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貴州記

我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翻閱出它的一些資料,那上面寫着它古時候屬鬼方轄地,我不知道有什麼依據,但這令我很感興趣。

這個地方就是貴州,我不知道“貴”和“鬼”有沒有聯繫。王國維曾經考證過這個在古史中經常出現的族名,但他寫《鬼方昆夷獫狁考》中,大概並沒有提到南方,而是推論其應該在西部及北部一線,因爲西周的記述中發動戰爭的方向就是那裏,而不是我現在到的南方。儘管他也提到《竹書紀年》裏的一條記載:“(殷)武丁32年,伐鬼方,次於荊”,似乎鬼方是荊以南的一個國,可是他卻一筆帶過,沒有再說。

而更多的人把貴州習慣性的稱爲“夜郎”,屬於古夜郎國,但叫夜郎已經是很晚的事情了,至少在西周開創疆土的時候,這個中原王朝的的對手之一就是鬼方。

飛機在貴陽降落後,我就在機場注意看當地人的模樣,黑黑的,彷彿經常在太陽底下曬烤得久了,臉型小,額頭寬,稍後傾,但我奇怪的是他們一個一個身材修長,直到我到達目的地安順地區的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後,也有同樣的感覺。我知道,曾有一個頑固的觀念在腦海裏,就是南方人一律身材矮小,不善征戰,這回卻使我印象爲之一變。人羣中,絕無一個慵懶肥胖的人,而我生活的北方,無論城市、鄉村,都有相當數量的肥胖者,並且人數越來越多,這是食物結構大不同的原因。

最先看見了奇怪的山,天很熱,這是夏季的七月之初。這些山,在我的知識範圍內該叫它喀斯特地貌,是一些並不險峻也不高大的條柱形山包,由於雨水充足,石質的山頂上面爬滿了青綠的植被,這裏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土地。在貴陽沒有停留,坐上接我們的車,一路就朝紫雲開去。路接近於高等級公路,一刻不停,快速地往前。公路幾乎就插在山與山形成的馬鞍底部,彷彿一直在山腰中穿行,腳下就沒有真正踏到大地之上。遠遠望去,貴陽的樓房和山一樣的並立着,分不出高低,這是人工和自然的比肩呼應。一面山的陡坡上,淡黃色的丁香花從山頂覆蓋到山底,山風一陣一陣,城裏一定洋溢着這種花散發出的香甜之味了。

山緩緩的,可以直接地走上去,上面開墾出了莊稼,這個季節,玉米已經生長到人的膝蓋處,因此還可以看見犁過的田地的顏色,紅中帶黑的土質,中間還夾雜了白色的小石塊,土是貧瘠的,高溫多雨,正好適應了玉米的生長。玉米的輸入是中國歷史上開發長江以南丘陵山地時的關鍵一環,從而也使這個省份的人口激增,南方省份經濟不再清冷。

車拐過一個彎,正從一個山的側面插過去,那山上 的人家在挨着路邊的山崖上闢開了一道坎,坎上幾株玉米颯颯迎風,土地如此之少,在這樣的石層上,還可以開出巴掌大的地塊,種幾株莊稼!

山孤立着,溝是沒有的,也沒有行走山路時所謂的“翻過一道墚,又翻過一道墚”,車就在這山腳下平平地穿行。可耕地極少,僅有的平壩子間,有時還能看見田裏堆滿的石塊,那石塊是挪不走的,它和山地連爲一體,或許它就是一個小山頭,田邊有時有股細細的水,清澈緩慢,也不知流向何處,這就是典型的溶岩地貌。千百年來,人們不但在上面開墾,而且在這裏躲避征戰,如果鬼方在荊以南的記述沒有錯的話,那一定是躲開從商周以來中原民族討伐不休的一個落腳點。在歷次的交戰中,這個古國被嚴重地打散,一支跋山涉水來到古貴州這個“蠻荒之地”。佔據江河平原地帶的中原人是看不上這裏的,傳說中秦始皇把大地上所有的山都驅趕到貴州,可見在這裏的記憶當中,自古以來的征戰就沒有休止。

