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石爲金 鑄犁以耕——《中古隴西牛氏碑刻集錄》隨劄


牛建東著《中古隴西牛氏碑刻集録》(以下簡稱《集錄》,三晉出版社,2018年)出版了,這本書幾乎彙集了目前所見中古隴西牛氏的全部碑刻資料。當我第一時間收到這本厚重的資料集時,喜不自勝。隨意翻閱一下,以往的苦楚竟浮上心頭,我深知其中的辛苦。同時,也就知道牛兄付出了更多的時間和心力。與他相見,兩鬢泛白,更知其爲此還付出了年華。

因爲我曾經花費過一段時間和精力疏理過中古牛氏家族的資料,出版了《牛弘研究》專著。惜牛兄書所出甚晚,否則我也就不必東跑西跑,付出那麼多的艱苦,但是對於自己喜歡的事情,再辛苦也值當,苦中作樂亦常作夫子自道。

《集錄》最大的特點是蒐集資料豐實、全面,不僅時代跨度很長,而且涉及的地域廣泛,南北兼收。包括北方陝甘諸省,當然主要的還是晉豫,無論古今,這都是牛氏活動的主要地方,另外還深入到長江流域江浙、江西等地,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見到的資料都蒐集到了,廣博、深入之至!因而這些資料呈現的價值也是多方位的,爲中古牛氏自身的分支、播遷、流動、仕宦、婚姻、譜牒以及與其他士族的關係等等方面提供重要資料。在此,非常感謝三晉牛氏文化研究中心的邀請,僅就自己遇到的一些研究問題,與大家共同探討。


資料需要歸類,這樣才有利於我們查閱,在研究者眼中產生價值。對資料的劃分、歸類是門學問,相對比較複雜。就以牛氏碑刻來說,女性的列入問題,不僅是個觀念,而且會帶來一些新的角度。但是,女性進入會帶來新的問題。所以,需要很好梳理,否則,會看不出頭緒。相比於傳統文獻資料彙編,如周紹良主編之《唐代墓誌彙編、續編》(上海古籍,1992年)、趙超編著之《漢魏晉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1992年)等,一些與牛氏相關的人物紛紛進入,比如牛氏外甥列入,以及牛氏作爲墓誌撰寫者、書丹者、刻工者的列入,身份複雜,索引起來就會很不方便。

試以《唐牛浦墓誌》《唐牛衡墓誌》兩塊碑中的兩句話來分析。

後碑雲“寢疾於邠州三水之私第”,就是說牛衡在邠州三水的家中病逝。但對照前碑中“因宦遷於聞喜縣,數世爲聞喜人矣”,可知:一是牛浦一支已是山西聞喜人了;二是其夫人爲河東裴氏。那麼,問題來了,究竟是因爲結姻河東裴氏而遷於聞喜呢,還是因爲宦於聞喜而結姻河東裴氏呢?爲什麼又病逝於陝西旬邑的家中?當然,兩碑相對照,才知前後兩碑中人物關係及世系。後碑補前碑之父名——景倩。從碑文中推知,牛衡是因祖上關係,籍入聞喜。

其高祖牛秀,一般稱作牛進達,陪葬於陝西禮泉昭陵唐太宗陵園。昭陵《牛進達墓誌》中披露,牛秀“夫人河東裴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牛秀算唐之開國功臣,那麼,就有可能結姻門閥大士族,並由此進入山西的。雖然,隴西牛氏也屬於西州豪族,是大士族,但畢竟還沒有完成“偃武入文”的轉化,不能算一等的豪門。只有到牛秀這一代,追隨唐太宗,立下赫赫戰功,可以說最終完成了家族的轉化,裴牛結合,融入最主要的政治力量關隴集團之中,其子孫籍入河東(聞喜)也順理成章。

即使這樣,爲什麼牛衡在邠州三水還有私宅呢?似乎現有的碑刻還沒有解決這一問題(推測是否因邠州緊鄰安定鶉觚?還需要對資料理解的深入)。

女性墓誌的列入,主要從婚姻狀況來尋覓這個家族的演進軌跡。通過女性與婚姻,考察牛弘一支,就會發現安定牛氏是舊貴族。比如主要跟他們聯姻的有安定辛氏、天水趙氏、太原王氏等等,《集錄》進一步證實這一點。

