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阴怖如针

文/宝木笑

地域对于一个作家到底有没有影响?这似乎并不应该成为一个成熟的文学问题。就像与其说马尔克斯之于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意义,倒不如说是波哥大和墨西哥城浓郁的神秘主义传统,终于找到了一个优秀的现代讲述者。我们迷恋博尔赫斯诗歌、散文和短篇中的混沌性和非现实感,其实何尝不是向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特有的文化融合与想象力。《卡萨布兰卡》里的那句话说得很对:“如今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如果要进行补充,那就是更深层的骨血里,一定还埋着你成长的乡土甚至少时的天气。这就像苏童给我们的印象,他的《妻妾成群》、《红粉》、《米》等一系列作品让人印象极深,苏童细腻柔美的语言、婉转氤氲的诗意、迷幻流动的神韵都在为我们展示着一个别样的江南。

莱辛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曾经回忆童年:“我是在一间泥墙茅屋里长大的,那样的房子非洲到处都有,那里有芦苇和野草,有适宜造墙的泥巴和柱杆,有撒克逊时代的英格兰风格……”文学的创作者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外在世界在人间的映射,不一样的作者,不一样的透镜,不一样的光芒。苏童也在随笔《过去随谈》里回忆自己的童年:“记得一盏十五瓦的黯淡的灯泡照耀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也许,弗洛伊德是完全正确的,童年和故乡是一切的起点,从莱辛和苏童的回忆比较来看,显然他们一定会走向不同的风格,苏童自己对此也完全认可。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很多作家一生都揹负着故乡。虽然现在我住在南京,但只要一写小说我就会回到苏州,因为事实上,我写的都是我的童年……我认为童年生活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上延续,甚至成长壮大。我把童年生活视为写作的最大秘密。关于自己的童年记忆,我认为每个人热爱它也好,憎恨它也罢,它都是一个写作者一生行囊中最重的那一件物品,也是最贵重的一件。”

——苏童

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文学迎来了一次强盛期,从莫言、阿城、马原,到格非、余华、苏童,再到北村、孙甘露等人,繁花似锦。那是一次中国文学的集中爆发,特别是小说,完全迸发出个人化写作苏醒和对文本意义追求的花火。如果回望这些至今仍然决定着中国文学高度的作家,我们一定会发现童年和乡土对他们的深深影响。至于那种江南的味道,也许和苏童比较相近的应该是余华和格非吧,但显然比起《许三观卖血记》、《人面桃花》,苏童的《妻妾成群》、《米》甚至《红粉》都更加让人胆颤。江南的感觉在世人心中几乎已成定数,那是小桥流水,那是烟花三月,那是牡丹亭外,那是软语吴侬,然而在苏童那里,小桥流水流进了深深庭院,烟花三月偏逢料峭春寒,牡丹亭外伴藏尸之井,软语吴侬里含透骨蜂针……

也许,苏童的《妻妾成群》最能表现出这种江南梅雨、阴怖如针的味道。这部被公认为苏童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已经整整发表了三十年,但即使是中国文学在小说技法和内容已然全面接轨世界的今天,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种震撼。外表带着江南才子帅气的苏童,却以一个冷酷得接近残忍的故事,以一个潮湿得接近恐怖的庭院,为我们带来了一个极度可悲的女性生存世界。“妻妾成群”并不是“后宫三千”,在这个入选了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的故事里,主要的女性角色只有四个:旧社会江南大户陈佐千的正妻毓如,三个妾室卓云、梅珊和颂莲。然而这已经足够,苏童不想要大观园式的繁杂,他的江南需要一种阴沉天气里的冷怖,需要一种暗调大宅里的阴森,人多了显然不成。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部小说更像是按照一部日韩系恐怖电影的腔调在推动情节,不急不缓,不动声色,让一种阴性的压抑慢慢潮湿了你的心,它没有琼瑶小说的“针锋相对”和“撕心裂肺”,却让人看后不寒而栗,久久不能平复。小说的阴怖从主人公颂莲嫁入陈府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大学生颂莲来到这个大富之家,迎面扑来的不是丫鬟婆子的团花锦簇,而是庭院深深的雾锁重楼。颂莲就像一个走入鬼宅的揹包客,那些遇见的人都在冲着你笑,都在貌似温和老实地本分做事,但那种笑总让你浑身不自在,那种温和谦恭总让你后背发凉。“妻妾成群”意味着一种类似宫斗的存在,而宫斗这种事情又与貌似从未有过晴天的陈府气息十分相和。揹包客注定走不出古墓荒斋,颂莲即使受过新教育,年轻而眼界宽,最终也一步步在布满紫藤花架的陈府后园腐烂和崩溃。

