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四)

每天中午志願者組織在公園發放的救濟糧,雖然從規格上來說和那種最便宜的便當是屬同一種,味道方面甚至還比不上便當,但鑑於是免費的,一到中午,無論是在撿垃圾、洗衣服還是在改造自己的紙板小屋的流浪漢,大家都會放下手裏的活,接受這熱騰騰的食物的召喚。

雖然銘戍穿的衣服還不夠破,身上還不夠臭,但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救濟,而且利用這個機會,他也開始和周圍的流浪漢慢慢熟絡起來。

開始他聽他們談論的話題,主要就是一些流浪生活的小技巧,比如說哪裏的自動販賣機下面經常撿到硬幣,哪家便利店的後門比較容易溜進去,哪邊比較適合搭紙板小屋,紙板小屋怎麼搭才能冬暖夏涼之類。

混了個臉熟之後,他慢慢開始問起他最感興趣的問題:你究竟是怎麼成爲流浪漢的?

問了十幾個人,答案五花八門,但大體逃不出這三個原因——公司,賭博,女人——中的一種。他還發現,因爲公司破產而成爲流浪漢的人,言行舉止上確實還殘存着一點成功人士的風度,身上也沒那麼臭,而另外兩種流浪漢就別提了。

另外,他也聽到了一些特別的答案,比如一位老兄非常慘,先是利用公司職權僱了女人, 然後帶着女人去澳門賭博,結果輸個精光,女人也跟別的賭徒跑了。

而另一位老兄只是把錢包丟了,怎麼找也找不到,錢丟了倒也不算什麼,可是駕駛證身份證保險證都丟了,他又是開卡車拉貨的,公司等不及他補辦證件就把他開除了,證件又一直沒補辦好,想再考駕照,他又沒那麼多錢,就這麼循環循環,像是關不掉的滾筒洗衣機,永遠都沒能跳出來。

還有一位老兄就更神了,問他什麼他都不回答——即使是問他的名字,問他老家在哪他也不回答——若是個外國人語言不通,好歹還可以擺擺手,說個NO之類,可他顯然不是這樣,他沒有地球人該有的反應。他大夏天卻披着一件斗篷,並儘可能地把臉遮住,露出的頭髮一塊紅一塊藍。他的手指像是沾上了綠色的顏料,把便當盒都抓成了綠色,每次吃完便當,他便兀自跑到河邊舉起雙手仰天長嘆,然後來回翻動手掌開始喃喃自語,像是外星人特有的通信方式。

搞不好他真是個外星人呢——一個僞裝成流浪漢來觀察地球人的外星人。

就靠着上這樣的”班“,辭職這事竟也被父親瞞了一個來月,那時候因爲室毅剛放暑假從東京回來,平時也不通音信,所以完全不知,而父親終究沒能瞞過母親,不過露餡並不是因爲他的哪個親朋好友在他白天“上班”的時候撞見了他,是那件工作服出了問題。

父親開始把工作服帶到家裏的時候,母親就覺得可疑,因爲以前父親總是在公司裏換完工作服纔回來的,而父親只是一句“穿着去更方便”便搪塞過去了。直到母親發現那件工作服上除了一直都有的鐵鏽和泡菜味以外,還開始混雜水泥味和莫名其妙的酸臭味的時候,她終於明白了。

終於有一天晚上,母親把那件工作服甩到了正在看電視的父親面前。

什麼時候辭的?她問。

辭什麼?他反問。

你早就不在工廠幹了吧,她問。

換別的地方幹着呢,他回答。

正兒八經的工作麼?五險一金有嗎?她問。

總之有錢賺就是了,他回答。  

室毅上學的事還好說,房貸怎麼辦?你爸的住院費怎麼辦?她問。  

總有辦法,他回答。

你總是這樣,她說。

他不說話。

兩個人也不動手也不摔東西,就這麼三言兩語地吵着——如果這也算吵架的話——屋裏的空氣是冷冰冰的,心裏面卻是兩團火。最後吵累了,兩個人同時把頭向後一仰,閉上了眼,旁邊的電風扇依舊搖擺。

”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啊。“母親的語氣間已經脫離憤怒,變成了抱怨,而她轉過頭去的時候,正好看到父親的鼻孔,又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我想先自己解決看看。”父親還是閉着眼。

”還是去找我哥商量商量吧,你不是會開挖掘機嘛。“母親勸到。

”……我也這麼想來着。“父親停頓了一會兒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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