中古貴族聯姻,多處於政治目的,講究相互均等,相互要拿譜牒來對,這在史書中就有記載。唐初,唐太宗重修《氏族志》就是這個目的,把原屬於二等的“隴西李氏”修改進一等的家族如博陵崔氏、范陽盧氏、京兆韋、杜那樣的大姓中去,與之並列。結果,遭到大氏族的抵制,這個工作直到武周時期才陸續完成。事實上,唐中期出現的牛李黨爭,反映的其實就是這個問題。所以,歷史學家嚴耕望才說“欲考唐代政局之演變,推究牛李黨派之紛爭,最徹底之方法莫過於探求朝廷達宦之出身於籍居。”(《唐僕尚丞郎表序》)可是,世移時易,出身、籍貫、郡望發生變化,唐代人自己都說:“士居鄉土,百無一二,因緣官族,所在耕築,地望系百年之外,而身皆東西南北之人焉。”(賈至《議楊綰條奏貢舉疏》)中古之世,科舉、仕宦、升遷、婚姻等都會使用到家族譜系,所以譜牒之學十分發達。也就是說,譜牒比較可靠。

相反,唐末五代以後,就不太使用這個,這個自然就沉落下去,因而譜牒荒廢時常會有。再者,後人續譜時,就可能出現混亂的狀況。宋人自己也講譜系歷經五代已散亂不可考,如趙明誠在《金石錄》中說:“唐以前士人以族姓爲重,故雖更千百年,歷數十世,皆可考究。自唐末五代之亂,在朝者皆武夫悍卒,於是譜牒散失,士大夫茫然不知其族系之所自出,皆不可惜也哉!故餘錄於此,使後學論姓氏者有考焉。”

宋之族譜,作爲學術的引用,是要慎重。一般已經不作爲主要的方面,還因爲這個時期社會結構發生變化,不再是貴族社會。國際學術界一般認爲,中國唐宋之際是一個大的變化時期,這就是著名的“唐宋變革論”。

例如“宋牛皋墓”問題。《集錄》引的是《吉州牛氏宗譜》,牛皋爲唐牛僧孺之後,指出其爲牛僧孺之十四代孫。我們來辨析:此譜爲明人所修,所載牛僧孺逝年爲唐大中丁丑即十一年,公元857年,享年83歲。通過唐人撰寫的《牛僧孺墓誌》《牛僧孺神道碑》等來看,《吉州譜》顯然值得懷疑,與碑刻記載不符。碑記牛僧孺卒年爲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享年69歲。紀年相差了9年,《吉州譜》所云的83歲亦不知何據?


傳世文獻與出土資料如何處理?

這也就是近代學術上著名的二重證據法。由王國維提出,它不僅是一種歷史考證法,而且是一種具廣泛使用的治學新法。一方面,在實物和文獻互證方面,學者要充分利用璽印封泥、兵符、簡牘等資料來考證經史,另一方面,在文獻和實物銘文互證方面,學者要根據新出的甲骨文、金文、漢簡等研究歷史,據碑文考證上古史、西域史等。在使用材料時,文字考釋、實物分析與文獻考證三者融爲—體,所以,“二重證據法”對研究者迄今仍具有重要的啓迪意義。

《牛僧孺墓誌》《牛僧孺神道碑》這是傳世文獻。據清嘉慶《咸寧縣誌》載“丞相牛僧孺墓葬少陵南,杜牧撰墓誌。”今西安市長安區樊川韋兆有牛僧孺墓,杜牧所撰墓誌、李珏之神道碑,當具此墓。且撰寫者都是時人,其文字因存於史書及《全唐文》而流傳,屬於傳世文獻部分。即使傳世文獻,也還是存在一些問題:唐人已不明牛氏之代際,如牛弘與牛僧孺七代、八代之說並存。

《資治通鑑》“元和三年”條下就認爲是七世。杜、李碑記均爲八代之說。丁鼎先生認爲是否連自身計,就是說算自身,爲八代,不算的話,就是七代(見拙著《牛弘研究》P19、155,三秦出版社2010年)。爲什麼會有這些問題?我想牛李黨爭的事件,實在錯綜複雜,且都是文人,掌握話語權的,從而出現令後世意料不到的牴牾。這樣的話,用舊文獻其實就可以解決這個代差問題了。而現在的碑刻(出土資料)是否可以解決這個千古疑問呢?還沒有!

