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我早晚,许你晨昏

从房东和租客,到真正的同一屋檐下,究竟要经过多少步骤?


允早晚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

窗户上罩着高密度遮光窗帘,昼夜明暗不明显。摸摸手腕,脉搏细弱到几乎找不到,好了,连自行了断都少了一条道儿。门像被在外面上了锁,她只能规规矩矩的呆着,吃喝拉撒一样不落,只是干完这些就又回到了床上,仿佛靠着这么个大件儿才能定住肉身不腐元魂不散。洗手间的水龙头的漏水状况已经从一滴一滴到淅淅沥沥,把整个屋子装扮成了雨天的模样。

冰箱已被掏空,一根面条都没剩,继续下去,不是自杀也会被警察判成自杀了之,并且定性为“饿死”。隔天的新闻说不定也会在滚动板块为她留下一行小字:某市某居民楼某成人电子期刊一女小编在家中自杀,原因不明。并附上一张马赛克形同虚设似乎能闻见恶臭的惨照。她的名字终于光明正大出现在万千屏幕上了,简直完美~

想到这儿,允早晚咯咯咯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水龙头里的水就灌到了她的眼睛里,两道洪流对称着滑过鬓角,滑进耳蜗,痒痒的。

失恋和失业前后脚的来,任谁都是一时半会儿招架不住的。纵览整个过程,或许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情。

允早晚记得,那天先是一向很赏识她的总编找她谈话,言辞间尽是挑剔:“早晚啊,你写的故事其实挺不错的,爱情嘛,多高尚呀,可你知道现在的社会节奏很快的,我们的东西的供应群体是成年人,要有成人的东西,懂吗?”

允早晚看着这个四十几岁的肥硕男人,油头粉面大肚腩,“总编,我是考虑到故事总要有个清晰的脉络,顺水推舟的发展,而且,…”

“可你写的东西没人买账啊!”允早晚细细的声音被打断,“我让你写的是欲,不是让你写情,你要懂得迎合变化中的读者的口味,要有床戏懂吗,狂浪的劲爆的床戏,你太委婉那帮他妈的孙子看不懂啊!要有画面感,有喘息声…”他停了下,瞟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以让人作呕的暧昧语调,“要不你回去多看看毛片也好积累下素材…还不行就多向我这样的过来人请教请教…”。

允早晚目瞪口呆,内心像看到一坨融化在马桶里的黄油。这不是单纯的指导建议,还有借工作故意而为之的性骚扰。她再也呆不下去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像是没憋住的屁一样的笑声。

也就是那天下班后,她交往了两年的男人向她摊了牌。

“我准备结婚了。”

“我以为你明白规则。”

从头至尾,这个叫萧彻的男人神情淡定语调从容,冷静的像在谈一宗生意。允早晚像被推上台子在全麻下做了场手术,不知冷热没有疼痛,她不能确定来人对她做了什么,意味着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只能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萧彻像换了张皮,不,皮还是那张皮,是换了里子,扒开后她看到的不是血肉而是钢筋水泥。允早晚感觉自己像是混进了狗血的电视剧,刚刚还抱着一包薯片边吃边看津津有味,谁知突然就成了惨遭雷劈的主角。

交往,男女之间的事都做尽了,还不算是在交往吗;规则,怎么没有人事先和她讲好规则。允早晚知道自己是业内根本不被当成作家的三流写手,得益于他出版商的身份旁人都敬她三分,想起今天总编对她没来头的骚扰,她总算明白了前后两件事之间的关系,她被自认为的男朋友、别人眼中的金主抛弃了,全世界她最后一个被通知。

“其实…我们先前的关系可以不变。”

原本就是懵了的允早晚难以置信,一切都被随意的推翻,她顾念的感情不过是别人的逢场作戏。

半睡半醒,迷糊中允早晚听到一阵异响,两秒后,她意识到是门锁被撬的声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冲进厨房拎起菜刀,又随手拿上灭蟑螂的杀虫剂喷雾,一步步靠近,死死的盯住上下转动的门把手,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原来她的结局不是自杀,是和入室歹徒搏斗而死,她哆嗦着,莫名的一阵兴奋。

门开的一瞬间,杀虫剂比菜刀先起到作用,混乱中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喊停,掺杂着一阵狗叫。

是许晨昏和King,他还大张旗鼓叫了警察。

“你是觉得我死在这了吗…”等一切平息下来,允早晚一头歪进被子,声音沙哑,虚弱的穿过柔软的棉花,在许晨昏的耳边发颤。

许晨昏没做声,反倒是King怪叫了两声帮他回应。

“King,你也这么认为吗…”允早晚没有擡头,伸手抚摸一直舔她手指的King。

“我不会把房子弄脏的,你放心”,允早晚顿了顿,冲着窗外侧出半张脸,“我可能…我要搬走了,你去找下一个租客吧!”