陪同的紫雲旅遊局局長,是當地歷史風土方面的調查和研究的專家,我自然問起了縣裏的民族。他說:“苗族在歷史上,從來就是一個悲壯的民族、英雄的民族。”他們紫雲縣就是世代聚居着一支苗族,這些苗人大多居住山上,生活條件極其艱苦,而當地布依族一般居住在山下、水塘邊,有自己相對平緩的土地耕種。苗族廣泛而散落地分佈在中國西南,從遙遠的年代起,就背井離鄉,他們在別人的土地邊,辛苦地駐留。苗族有着非常多的分支,從歷史上看,似乎是由一支支不同的部落聯盟組成,可以想見,在商周早期國家形成階段的華夏大地上,當時所謂的中原如殷商王朝,也大致是這種聯盟的結構。當戰爭的最終結局降臨,這個註定要飽受苦難的三苗民族,紛紛約定,以他們各個部落的某種標誌作記,扶老攜幼,化整爲零,走進茫茫深山,他們一定還約定了在某個時分,集結起來,踏上返回故鄉的路。但最終,他們成爲大山的子民,故鄉成爲心底永久的記憶。

第二天,當我沿着紫雲的一條大河——格凸河,溯水而上,看到在一條巨大的溶洞中,依然保存有無數具懸棺時,我更加加深了自己的理解。這是苗人——或者說是古代一些戰敗的民族,即使自己死後,也不下葬入土,而是高懸在石壁之上,他們的後人也深信,先輩的靈魂是一定在眺望故鄉,有朝一日,還會回去的。或許,還有一種解釋,是他們這些失敗者,寄居在異鄉,沒有土地可以安葬。總之,這是衆多歷史之謎中的一個,它總是讓人淚眼婆娑。此刻,多雨的貴州,雲聚攏在一起,從山那邊一絲一絲飄過來,溼漉漉的就是一陣打溼臉面。

格凸,是苗語“聖水”之意,這是他們的聖河。在聖河流域,還有一支居住在巨型溶洞中的苗人,當地旅遊部門稱之爲“最後的洞穴部落”。這些性格倔強的苗人,沒有找到安身之地,就在貴州到處可見的喀斯特溶洞中安營紮寨,世代生存,他們習慣了洞裏的陰暗、潮溼和冰冷,忍耐成爲他們表情中爲突出的部分,平靜的臉面看起來永遠是那麼莊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厲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慼慼也”,這是儒家的哲學大師王陽明流配貴州時的自我心理安慰,我想這些苗人世代也是如此。是的,在這樣一個“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的絕境,爲了使生命延續,又怎麼敢一天到晚悲悲慼慼的過日子呢?這時,萬峯之間就傳來了一首首亙古不絕的苗歌。(以上引文均見王陽明《瘞旅文》)

(時至今日,苗族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結構中,似乎還沒有一個層級的管理體制或者說金字塔型的結構。他們沒有自己的宗教,他們一代一代傳承自己本民族什麼,還不清楚,比如其教育,在小學階段,據說還有母語教學,雖然苗族沒有文字,但現在採用國際音標來標註其語言,可是一到小學畢業,上中學時,就完全漢化,包括他們的姓氏。我說的金字塔形結構,是指,他們在本民族內部就可實現一種高等級的教育或其他,如藏族,有寺院,有知識的最高擁有者,傣族也是一樣,在廟宇裏,孩子們從小就開始其本民族文化的教育和傳承。由於在紫雲時間短,只呆兩天,並沒有深入一家苗族村落,所以觀察不夠。另外,據局長介紹說,苗族有很多人現在信仰基督教,這和上世紀初,西方傳教士來華有密切關係,有些苗族老太太,英語講的非常好。)