有幾塊碑大家可以注意一下。以往我遇到的文獻資料中承載的問題就在於,牛仙客、牛休克是否同輩?牛僧孺子牛鳳倩的名字等,牛著碑刻對此問題就進一步了。如《唐牛衡墓誌》有牛景倩之名,這兩者是否存在聯繫?

我認爲有一定聯繫,牛秀一支追溯至北魏漢州刺史、上柱國、平原縣公牛定。《唐牛秀墓誌》中有“是以上地爲儒,缺流聲於七雄之代;陳倉有守,邯發譽於三分之時”的話。這裏,上地,指的就是上地郡,缺指的戰國時牛缺,邯指東漢末三國之際的牛邯。那麼,這一支即是《元和姓纂》中所記載的涇陽房,涇陽房的世系就連接起來。而涇陽房和安定房中都出現了一輩“奉倩”、“景倩”,從而可知,唐代牛氏譜牒是存在的。

還有,《唐牛方會墓誌》的出現,是否讓我們再聯繫到牛弘子方大、方裕、方智呢?應該是可以的,這幾個人他們的時代接近。根據墓主人卒年(儀鳳二年,春秋八十)推牛方會生於公元598年,是隋開皇十八年。墓誌裏記世代詳細,有曾祖熾,祖父允等,記其父牛敭,當與牛弘爲同父兄弟。只是當時《隋書》、《北史》、《周書》三大史書沒有記載而已。這樣,安定牛氏的材料又充實起來。

歷來注牛弘家世的,其父多爲“臨涇公”,因爲安定郡在涇水流域,不難理解。可是史書有時卻記錄爲“臨淮公”,歷代注家言其錯,而改“淮”爲“涇”。今《集錄》收錄的《唐牛藝墓誌》裏面出現了“祖曇超,魏鎮南將軍,臨淮太守”,雖然,不能確定牛弘一支與牛藝一支的關係,但“臨淮公”應該是有來歷的,可作爲注的疏解。這條新出碑誌史料就可以作爲對史家註疏的補充,同時,也可以深入探討這個家族的流動。


還有,新出資料的運用問題。比如壺關沙窟碑拓,一時間這些東西在網絡上出現、流傳。曾經就壺關沙窟牛氏的碑拓和牛建東先生交流過,我一直覺得要慎重運用,因爲它不是經過考古發掘整理的資料,目前我也未見有相關研究人員發表過專門的文罩過,或者,我們自己也需要以專業的方法做一番辨析。

其中,《唐牛康墓誌》沒有附圖版。從內容看,此墓是二次葬,碑爲其孫輩所立,碑文記述了牛康長子牛志高及妻事蹟,碑文述他們父子二代“合葬於沙窟村西南二里之原”,這怎麼理解?顯然,這裏應該是二次葬,即此另一地遷入新地,而不是同一個墓穴,碑隻立有一通,大概是出於經濟原因,爲了節省吧。

這通碑文世系裏有“牛興”,爲“隋青州長史”。我們大概會想起,在涇陽房中也出現過“牛興”的名字,記載的卻是“西魏太常丞,始居涇陽”,當爲涇陽房一世祖。拙著《牛弘研究》中引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材料,學者王力平點校時,曾疑“與”與“興”爲繁體字形近之誤,今考之碑刻,則“與”與“興”不是一人,並不是由於字形問題。因而,《牛弘研究》中關於這個問題需要說明、更正。

西安在2000年後,高校合併,大興土木,在南郊郭杜,今長安區範圍內規劃新的高校區。這個時候基建中發掘出土了大量的漢唐墓葬,多有墓誌出土,算是新的一批的地下材料。2003年西北大學長安校區工地發掘出《唐牛相仁墓誌》,碑文記有三世,志主擔任過平州司馬。從其生卒年來看,應屬隋末唐初人。這個資料,可訂正傳統文獻。