“你要去哪?”许晨昏警醒地看向她。允早晚整个人趴在床上,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扣在脑袋上,两条胳膊交叠压在脸下。仅一眼,许晨昏就连忙把头低下了,因为他看到了穿着家居服的允早晚腰间的一小块皮肤,以及从她背部延伸到大腿的线条。

去哪,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嗯,去哪…”她以自言自语,紧接着转移话题,“水龙头坏了,能帮我修一下吗?”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男人在洗手间捣鼓水龙头,女人趴在床上装无脸的女尸,一只金毛在两人之间走来走去。很怪异…也很,和谐。

洗手间没有再传出滴水声,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许晨昏把晃晃悠悠的允早晚拖到了餐桌边。之前乱糟糟的房间已被收拾干净,连鱼缸里的水都被换过,几条濒死的热带鱼优雅的吐着泡泡。

桌上放着一碗面,上面排列着两根绿莹莹的菜心,还卧着一颗圆润的荷包蛋。允早晚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管对面坐着谁,一顿扒拉,没一会儿就见了底儿。

King的一声哼哼似乎给她提了个醒,放下筷子死盯住对面的人。

“你做的?”

“你下面给我吃…”,允早晚咬住嘴唇顶起下巴,突然她像一只再也绷不住的气球一样爆炸,“连你也欺负我…”,喊出这句的同时匐在餐桌上声嘶力竭的恸哭。

“我…,早,早晚,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许晨昏急地站起来,凳子碰到了King的屁股,它汪啊汪的,也跟着热闹起来。

许晨昏像被人塞住了嘴巴不知道怎么解释,额头上急出了汗,他刚想伸手拍拍允早晚的背,触到的一瞬间,允早晚忽地擡头:“你怎么才来!”

“啊?我…我,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许晨昏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许晨昏你算哪根葱啊你让我打你!” 沉浸在悲伤和盛怒中的女人没有逻辑且不讲道理。

许晨昏没有再说话,蹲下来安抚受惊的King。你算哪根葱?他也在问自己。这套外婆去世前留给他的老房子,允早晚是阁楼上唯一的租客,两年来,或许对她来讲他只是讨嫌的房东。

允早晚是两年前搬来这里。当时的她第一次被人甩,有个占据她整个青春期的人随随便便来了又走,她赔上了自己的全部换来的是冷酷和绝情。悲悲戚戚的只身来到这个城市,完全陌生的环境反而能让她顺口气。幽怨,臭脸,一碰就炸,全世界都欠她,全人类都对不起她,她像只受伤后变得凶煞的野猫,惊惧、警觉,时刻提防着周围的一切。

有意思的是,命运的车轮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不急不缓,时针和分针就算隔着整整一圈也终会遇见。中介没告诉她那是层阁楼,更没说房东就住在她楼下,她看都没看草草签了合同,中介小姐拿着名字打趣说你们好有缘分啊,允早晚不耐烦但又装作很好奇地瞟了一眼,在“甲方”那一栏,呼啦啦地写着“许晨昏”三个字。她尴尬的讪笑,读这么多年书在班级里还从来没遇到过重名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不爽。两个名字,一个高定一个低配,一个原装一个山寨,出现在同一张纸上简直是灾难。难道这厮也是个从早闹到晚才肯出来的祸害?因为难产让娘亲糟了罪,允早晚被亲爹像拎小鸡仔似的数落了二十几年,早晚,早晚,从早到晚,也太通俗了点,再瞅瞅人家,晨昏,就算长成土行孙都不耽误当男主角。

