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手記》摘錄

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裏泛着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彷彿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燒烤着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她送給我一盒拼圖。耐心地一塊一塊把我拼出來。(第壹手記)

牽着腳踏車散步到醉月湖。我說從前曾想過你大點是什麼樣子,蠻像的。她問怎麼像。我說憂鬱一點,然後挺拔,以後哪一天會變成一個挺拔的女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說着她這一生的變化。

“我們可以住在隔壁,牀就隔着一堵牆,我就坐在牀上跟你講話,你也坐在牀上,然後一直講一直講......那有多好哇,都沒有別人。”

“那話講光了怎麼辦?”

“怎麼會講光?我就敲敲牆說我累了,然後睡覺,睡醒了自然又會有話講啊。”

“好,你在睡覺我就去寫日記,等你睡醒。”

“不可以啦,你不能還有日記,我什麼都沒有,你只能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忍受生命對他們的狠暴、殘酷的,也無法比較被殘疾、謀殺、強暴或關進集中營命運光顧的人是不是更受優待。我只知道,我被逼到牆角,然後自己猥褻自己,爲了對抗猥褻的恐怖,我犧牲了活生生的她,對我代表最美好的東西,不惜糟蹋她,換得剩下卑賤的赤條條身軀。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狠暴、殘酷也都是我幹下的。我該如何忍受?(第貳手記)

楚狂。看出我包藏在精力過度旺盛下的虛朽。(第叄手記)

“夢生,我相信無論如何。只要之於死,你仍然沒有翻過去那邊,躺在死的事實裏。就表示你體內還有某些東西在反抗死亡。所以那時說那句話的你,只是不習慣死亡罷了,想要阻止它在你的世界裏駐紮。那是每個活人的天性。沒有特別的錯!”我說。(第肆手記)

“很驢吧?其實根本沒有愛。這麼多年,我對她的陷溺愈來愈深,我完全沒接觸到她,但她的幻影卻逐漸膨脹成像瘤一樣的巨大東西。我會在街上任何女人身上難以扼止地搜尋她的鼻、眉、哪怕是小腿弧度的影子,跟任何女人展開的感情,最後都會基於對女神背叛的自懲而搞得像一盤砸壞的蛋糕。”

“但很可笑,我曾試着要在洗澡時拿女神作打槍的幻想對象,試了幾次都不敢了,每次都不能勃起哦!只要一想到她連一秒鐘都沒想過我這個人,而我卻在這邊像條蟲一樣分分秒秒地舔着她的影子,就——”夢生坐在地上自言自語地說着。(第伍手記)

“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經有過最大渴望的慾望。”

最後一次看着她:柔軟的長髮散在棉被外面,淺藍色日本和式睡衣,勻稱修長的身體,白皙溫潤的皮膚,獨特的淡淡香味,美麗淚痕的臉龐,閉着一雙靈動的眼,手裏捨不得一本日記......

帶着這些。我輕輕轉動門把,關上門。踏着黎明的曙色,我永遠永遠離去。眼鏡忘了帶走,像瞎子般我在清晨的街頭摸索着走......想要回家。家。(第陸手記)

“不要再說了,叫人拿什麼臉去見她?拉子,你要知道,這兩年我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女人了,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不純潔了,不敢再面對她。就讓那個最美的回憶停在那裏,到目前爲止,大概只有那一次是最醇的,只有她讓我不顧一切地出去......”她聲音逐漸微弱,我拍拍她。

“我一直都是個失敗者。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在這裏,哪裏也沒去。我非常羨慕你們這種人,你和他都是,你們好像做什麼事都會成功,並且你們也很自信地這麼覺得,你們那麼自由,彷彿你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並且你們也會對自己說我要到什麼地方。你們是那麼‘優秀’,從前,我就是覺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擁有了他的‘優秀’,然後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後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甘於在這裏、蹲在與生俱來的自卑裏,我到什麼地方去,都不是因爲我自己,都是因爲跟上我周圍這些‘優秀’的人......我太愛你們的‘優秀’了!”最後一句是苦笑着說出的。

從此,她身上的香味進入我身體記憶裏,我隨時都可以想起。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後你叫我怎麼辦?”她說。柔情似水。

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沒有拒絕。而不是愛。(第柒手記)

我們被對方所喚起的這份愛,本質是魔。

不要再相互靠近,毀滅是不會終止的。

我希望你現在和未來活得好,那就是努力去愛別人,雖然我可能無法完全免於悲傷。

“夢生,你真的要死掉了!”隔着十公尺,我對他嚷吼,喉嚨裏自動發出哀哀的聲音,可是沒有淚水,“你比我可憐,爲什麼你不讓自己去愛點什麼呢?你爲什麼從來不把自己完全丟出去,去跟一個什麼東西真正發生關聯呢?”

“你只會站在遠處看着自己搞出來的笑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女神’也在她心裏愛着你,或許她不來愛你正是一種愛你的方式?”我嘶啞着喊叫,喉嚨裏發出咕嚕的怪聲。(第捌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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