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在時光裏的基督山伯爵

前幾天,路過一個街邊舊書地攤,看到一套蔣學模譯的《基度山伯爵》,鐵灰色的封皮已經有些發白,其中一冊書角卷得厲害,引起了一些對往事的回憶。

這套書我看過,在爸爸以前的藏書裏。 

小時候家裏就有很多書。爸爸臥室裏有個兩米高的書櫃,裏面裝得滿滿當當;儲藏室的壁櫃裏,最上面的一層也都是書。這些書大都在扉頁上蓋着一個圓形的紅色塗章。上小學後,我才認出來上面的字,“XX化工廠工會圖書室”。爸爸是單位工會的一個小頭頭,看來這書都是工會的。 

記憶裏,爸爸平時並不大看書,偶爾替單位領導寫發言稿,他纔會從書櫃裏抽出本書來,攤開稿紙,挑燈夜戰。九十年代初,家裏有了彩色電視機。爸爸從外面應酬回來,總是酒氣醺天地往牀上一躺看電視,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

爸爸爲什麼把這麼多單位的書拿回家裏來?就是爲了佔公家便宜,還是爸爸年輕時也是個文藝青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有書看就行。 

印象很深的一套書就是蔣學模譯的《基度山伯爵》。這套書一共四本,封面上是伯爵的頭像,背景就是伊夫堡監獄。構圖簡潔,但很有風格,故事挺吸引人。

年輕善良的水手愛德蒙鄧蒂斯讓人陷害,被關到了四面是大海的伊夫堡監獄裏。他在坐牢時,父親死了,心愛的未婚妻也嫁給了別人。好在鄧蒂斯在牢房裏遇到博學多識的法利亞長老,長老教給了他一身學問,還留給他一條大筆寶藏的線索。 

後來,鄧蒂斯利用長老去世的機會,扮成死屍,被擡出監獄,在夜色中被丟進了波濤洶涌的茫茫大海。鄧蒂斯逃得一條性命,找到了那筆大寶藏,展開了對仇人的復仇計劃……

大仲馬真是講故事的好手,這段情節又曲折又刺激,讀起來好過癮,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不過,後面的內容我就看不下去了。人物太多,關係太複雜,以一個少年人的口味來看,復仇的過程遠不如逃獄精彩,我讀完了第一冊,沒有再讀下去。 

最好玩的是,書裏面的一句翻譯。故事剛開頭,鄧蒂斯遠航歸來,回家看望他父親時是怎麼稱呼他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鄧蒂斯叫他爸爸,“親愛的爹!”當時讀就覺得很彆扭。怎麼個別扭法一個小孩也說不明白。

以後才明白,“親愛的”是地道的外國口吻,“爹”這個字當然是爸爸的意思,可就是顯得有點土,搭配在一起很不協調。如果譯成“親愛的爸爸”或“親愛的父親”可能更恰當。 

讀了第一冊書後,我童年的幻想,就是也遇到一位像法利亞長老這樣的老師,也發掘出這麼一個大寶藏,過上那種縱橫七海,快意恩仇的冒險生活…… 

爸爸的書這麼多,我其實也沒讀幾本。裏面的武俠小說,像《俠盜楚留香》《多情劍客無情劍》《書劍恩仇錄》《雲海玉弓緣》倒是全部認真讀完了,有的還讀了不只一遍。爸爸的藏書成了我的,他很少再翻看。 

書一頁一頁地翻,時間也是。我上了高中,朱總理開始搞國企改革。爸爸的單位,破產,重組,下崗,有工人鬧事,兵荒馬亂,但沒什麼用。工人們只好自謀生路。有的蹬起了三輪車,有的學做熱乾麪賣早點,有的去南方打工。有的得了大病,死了;有的打工受了工傷,拖着殘疾的身子回來…… 

幾年後,我回家看爸媽。走到化工廠家屬樓下,擡頭望望,那兩棟當年在我心中很高大很結實的樓房,灰突突的,水泥刷的外牆,暮氣沉沉的樣子。跟周圍有些新起的樓房相比,有點跟不上時代了。剛到樓門口,小姨看到了我,很高興:“小原,你回來了!”“嗯,我回來了!”小姨家在家屬樓下有兩間門面,開了個小賣部。幾年不見,小姨有些老了。 

回到家,爸媽都在。我放下行李,興沖沖地去看書櫃,就像去看幾年不見的老朋友。我愣住了,書櫃空了大半。吃飯時,我忍不住問爸爸,“爸,那些書呢?”“我賣了!”爸爸端起酒杯,很漠然地說。 

我胃裏像壓了塊石頭,但又無話可說。那些書本來就是爸爸的,他賣他的書,做兒子的又能說什麼?更何況,從小到大,我在爸爸面前就不敢說個“不”字。  吃過晚飯,爸下樓散步。我質問媽:“我當初出門前就跟你說好了,幫我照看好那些書,怎麼搞的?”“你爸爸要賣我有什麼辦法?”媽的眼神有點閃躲,也有點惶恐。 

事後小姨告訴我,爸賣了好多書,賣書時家屬樓下很多人都圍着看。爸還怕收廢紙的坑他,從小姨店裏借了槓秤。爸把那些書都當廢紙賣了,我有點兒想哭又哭不出來。那套我沒讀完的《基度山伯爵》,是再也讀不到了。 

在家裏沒住幾天,我就走了。 

爸爸的藏書所剩不多,賣了書,也賣走了很多童年回憶。我現在年過而立,倒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聚聚散散,人如此,書也如此。只是當廢紙賣,未免太蠢了。  爸爸當年賣的書也不是他自己的。這麼說,爸爸算是個偷書賊。不過,想想那時很多人從廠裏偷的東西,爸爸乾的這勾當,簡直有點兒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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