允早晚的家当不多,两个大号行李箱就是全部。而当她站在这栋没有电梯比她还年长的老楼跟前时,两个行李箱就成了太行和王屋。一边诅咒P图P到没鼻子没眼的万恶中介,一边恶意揣度这许晨昏定是个孤寡的阴郁老头。若不是考虑到这地方安静又出行便利,她定是要毁约的,但已是捉襟见肘的她也就只能想想。

没有后台又资质平庸,仅仅是在一些通俗小刊上讲过几个言情就立志要当小说家,在谁来看都有些好高骛远。不懂自我营销,没有固定的读者群体,又经常性的发挥不稳定,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箱子就要被拉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提手刷拉拉的断了,骨碌碌滚到楼梯转角撞到墙上,拉链就此崩开,里头的衣服,杂碎,像爆米花似的弹出来。就在这时,一个抱着一只金黄色小奶狗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楼梯拐角。他怀里的小东西被吓到了叫唤了两声,他下意识一边侧身躲避,一边摸摸小东西的头又轻轻拍了两下。

初见,允早晚对许晨昏的印象就是这副在她看来娘不拉几的姿态。再有,宽大的T恤,家居短裤,夹脚趾的拖鞋,头发卷的乱七八糟,外加一副圆框眼镜。四眼、撸管、网游、宅男,许晨昏就是那么轻易就被允早晚上了“墨刑”,接下来的整整两年都擦不干净。允早晚居高临下的撇了对方一眼,这一眼更让她觉得恼火。镜框下,那是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那里有未经纷扰所困的日月星辰。

断掉的提手扔在一边,允早晚蹬蹬跑下台阶自顾自捡拾行李,一股脑塞进去,拉链坏了,她抽出一条裙子的腰带试图捆起,结果发现长度不够,又翻出一条丝巾,胡乱把两者打了个结终于把行李箱大致还原。

许晨昏看着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傻了眼,想帮忙但发现根本不需要他插手。对面的这个姑娘看上去羸弱力气却很大,行李箱在她手里成了被奥特曼制伏的怪兽,许晨昏整个一小孩子看高年级的学生打游戏的表情。

下午两点钟,此时,只两块饼干作为早饭的允早晚已近虚脱,小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半寸的伤口,不深也没怎么流血,但因为有汗液渗入,只觉滋啦啦的疼。手臂很酸,肩膀像是脱了臼,指头因过度用力,关节的那根筋不断的抽搐。

“挡你路了?”允早晚塌着眼皮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好一会儿的许晨昏的脚,径直坐在楼梯上,两条胳膊松散地搭在两膝上。

“啊?噢,没有,不是”,许晨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对着自己讲话,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话也说不利索。允早晚在心里暗嘲,擡头看了看那只他当成个宝贝抱着的小东西,勾起嘴角,“你养的?”

许晨昏还在想着怎么继续回答她上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才想到她问的是狗狗,略带炫耀似的咧嘴,“嗯!今天刚抱来。”

不但话说不利索,脑子还迟钝。允早晚又一阵子戏虐。

“能不能帮我把箱子搬上去?”允早晚站起身,自感好脾气的轻声说。

“啊,好,我来。”这句终于说顺溜了,“你住哪户?刚搬来的吗?”

允早晚无奈地长舒一口气,指了指最顶层。

“你…你是,允早晚?”一张不懂掩饰地惊喜的脸。

“许,晨昏?”她竟然也被传染的停顿。好吧!

早晚,晨昏,真是奇怪,明明唤的是对方的名字,应声的除了对方,还有自己。

狗狗从许晨昏怀里转移到允春晓手中,小家伙才出生没几天,刚刚睁眼,软软的毛茸茸的一团,直往允早晚肘窝里钻。

“这是什么品种?”

“金毛。”回答的功夫,许晨昏已将行李箱扛上一侧肩膀。

“叫什么名字?”允早晚用指腹轻轻梳理着小东西的皮毛,一瞬间生出怜爱,她似乎理解了许晨昏刚刚的娘里娘气。

“刚抱来的,还没起名。”行李箱已经到了门口。

“男孩女孩?”

“呃…”,许晨昏本想说“公的”,纠结了一下还是挤出“男孩”两个字。

允早晚没理他的错愣,“哎呀呀,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King,King~”她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像太阳一样?那为什么不是Sun或Sunny呢?”