紫雲城中,讓我驚奇的是,這裏竟然橫行着單駕馬車,而且馬伕一律都是站在車上吆喝。縣城不大,是一個三角形地,從遠處來,要沿着這三角形的一條邊,上一道斜坡,路不寬,夠兩輛汽車交匯,路邊無一例外的是商店、鋪子或者某個政府機關的大樓,高大的樹木幾乎和樓房一樣高,遮蔽了天空。就在這街路之上,一位馬伕趕着馬車過來了,馬套在車轅裏,繫了繮繩,向上斜拉在直直站立的趕馬人手中,趕馬人表情專注嚴肅,車上滿載着農家的山貨糧食蔬菜一類,這或許就是山地的主要流通工具,每日絡繹不絕。這樣子不由得讓人想起古代的戰車,不由得又想起殷周時期車馬交轂的戰爭,這是戰車流傳到今天的狀態嗎?在我的家鄉關中農村,20多年前,還有這樣的牛馬車,現在已經見不到了,但駕駛的方式和這裏不一樣,趕車人坐在車轅一側,手裏執着鞭子,那車要寬許多,有時還套上兩匹或三匹馬。

紫雲的馬體形要小,有點像驢子的個頭,而貴州是出了名的沒有驢子的。沿途所看到的都是這種小形體的馬,水牛倒是很多,在水田中、池塘裏、公路邊,悠閒的走來走去。偶爾還可看見黃牛,當地人說,水牛不會上山,只有黃牛可以走上去,哪怕是到很陡的坡地。在喀斯特地形的農業區域內,寸土寸金,他們就在那裏努力開墾出巴掌大的土地,黃牛也派上了用場。

縣城繁華的一個拐角,有一家叫磨石沙的狗肉館,一大早,縣上幹部讓我們去嘗他們的風味小吃:狗肉米粉,館子是一間低矮的平房,煙熏火燎,裏面黑乎乎的,縣城的人彼此打着招呼,而我看到他們把狗肉哨子抓一把放進碗裏的時候,就犯難,米粉倒是不錯,但狗肉實不想吃。昨天經過安順後,往南走到一個叫狗場鎮的時候,就想起貴州人是好吃狗肉的,總以爲這就是他們的一個屠宰場,而鎮上有幾隻遊狗蜷縮在牆角的時候,心理就爲它們悲鳴。後來,又發現叫雞場、貓場、龍場的地名,愈加奇怪,局長解釋說,這些地名是根據十二生肖起的,與飼養場、屠宰場沒有關係,僅僅是一個名稱而已。等我回來後翻看地圖,果然貴州的許多地名都是這樣叫法,即使互相重複也沒有關係。

在許多開闊地,稻田像一個一個的池塘,層遞而上,不時還有人在地裏插秧,綠油油的山坡,彷彿都可涔出大滴大滴的水來,空氣溼潤,田舍掩映,身着民族服裝的農人在地裏走動,狗卷着尾巴,跟在一些孩子的屁股後面,四處遊蕩。一場雨後,稻田裏會迅速貯滿清水,甚至漪出,流進小河裏。一行大白鵝站在田埂上,脖子伸出老長,向路邊看過來,一排整齊的白色在綠汪汪的莊稼地裏分外明顯。鵝呼啦拉跑開的時候,再回頭看,幾個披蓑衣的農人上工了。

在貴州,很容易碰上雨。我們住下的第二天夜裏,不知不覺中,雷雨就侵襲過來,開始是在遠處的山坳裏,悶悶的只是混響,像長了腳步,聲音一點點踏過來,四周的閃電亮起,照在招待所房間的白壁上,影子拉得多長,如同恐怖片。雷聲震天迴響,似乎是從撕破的雲裏扔下一沓玻璃,很勁地砸在地上,這地面全是石質,響聲如此巨大、刺耳,令人膽戰心驚,這是我從未見過聽過的雷雨。電視信號徹底中斷,歐洲盃的消息已經成爲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雷雨持久不斷,不知到什麼時候停止。當我們天明起來,院子裏成了汪洋,汽車輪子的一半淹在水裏,而縣裏上班的人照常開始工作,他們和每天一樣,知道雨水很快會退去,太陽在中午某個時刻照樣出來,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我坐在牀邊,想起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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