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刻薄全給了家裏人。
我跟家人之間隔着倫敦大霧般的距離，怎麼都靠不近。
大年初二，坐高鐵回孃家，回到哥家正是晚飯時分。提前跟媽打了電話，告知我回去的時間，媽給我做上了晚飯。
客廳裏，哥正和兩個朋友吃飯喝酒。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去到餐廳，和媽、嫂、侄兒一起吃飯。
嫂子不時出去，招呼客廳裏的客人吃飯。就是勸他們多吃點。客人一再說足夠了，吃好了，吃撐了，可嫂子還是使勁勸他們吃。
在我們老家，勸客人使勁吃，吃撐了還吃，方能顯出主人的熱情與實在吧。
而在餐廳裏，媽對我也是一樣地勸吃。
我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兩個油餅，又吃了很多菜，已經吃飽了。可媽還想讓我吃。
桌子不大，菜離我都很近，可媽生怕我夠不着似的，把幾個菜都挪到了我跟前，和我的稀飯碗緊挨着。又不停地叫我吃這吃那，叫我再喝碗稀飯，再吃個饅頭。
聽着外面嫂子勸客人使勁吃飯的話語，聽着媽勸我使勁吃飯的話語，我心頭火起。
吃吃吃！就知道叫人吃，難道別人都是傻瓜嗎？人家不知道飢飽嗎？人家都說了吃飽了吃撐了還叫人家吃，這什麼作法？難道叫人吃就能叫人幸福快樂嗎？
“別再勸了，我又不是傻子，我不知道吃多少嗎？一直勸一直勸的，非要把人撐死嗎？”我忍不住跟媽發了脾氣。
從小到大，除了把人像動物一樣地養大，叫人吃飯外，誰關心過孩子們的心理？他們是否快樂？就知道說吃，難道僅有吃人就可以幸福快樂了嗎？也許，這是我內心裏真正的憤怒。
在孃家只待了一天，吃了三頓飯。叫媽不要再勸我吃飯，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吃多少就舒適了。
媽不敢再勸我吃飯，怕我不高興。不過，第二天中午，我一點多的火車，媽還是在11：30又給我做了一頓中午飯，餃子。媽說，總覺得，讓我吃了餃子纔算是過年。
第二天早上，哥一家三口要回嫂子孃家。臨走前，哥和我坐沙發上閒聊。哥說：
現在的人都什麼毛病，怎麼都愛誇自家的孩子！昨天去李某某家，她說，“我家孩子可懂事了，又掙錢，又顧家，還可仁義呢！”
去了張某某家，她說，“我兒除了個子低點，其他都可好呢！”自己說自己家孩子好，這什麼毛病？！
聽哥講這些，我實在生氣。我不想忍了，毫不留情、尖酸刻薄地兌了他一通：
人家這哪是毛病啊？這根本不是毛病！父母不讚揚認可鼓勵孩子，難道天天否定批評打擊嗎？人家誇自己的孩子，利於樹立孩子的自信心，難道像我們以前那個家——
從小到大，從來不誇自己的孩子，全是批評否定，長大了全是自卑，到現在都是自卑，一輩子都需要與自卑抗爭，一輩子都活不出來，活得這麼辛苦，這樣就好嗎？
我尖酸刻薄的一番話，哥無言以對，只是尷尬訕訕地笑着。
哥在外地打工，我兄妹一年頂多見兩次面。哥馬上要去老丈人家，我中午要離開孃家，等哥一家晚上返回家時，我已經走了。
如此短暫的時間，哥估計也不想和我鬧彆扭不愉快，所以不和我理論爭辯。
兌是兌，哥一家出門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捨不得。我分別深情地擁抱了他們。
雖然，很多時候，我對哥的很多觀念很有看法、很不喜歡，但當我擁抱他的時候，還是真切地感受到，我內心對他深深的愛。但不知是什麼，阻隔了我們平時的情感、交流與聯絡。
哥一家走了後，家裏就剩我和媽。