阴怖,是一种很偏近东方恐怖理念的概念,是一种安静中的潮湿,是有人在背光处冲着你无声地笑,你看不到她的脸,却偏偏又能清楚地看到她微微上翘的嘴角。颂莲的经历非常符合这种感觉,虽然她和自己的婢女雁儿不合,但之前也只是停留在嫌弃雁儿的懒惰和小算盘。直到机缘巧合之下,颂莲发现了雁儿藏起来的诅咒自己的布偶,才发现幕后的主使不是一直对她冷淡的大太太毓如,不是性情怪异的梅珊,而是一直在陈府上下有口皆碑、慈眉善目、温柔可亲的卓如。其实,从那一刻开始,颂莲就已经走不出陈府了,因为那背光处的笑容已经无声地绽放,就像所有的落井者,你会发现伸手呼救处满是经年湿滑的苔藓,四周是黑沉的高高井壁,头顶只剩下一点圆形的光。

如果江南梅雨就是《妻妾成群》的氛围,那么陈府后园那口让全府上下讳莫如深的井,就是整部小说的核心意象,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是苏童江南系小说的整体意象。陈府后园有一口古井,掩映在重重回廊和蔓蔓紫藤之内,是那种大门大户家里藏得最深的那种老井。井,是很彰显东方恐怖气息的意象,小说中陈府的人说的“阴气重”就是这个意思。很多文学和影视作品都会选择将井作为一个恐怖的支点,翘起整个阴怖的情节。比如《午夜凶铃》里的录像带虽然是非常显性的线索,但本质上说,贞子葬身的那口井才是整部片子的核心意象。而《妻妾成群》的开篇设计更值得玩味,颂莲进了陈府,下花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这口井边洗脸。颂莲的这一次洗脸其实更具象征意义,一个新鲜的生命来了,她让吞噬生命的古井看到了。即使后来颂莲知道这口让陈府上下讳莫如深的古井,其实是陈府几十年来数位姨太太的葬身之地,她感到了潮湿的寒意,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该离井远一些,可潜意识里却一直被这口井吸引,无法自拔地总是来到井边向深处张望——最大的恐怖不是血腥变态,而是命中注定。

这就是井独特的阴怖气息,“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这种气息是江南梅雨中的阴怖如针,没有惨烈的腰斩凌迟,却恰似一根牛毛针在你入睡时,被人微笑着悄悄刺入你的血管,你浑然不知,只等着那针像一艘索命的小舟,慢慢顺着你的血管流向你的心脏。《妻妾成群》中女人之间的厮杀是这种味道的,卓如指使雁儿做布偶诅咒颂莲,颂莲学会不动声色地给卓如剪头发,然后就“不小心”剪了卓如的耳朵。脾气尖锐的梅珊和卓如斗了很多年,指使学校的小孩儿拿棒子袭击卓如的孩子,卓如不声不响地指使人跟踪梅珊,给梅珊来了个当场捉奸,最终一剑封喉:“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厢房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说我活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磕着瓜子。”老宅大院里这种种阴怖的争斗,就像附在那口老井里的阴魂,让人不寒而栗。

苏童从来不惮以最阴怖的方式表现心中的江南,他自然爱他的家乡,极爱那一方山水,只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描绘自己眼中的世界。一直有人诟病苏童的小说鬼气森森,熟悉苏童的朋友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说:苏童早就脱开了“上有天堂”的节奏。苏童对此曾经在接受专访时说,他的童年因为一场大病而身体羸弱,被排除在同学之外,这让他的童年时代反而充满了故事和梦。苏童在苏州河畔长大,那时候夏天炎热,电风扇都没普及,晚上人们纷纷出门乘凉,点上蚊香一起聊天。小伙伴们都喜欢跑来跑去,苏童不能一起剧烈运动,却机缘巧合熟悉了一位邻居大哥。这位大哥专门喜欢在自家院子里讲鬼故事、恐怖故事和那个年代的秘密手抄本,像《一只绣花鞋》、《梅花党》、《希腊棺材之谜》这些。当时的苏童对这些故事特别好奇,越恐怖越爱听,每次都吓得跑回家在门后躲起来,但第二天还要去听。而后,苏童开始迷恋读类似的故事书和小说,在他看来,家乡那些构思巧妙、重门叠户的园林便多了几分别样的阴冷。

其实,何止是鬼气森森,苏童的小说带着哥特式的冷厉,也含带着海派小说的欲望和压抑,还大胆暴露着封建礼教两千年压抑下、那些阳光下不易看到的心理变态,更酣畅地将时代和社会对人的戕害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很多人心中的江南,都有些“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的味道,少部分的会多一点儿“美人赠我蒙汗药”的戏谑,然而在苏童的梅雨江南,他告诉世人“美人也赠阴怖针”,因为“美人很无奈”。这种无奈,就是苏童笔下那些女性悲剧的来源,看到苏童小说的鬼气,只能说刚刚认识了他的文字。苏童曾说:“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比如《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比如《红粉》中的小萼,也许这是因为女性令人关注,也许我觉得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小说的因素……”