唐張九齡爲牛仙客之父撰碑文,名爲“牛意”,宋趙明誠《金石錄》因碑殘缺亦錄名爲“牛意”,而1943年刊《隴右金石錄》則有《牛意仁墓碑》,名字爲“牛意仁”。經考證,人是一個人,但卻出現兩個名字。宋人編《舊唐書》時亦頗爲難,不能斷定。現在,新出這塊《牛相仁墓誌》,可爲此千古疑難作一了斷,訂正了傳統文獻,我們進而也可以推知牛相仁一支與牛仙客一支的密切關係。


這批資料,還傳遞出其他方面一些主要的信息和價值。分而列之:

(1)歷史地理方面:古地名的方位,可以互相解釋。如《牛方會墓誌》中寫“合窆於雍州高陽原”,而另一通《牛文宗墓誌》則雲“合殯於京兆杜城西高陽原山”。那麼,高陽原的位置不但明確,而且新增了一個史料印證。

另計牛氏墓地在長安者除上引之高陽原外,還有細柳原(《唐牛浦墓誌》、《唐牛浦夫人陳氏墓誌》、《唐牛衡墓誌》)、鳳棲原(《唐源序墓誌》)、三趙(又作兆)原(《唐源序夫人牛氏墓誌》)、少陵原(《唐牛僧虔墓誌》)、洪原(《唐張讀墓誌》),另杜牧撰《唐牛僧孺墓誌》裏亦有“以某年某月日葬少陵南某鄉某裏”,這應是提前約定寫好的碑文,所以先將具體時間、地名空着,但葬地無疑是少陵原。隋唐時期,這裏當是安定牛氏的田產與墓地所在(具體見拙著《牛弘研究》有關論述),因而也就好理解隋牛弘在樊川擁有別業,其七世孫牛僧孺在此依以爲學。筆者曾走訪長安區子午鎮牛家,與當地鄉賢牛兆乾先生交談,他講到王曲鎮賈裏村就有牛氏墓地,每年春節期間他們牛家有人祭奠。其地望大致屬於樊川一帶。

(2)有關姓氏的資料:《唐源序墓誌》中雲,“源實與元同族,其先鼻祖於後魏”,這就是北魏拓跋改姓元的事實,元或許又寫作源。

(3)另外一些主要人物的信息:《唐張讀墓誌》中,張讀世系裏透露出《朝野僉載》作者張鷟家族的信息。《朝野僉載》,唐代筆記小說集,唐張鷟撰,六卷,記隋唐兩代朝野遺聞,尤多武后朝事,其中還被《資治通鑑》選爲史料。作者張鷟,字文成,號浮休子,史稱“青錢學士”;深州陸澤(今河北深縣北)人,唐書有傳,但生卒年不詳,大致在武則天到玄宗前期,以詞章知名,今存著述除《朝野僉載》外,尚有《龍筋鳳髓判》、《遊仙窟》等。通過碑刻,知其家族爲常山張氏,與史書記載大致不差。

諸如此類。


另外,提一些小問題,供參考。

異體字與繁體字。如果碑文有圖版,可使用通用字,無須使用異體字,這樣就與文獻所使用的文字統一了。而無圖版的,則可以保留異體字,如《唐牛浦墓誌》,儘管著者在附錄裏也有異體字表,但畢竟查閱不方便。

《唐牛秀墓誌》現藏於昭陵博物館,作者對此碑說明文字有幾處訂正。禮泉繁體字不是“禮泉”,而是“醴泉”,西安昭陵博物館,應爲陝西禮泉縣昭陵博物館。

牛建東先生犧牲自己的業餘時間,不辭辛苦,全方位蒐集,這令人十分感動。他把一份沉重而珍貴的資料擺在我們面前,我們要利用這份資料,進一步深入研究中古姓氏尤其隴西牛氏的遷徙流動軌跡,整理其詳細演進的歷史脈絡,併爲中古社會生活史尋找新的佐證,訂正、補充就由史料,探究這個家族在歷史進程中發展進取的動因。

這也是這本書的魅力和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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