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打着手電，竄在林間小路。一隻鳥在樹林裏鑽，嚇得我叫。一上大路，聽得有人喊我。是班裏同學，汪薇薇和汪曦，另三個高年級男生跟在後頭。
汪曦說：“許靜，你咋穿着毛線褲就出來了？”
我低頭一看，只顧跑，都忘記穿外褲了。後腦勺一涼，眼睛不知該往哪兒看，指着汪微微，沖天上說：“看，薇薇也穿的毛線褲。”
她是穿着毛線褲，但有花花綠綠的圓點，還套一短裙，而我身上的，肉色，屁股上掛着大大的U形條。
汪薇薇說：“許靜，回去換嗎，我們可以等你。”
我搖頭：“不用，來不及。要遲到了。”
2
課上，王老師端着書，來回踱，剛到我跟前，一把揪起我頭髮，往上扯。我痛得麻，頭往麻上歪，身子跟着起，翹在扭開的腰上，不敢晃。她說：“看看你這堆雜草，明天再不紮好，就給你剪了！”我聽見所有人都在笑，聲音刮到我心裏，頭都不麻了。
捱到放學，陳虹一把搶過我的算盤，邊跑邊回頭瞅。我追着她，近了，說：“不要踩我算盤，還我！”
“哦，飛嘍。”陳虹踩着我算盤飄開，像是真飛了。她跟何曉一人飛一截，輪流着來。
我的腿蹬得飛起，攆着算盤，眼看追上了，被湊熱鬧的同學擋住。
“求你們別踩了，這是我奶奶給我的。踩壞就完了。”我從喉嚨扯出所有的氣，癟在那裏。
“快看，那個醜鬼都要哭了。”陳虹對何曉說。
“來搶啊，搶到就給你。”何曉踩着算盤，挑石子路滑行。
汪薇薇不知從哪冒出來，挺着脖子，“你們再欺負許靜，我就去告老師。”
大家瞥過她，散了。陳虹跟何曉見我呆在原地，相互打一眼，誒口氣，背起書包走了。
我從雜草堆裏撿起算盤，一點點搌乾淨，抱在懷裏，在原地茫了會兒，埋起頭走出校門。白色的路晃在眼中，還是茫的。
3
“讓我過去好不？爲什麼擋我？”我看着擋在前面的大個子男生。
“就不。”他嚼着口香糖，肉一鼓，一個泡泡，伸開的手沒有放下。
“擋着我幹嘛啊？”我想縮過去，朝哪個方向縮，都被他的手攔着，臉燒得滾燙。
“好玩啊。”他的話跟他的臉一樣冷。
“你們看她的書包，醜死了。”站在旁邊何曉指着我的書包。
“是啊，太難看了，嘖，還那麼髒，哈哈哈…….”陳虹也在。
“頭髮，看，雞窩子，就是個瘋子，老師說明天要給他剪掉呢。”
“看，她穿的啥褲子，屁股上一個洞。這邊看，快來”
我腫着眼看着面前的大個子，“你到底讓不讓我過去？”
“不讓”
他們又開始嘰嘰喳喳，像是發現了啥好玩的東西。
“汪洋哥，讓她過去吧，別欺負她了。”汪薇薇從我後面冒出來。
“好吧，薇薇，我幫你拿書包。”
我看着薇薇的眼睛，說不出話，朝前面跑去。
4
“媽，我回來了。”我跟往常一樣，埋着頭，挨着牆根磨進屋，說：“媽，何曉老是整我。”
媽坐在火爐邊，正在給妹妹梳頭。她像是很生氣，說，“你的手呢？她打你，你不能打她？”
我心顫，氣出得一截一截的，說：“媽媽，飯煮好了嗎？我餓了。”
“煮好了，你去菜園子扯點青菜。”
“媽媽，你讓妹妹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有點怕。”
“怕鬼啊，快點去。”
小坡，菜園，池塘，風在樹上響。我把手縮進袖子，扯了些油麥菜，跑回家。媽又讓我去洗菜，我說讓妹妹一起。
“不行，她萬一掉池子裏咋辦。”
我小聲嘀咕，我會不會掉進去呢？
“一會兒吃過飯，你把碗洗乾淨。”
我說讓妹妹跟我一起。
“你一個人洗，你比妹妹大。”
“可我像妹妹這麼大的時候就開始洗碗了。”
“你不洗，就不要吃飯。”
飯前，我端碗走到屋外，眼淚掉下來。屋裏傳出爸的聲音，“你咋能這樣說她，娃還小，你就不能自己洗？”
“你再說！娃要被你慣壞的，洗下碗咋了？又不會死。”
我坐上桌，大口扒拉白米飯，入口便咽。
“小靜，來，夾菜。”
“嗯，爸，好。”
“她少吃點也餓不死。”
“我飽了，你們吃完我就洗碗。”我輕輕放下碗，跑了出去。
5
第二天我起個大早，將頭髮梳了又梳，拿着黑色橡皮圈，小聲喊媽起牀。媽一看到我，衝我吼：“你咋還不去上學！”
“媽媽，老師讓我把頭髮紮起來，不然她就給我剪掉。”
“那你就自己扎啊。”
“我不會。”
“那就讓老師剪。”媽身子一翻，繼續睡了。我試着自己梳，不對稱，重來，鬆垮，重來。得去上學了，只好攏起所有頭髮，結一馬尾，出了門。
6
數學課，唐老師讓大家把作業擺桌上，說要檢查。我翻遍書包，找不到，喉嚨發梗。
老師已到面前：“你的作業呢？”