苏童将女性置于一个仿佛井沿的位置,因为她们没有自己的解放,她们被迫依附于男人,即使知道那个位置让她们极为不适,也无可奈何。无论是卓云、梅珊还是颂莲,不管她们如何心思玲珑,不管她们斗得如何暗潮涌动,归根到底还是都想方设法要把陈佐千老爷吸引到自己的房里。即使像颂莲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大学生,最终也心甘情愿地想要在老爷的生日宴会上重新赢得宠爱,而且那种小心翼翼,在事实上已经是一种完全的臣服:“颂莲看见他的脸色铁板阴沉,她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于是站起身走到陈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这正是颂莲她们的悲剧所在,李白说:“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妻妾成群》写的是颂莲、梅珊的命运,也更是无数与她们一样无法主宰自己命运,是被锁进深宅大院的女性的共同悲歌。井,是一个多重意象,对于颂莲她们来说,象征着梅雨江南潮湿的氤氲,是死亡的召唤,更是放飞自我的代价。颂莲在井边徘徊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近乎行为艺术,它形象地展示了颂莲这类女性内心的焦灼和矛盾。往前一步是死亡,但你会拥有注定悲剧却甜蜜刺激的生命体验,但偏偏退后一步,远离井口却又是那样地让人不甘。《妻妾成群》里反抗意识最强烈的要数梅珊,她其实很有些平行世界中的颂莲的意思,象征着向前走了那一步的颂莲,所以梅珊就曾经在井边对颂莲说井里“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在那种仿佛井壁般无边厚重的强压下,红杏出墙也许更像是一种无奈的报复手段。改编自《妻妾成群》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曾演绎了关于梅珊的经典桥段:颂莲和梅珊他们打麻将,牌掉在地上,颂莲弯腰捡牌,却看到梅珊和情人在桌下腿勾着腿……原是京剧名伶的梅珊被陈佐千看中,然后隔离进阴气森森的陈府,陷入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和绝望中——即使她再漂亮,也被陈佐千在内的一众人在心底瞧不起。与其守着整日道貌岸然、渐行渐远的陈佐千,梅珊宁可选择最刺激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活法。梅珊在小说中的第一次出场让人惊艳而怅然:

“在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着。果然就是梅珊。颂莲披衣出来,站在门廊上远远地看着那里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颂莲觉得她唱得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这样过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见了颂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影。梅珊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里,梅珊的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点,她的头发被霜露打湿,这样走着的她,整个人显得湿润而忧伤,仿佛风中的草。”

梅珊最后的谢幕同样令人铭心刻骨,大雪中的梅珊披着黑色的貂衣,仿佛一朵绽放的玄色梅花。“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这是梅珊最后一次私会医生前对颂莲说的话,然后就被同样是女人的卓如派人盯梢捉奸在床,最终被人捆住手脚,堵住嘴巴,投进了那口仿佛时刻在背光处冲人邪笑的井中。在那阴气森森的井边,梅珊绽放着她的美丽和泪水,她无数次假托京戏唱出自己的人生和心境,她唱程砚秋的《荒山泪》:“这度日真如受苦刑”,她唱《杜十娘》:“拼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她唱《女吊》“冤啊……苦啊……”。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她是不安分的,然而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我们却不由一声叹息——其实,梅珊只是想要把作为人的权利夺回来而已。

就这样,在梅雨的江南,苏童将无数阴属性的事物进行意象的叠加,配合着精致诡谲的哀怨阴森,表现出一种哥特式的暗黑唯美。红色、黑色和白色都是苏童小说中常用的底色,《罂粟之家》中,罂粟红始终贯穿其中,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上,黑发里还插着一朵鲜红的罂粟花。虽然《妻妾成群》里没有点名底色,然而《大红灯笼高高挂》确实暗合了苏童的审美,苏童小说中的红色没有喜庆、吉祥之意,大多是晦暗的,象征着欲望、死亡和内心极度扭曲的压抑。配合着这种红,苏童喜欢将他的梅雨江南至于一个黑白世界当中,但那不是黑白分明,却像阴湿的井壁和头顶的天空:陈佐千的陈府是一座黑色大宅,《1934年的逃亡》里陈文治家也是一座黑砖楼,他在那里偷窥祖母蒋氏,《米》中的五龙一生对白色的大米都有一种执着而变态的爱恋,在苏童阴怖如针的气候里,黑色和白色就是一种食欲和性欲,成了欲望、变态和罪恶的隐晦象征。

崇尚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和塞林格的苏童,继而将这种富含东方潮湿韵味的腔调、满是哥特暗黑色系的冷厉与魔幻大胆的个人化写作糅合,最终形成了阴怖如针的独特艺术风格,更写出了人性深处的晦暗不明和无情命运碾压下的反抗与献祭。颂莲最终还是疯了,她眼睁睁看着梅珊被投入井中,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从望井到被井吞噬。当陈府的五太太文竹入宅的时候,新人见旧人:在紫藤凋零、杂草枯黄、青苔湿滑、鬼气森森的井边,一个疯女人正在呆呆地望井,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我不跳井”。至此,《妻妾成群》完成了仪式感十足的形式闭环,更将那种命运的黏湿感推向了高潮,给人心里埋下了一丛阴怖的牛毛细针。很多人不理解苏童为何要写那么多《妻妾成群》这样的故事,甚至有人提出这样的故事早已过时,每当看到这样的言论,就不由想起颂莲疯之前常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其实,何止是女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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