媽把我帶回家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看，邊看邊數落我亂花錢。
我給她一千塊錢，媽推讓着不要。她看我堅決，才最後收下。
錢我裝在一個紅包裏，媽把錢拿出來，又把紅包給我，同時又數落我說，還買這麼個紅包，這個紅包也得好幾塊錢吧？盡瞎花錢。
唉，多麼深的匱乏感啊！這個紅包，是一個商家送優惠券時給的，我覺得漂亮，就拿它裝了給媽的錢。媽節儉到這樣的細枝末節，很多時候，她不問情況，就先指責我亂花錢。
媽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小心而眼巴巴地說：要是有人給你介紹，有合適的，就找一個吧。
我冷冰冰硬邦邦、快速無情地回絕了她：沒人介紹，沒有合適的，找不下，我也不準備找了，就準備一個人過了。
我那語氣，透着憤怒，甚至報復，好像我此生的命運全是他們造成的。
媽不再說話。媽總是被我搶白欺負。她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大火氣。我有時知道，但時常控制不住。
對媽的感情也如此複雜。對她的一些話我很煩怒，但臨別時我又非常傷感。我抱了抱媽媽，眼淚快要出來了。心裏有對她發脾氣的歉疚，有無奈，有傷感。
媽有點咳嗽，我走的時候，叫她別送我了。媽答應了，她站在門口，看我下了樓。
從哥家出來，路過同學家超市，去跟同學道別。
寒暄戲謔幾句之後，同學望着我，深情地說：有合適的就找個伴吧。
同學的話，勾起了我的萬千心事和所有悲傷失意的人生感慨，心裏瞬間升起委屈，禁不住潸然淚下。越拭越拭不住，直無聲地流淚，悲傷委屈的像個小姑娘。
事後我回想，真是納悶，媽和同學跟我說的同一句話，我卻不同的反應：對媽是憤怒，在同學面前感到的是委屈。
離開同學家，我提着媽給我帶的她過年做的好吃的，走過一座橋，到橋那頭去坐到高鐵站的公交。
我站在站牌下等車，呆呆地想着媽。想她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的好，想她對我的好。
媽媽是個善良的人，是個老好人，她已經76歲了，可我由於自己的悲傷和不如意，常常總是控制不住地遷怒於她，對她沒有好脾氣，衝她發火。
過年回來看她，這樣匆匆一天，跟她沒多少話說，反倒還衝她發兩次脾氣。
可從媽的角度來說，她除了給我做飯、勸我吃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勸我找個人過日子、照顧我，還能做什麼呢？
內疚、悔恨、悲傷、思念、愛，交織在心頭，真是無奈啊。
突然聽見旁邊好像有什麼動靜。我一扭頭，看見媽正艱難地上着站臺的臺階，同時衝我笑着。媽真的老了，上臺階都這麼困難了嗎？
我心中一驚，問媽怎麼又出來了？
媽穿着厚厚的黑羽絨服，摘下口罩，喘着氣，又笑着對我說：你走的快，我走的慢，我知道你要去紅燕家，我就慢慢走過來了。今天天氣好，我就當鍛鍊身體。
最後這句，估計是怕我擔心，又怕我生氣，才這麼說的。
我簡直要哭了，可我不能在她面前落淚。我叫媽趕緊戴上口罩，不要吸上涼氣加重咳嗽。媽乖乖地戴上了，在站臺上陪着我。
我很想再抱媽一次，我很想公交晚來一會兒，讓我跟媽再待一會兒。可是，沒幾分鐘，公交就來了，而我卻再沒好意思、沒勇氣再抱媽一次。我叫媽回去，跟她再見，上了車。
我上了車回頭看媽，她還在望着車，努力尋車上的我，她看見了我，又跟我揮手，微笑，再見。
車很快將媽甩的看不見了，我坐在車上，淚水滾滾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