎的面容,我之前一種奇特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因爲生死之間產生的巨大鴻溝,使我對亡妻的思念日益熾烈,甚至前所未有地出現了愛的感覺。此刻,兩位老人憂傷的面容,彷彿成爲我與亡妻之間的一道活着的橋樑。我突然想看看亡妻身前的遺物,兩位老人自然同意,帶我走進她婚前的閨房,我在這裏感受着她作爲一個鮮活生命時在這世間曾經生動的存在。

  我翻看她從出生起保留至今的遺物。這些她的父母都悉心保存着。我打開一份相冊觀看,進入了她生前經歷的世界,那裏記錄着亡妻從小到大一個個生活片段。有些過於久遠泛黃的照片,給我以親切的感覺,好像亡妻的童年是跟我青梅竹馬,早已在我心中,與我度過了漫長的美好時光。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與一個陌生男子的合影上。

  “這個人就是她的前夫。”她的父親說,“你知道的,我們女兒在你之前有過一次很短的婚姻,就是跟這個人。”

  “哎,誰知在一起只短短半個月就……”

  她的母親憂傷地唏噓,好像現在讓她悲痛的是她女兒與前夫的事情。這不由得觸動了我,我覺得如果前妻一直跟這個人在一起,也許不會有今天。

  我從前岳父母家出來後,徑直返回城西杉樹林邊的寓所。我坐了三站公交車,公交車不能直達,我繼續走了很長一段路。在鄰近城郊的馬路邊,有個青年在一家路邊小店問路。我經過時他正好問完轉過身與我迎面而對。他的面容令我感到面熟,我馬上想起了前妻相冊中那位青年。

  他好像並沒有問出確切答案,在路口思索了幾秒鐘後,選擇了我也正要走向的岔路。我跟在他後面,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他來。不知不覺,我跟着他靠近了一片杉樹林,我看到他走進一座平房,不久後又走了出來。他走出來後的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他走進了那片杉樹林,我也跟着走了進去。落葉腐爛的氣息在我們腳下發出復活般的聲響。他在一顆杉樹下坐好,背靠大樹,我自然地走了過去。他看我的眼光沒有表示出絲毫反對,相反我感覺他似乎對我微微點頭示意。我在一棵與他相鄰的杉樹底下坐下,好像我們早就在此約好了似的。

  我們正式談話是三五分鐘後開始的。在此之前,他先確定了我能夠聽完他冗長的講述,這纔開始述說。

  “曲鴻祥生於1631年,憑藉一種讓人想不到的匪夷所思的長生術,活了幾百年。如果他今天還活着,那他就有三百八十七歲了!”

  “嚴格說,那不叫長生術,而是一種生命移植法。”青年神色凝重地說,“這簡直是世間最邪惡最貪婪的邪術!把某個人的生命移植到自己的身上,以對方的死來增長自己的壽命。”

  “但是坦白說,這種邪術的真相與其說是把別人的生命移植到自己身上,”青年以公佈一種曠世絕密的語氣說道,”不如說是把自己移植到別人的軀體上。人所有的器官都有使用年限,所以人終將一死。可如果拋掉衰老的身體,不斷把他人年輕的軀體變成自己的身體,就可以永遠活下去。”

  “曲鴻祥在清朝康熙年間已經實現了一次改頭換面,人們看到的其實是他堂弟的形象。只是因爲堂兄弟長相相近,而且人們以爲人老了模樣走形,所以村民們沒有看出來。曲鴻祥一百一十七歲失蹤的時候,人們看到他那個徒弟,其實才是曲鴻祥本人。幾百年來,曲鴻祥每當感到自己生命無多時,就尋找一個年輕宿主,侵佔對方的身體,變換着各種模樣,以這種卑鄙邪惡的方式,活到了今天!”

  我問他:“那個九十歲臨終老人認出了他是怎麼回事?”

  他說:“也許是將死之人的靈光乍現,得以見常人所不見。”

  “確定今天還活着?”

  “曲鴻祥最後一次出現是文革時期,地點就在離這裏不遠的我的家鄉江西萍鄉。那時他看上去大約有四十歲左右。“

  在結束了與青年的交流或者說傾聽後,我徑直往我的寓所——杉樹林邊的那座平房走去。我有一種預感,我這次進去又會看到張華。即使這次沒看到,不久也會看到。這位叫張華的女孩沒有死,只要她在我心中,她就不會死。我強烈地感覺到張華不久又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這種預感是與這個青年接觸後產生的。我不由得回頭望了望他,他還坐在杉樹底下,目光深邃地望着別處。在對他遠距離的觀望中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和他面對面時的麻木——他和上次我見到他時一模一樣。而這種情況,在我離羣索居的生活中已經少之又少。

  我愉快地回頭向寓所走去。此時此刻,我無比堅信當我打開房門,會看到張華熱情地迎接我。一切波瀾好像都不曾發生,我只是出去一會兒,像平常那樣回家而已。而她張清秀質樸的面龐,我已經看了二十年。

2018年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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