“忘帶了。”我不敢看她。
“手伸出來。”啪啪啪，三下，我的手一陣辣。“我真的做了。”又是五下，我茫在空氣中，空氣裏除了笑聲、“活該”，再沒聲音。
7
“給你，破本子。”課後聽見何曉的聲音。
我的作業本，是我的。翻開一看：線條。線條。線條。線條。線條。
一條一脹，我爆了。身體不受控，手架出去，抓過她的書包，掏書，握筆，朝書上塗，線條，線條，線條，一條一聲“讓你整我！”
何曉招來一羣人，“那個瘋子，敢動我的書，快抓起來，我要弄她。”
一個按上來，全都撲來。我脖子被卡，柺子被別，氣喘不開，何曉手中的鉛筆朝我臉上晃來。她在鉛筆後面笑，賊一般的笑。臉上刺熱，又一陣涼，是筆尖鑽進來了。肉破，我笑了，嘴咧開，氣出得暢些。
汪薇薇領着王老師過來，“你們在幹啥！”她看到我，說“怎麼就你事多？”我說：“王老師，是何曉欺負我！”她看到我的臉，把何曉訓斥一番。老師一走，何曉又對我說：“我們走着瞧。”
8
課上到最後一節，王老師讓寫生字，我交上去，被打回，擦掉又寫，仍被打回，我寫了一遍又一遍。放學鈴響，我還在寫，寫到只我一人。我再次走到王老師跟前，把寫好的給她看，她瞥了一眼，戳着我的額頭說：“你是豬嗎？咋笨成這個樣子，幾個字都寫不好，給你說多少次了，這樣寫不行，你咋還這樣寫！你就不能認真點你。”
我端着作業本，芒在那裏，不知道怎麼動。王老師突然站起來，扯過本子，幾把撕爛，扔得到處都是。我頭髮被她揪起，臉上一辣，見她正抽回甩開的巴掌。
我釘在地上，挺着脖子，塌起眼皮，盯她那一臉斜肉。她的罵聲越來越小。
9
過了好一陣，我聽見媽的聲音：“許靜，你咋還不回家？”我哈着嘴，望到了媽，嘴哈得更大，真的是我媽。
王老師撿起撕掉的本子，遞到媽跟前，說：“你這女兒，做作業太不認真了，亂塗亂畫，你看她這都寫了些啥？”
媽看眼本子，擰着我耳朵，把我拖到老師跟前，“還不給老師認錯。”
耳朵都要掉了，我將脖子伸得不能再長，眼淚順着淌，說“我不知道那樣寫到底又啥不對。”
王老師說：“許靜媽媽，你看看，這是什麼態度！孩子你得好好管啊，她今天，數學作業不做，還撒謊，還打架！”媽捏起我的臉，“你還敢頂嘴，咋老是給我丟臉，我咋生個你這樣的。”
媽見我不說話，衝我吼，人跟着聲抖。耳朵被吼得發刺，聲音大到我都不知道這是聲音了。
我埋起頭，不敢看她，“媽媽，你不要生氣了，我錯了。”
王老師說：“行了行了，帶孩子回去吧。”
10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教室外響着歌。
汪薇薇跟着老師舞在歌裏，粉裙，小辮，大眼睛。
我巴巴地看着，覺着她像童話裏的小公主。
媽也看見了，說她成績好，說她愛乾淨，說她水靈靈，說她招人喜，說我不如她指甲裏的泥巴。
我說：“媽，她是可愛，是什麼都比我好，但有一點，她比不上我。”
我聽見媽媽鼻子噴氣的聲音，她說：“你哪點比得上她？”
我埋起頭，縮着喉嚨綿出幾個字：“媽媽，我比她愛你。”
媽沒再說話。一路上沒有聲音，像是走了好遠，好遠。腦袋頂子突然溫起來，我擡起頭，她在摸。
11
第二天一早，我洗過臉，聽見媽喊：“拿梳子過來！”我怔着，她又喊：“愣着幹嘛，拿梳子來！”
我把梳子遞給媽，在她兩腿間蹲下來，手搭着她大腿。媽握着梳子，我的頭髮被她捏起，梳子自發根溜下來，滑過一絲清涼。髮梢有些疙瘩，梳子滑出頭髮時，我總被拽一下。媽問我疼不，我說不疼。我慢慢閉上眼，疙瘩越梳越少，整個身子也鬆開來。
媽給我紮起兩隻冒根，走起路來，跟着步點晃。走快點，晃得快，走得慢，便晃得慢一些。一走起來，不想停下。
出門時，媽給我穿上天藍色風衣，那是爸過年時給我買的，還給我係一鮮黃的絲帶。我問媽今天何曉再惹我咋辦，媽說：“不要怕，要讓她知道欺負人不對，要讓她給你道歉。”
我拔起身子朝學校走，步子越走越大。
12
學校，教室，何曉。我踏步上前，甩起手朝桌子上砸：“你我無冤無仇，爲啥老惹我！”
何曉看着我，她的嘴在顫，卻不說話。我瞪她一眼，背過身再不看她。
課上，我背出一篇長文，我像是花了眼，看見王老師在對我微笑。
課後，班裏女生圍過來，數落何曉，說她跋扈，說她總把同學本子扔進廁所……
我走到汪薇薇跟前，說：“我能和你成爲朋友嗎？”
汪薇薇笑着說：“當然。”她伸出手，握在我手上，似乎還在顫。
我倆趴在窗臺上。今天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