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張照片，我就笑。
不知表哥從哪兒弄來一相機，說要給咱來個全家福。媽特意給我和妹妹紮了沖天炮。爸貓在一邊，說啥都不肯過來，媽拽，拽不動人，使力扯衫子，爸沒了招，跟個姑娘似的，被蠕進畫面。相片裏卻是這番模樣，那一坡一坡的山前，爸的手臂撐開，齊着山樑，風衣蕩在空中，像個鳥人，雙眼鼓出，嘴巴張得不能再開，彷彿有鵝來啄他，嚇得跳起。
我笑出了聲，聲響還未顫遠，鼻子已酸起來。前些天，媽說：“我剛嫁你爸的時候，他成天就蹲屋頭看書，書呆子一個，啥都不會幹。”妹妹笑，父親說：“我沒去幹？家裏的地都是你種出來的？”
讀書着實佔據了爸大部分時間。兒時爸媽常吵架，媽總是當着很多人面兒數落他，罵他窩囊，罵他無能，爸總埋起頭看書，不開腔，媽哪裏氣得過，脾氣一炸，手便往書上扯，一旦搶着便會撕掉，爸這才把書收起來，走到一邊。我看過他在信紙上寫字的模樣。媽說，那是他寫給初戀的情書，媽不識字，瞎胡猜的，爸也不反駁。每天起牀，總能看見爸趴書櫃前，拿帕子抹過去，抹過來，沉香漫溢，放學回來仍嗅得到。我總能在櫃裏扒出想看的書，報紙一裹，撲出跟新書不一樣的氣息。爸不只讀，還好寫，一手毛筆字是有板眼的。家裏的茶葉罐子，椅子底，凡是能寫的地兒，都有他的字，連我課本上的名字，都是他寫的。奶奶說：“你爸當年很會讀書，在班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但你爺爺走得早，家裏就沒錢給他讀了。”媽媽就笑：“書呆子一個，啥用沒有，不出去賺錢，又不像那些讀書人，人家可以當個大官，他呢。”爸聽了，便去地裏幹活。我常跟着去，廣播裏有人說話的時候，他微微傾着臉。
那時我常我怪他不夠照顧我，媽打我，他都不過來。但他一得空，便帶着我，給我講書裏的故事，講生活裏的知識。
那時好多事，我看不懂。有次跟爸媽上街買東西，在回來的路上，爸數着還剩多少錢，掉下一元在地上，媽悄悄撿起來，不作聲。爸又數了幾遍，問媽看到沒，媽說沒，爸去媽身上搜，媽一氣，把那一元錢砸爸臉上，轉過背就走了，一晚上也沒回來。妹妹才一歲，肚子餓得哇哇哭，爸喝了幾口酒，朝我交代幾句，腫着眼去找我媽。
爸在照片裏，看上去好想飛，像鳥一樣想飛。可他還是站在地上，跟影子挨着，又不像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