允早晚仰头看向许晨昏,他身后的墙壁上方有扇窗子,强烈的光线拥着他的背,营造出他周身闪亮的假象。

允早晚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太阳,太阳,你名字里都有两个太阳了,还嫌这天儿不够热吗”,一记白眼。

“呵,King好,那就King~”许晨昏扶了下眼镜又抓抓头发。

允早晚没再说话,她被自己不假思索的上句话惊着了。她的名字里不也有两个太阳吗,可为什么她的世界却总在下雨呢…

搬过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为了生计允早晚狂投简历,没日没夜拼命写作,可是简历次次石沉大海,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频频被退稿。就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她认识了萧彻。一次偶然,萧彻是以出版人的身份出现,但很快就介入了允早晚的生活。温和俊雅成熟多金,可以帮她协调多方关系,可以为她提供专业指导,允早晚开始了她写作生涯的觉醒,渐渐在圈子里崭露头角,被最大限度地营销曝光。

萧彻,无论是商业还是情场,从来都是张弛有度游刃有余,以允早晚的道行,哪里是她能招架得住。继而,他们之间的话题从工作到了情感,关系从主雇到了男女,交流也从餐桌到了床上。

果然治疗一段情伤的方法是另一个人作为药引,允早晚认定萧彻是老天派来解救她,什么伤筋动骨的初恋,什么纯美无瑕的情感,那个当下,萧彻才是她的盖世英雄,她把现实世界当成了一部自封为主角的言情。

在允早晚看来,萧彻事业心很重,他总是很忙,从来都是她等他来找她,而她永远都联系不上他。他有张反扣的底牌,他的神秘增添了他的魅力,她对他,始终困于自个儿的想象之中。

她随他频繁进出酒店,他极少带她回家,她甚至记不得他的门牌号码。那些他令人费解的行为,他漏洞百出的解释,生搬硬套的逻辑,还有外面那些她经受过的暧昧的眼神,背地里的议论,莫名其妙的弦外之音…允早晚不是没有质疑过他还有别样的天地,而他每次都能巧言,他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易,他有多累多需要理解多身不由己。到最后,反倒是她一边宽慰他一边责怪自己不懂体谅。

过分信任是种愚蠢。

阁楼是不大的一室一厅,格局方正,陈设简单,房子虽旧,但简单布置一下倒也温馨舒适。阁楼外是一片空地,放着张矮桌和两个长凳,因为是木质,部分油漆被风化了,反倒有种做旧格调。两条铁杆架起一条晾衣绳,杆子已被不知道哪里才是源头的爬山虎紧实围绕,有向晾衣绳延伸的趋势。角落里用白色栅栏圈成篱笆墙,几盆花草组成一块小苗圃。

允早晚从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没再想着找中介麻烦,他们竟憋着这么大一个惊喜,真没想到这个让她瞧不上的房东竟然还有这情调。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落脚之地,看来天上的神仙也不是那么的玩忽职守,对着刚飘过来的一朵云彩,允早晚慵懒的仰起头,难得友好地眨巴了下眼睛。

不但允早晚喜欢这露台,King也经常点巴点的爬上来,它已经从奶性的小婴儿变成了淘气的小正太,当初她随口一说的名字真的被叫了起来,King也绝不是浪得虚名,它全身金黄,无论在太阳下还是被雨水打湿,皮毛总是泛着柔和的光泽。除了血统纯正,还得益于它的主人。许晨昏是真的不嫌麻烦,梳理,剪毛,喂食,运动,洗澡,一丝不苟,允早晚常常饶有兴趣地托着腮看他来来回回的摆弄,有时她恨不得也当他的狗。

兴许是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被允早晚抱过,King很喜欢靠近她,有时卧在她身边发呆,有时跟着她的脚步蹭来蹭去,有时又把下巴搭在她脚背上打瞌睡,King最喜欢肚皮朝上四仰八叉赖着允早晚给它挠痒痒。每次许晨昏喊不应都要跑上来找,像抓一个玩儿野了的孩子一样带回去。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络起来。

许晨昏是个职业漫画者,也会组团玩玩电竞,在允早晚的概念里,干这两行的都是半个无业游民。他还是那副样子,从来不会整整齐齐,倒也不邋遢,头发是自然卷,近视六百度,唯一可圈点的是他四肢修长,身型宽阔背也不驼。若是好好拾掇拾掇倒也算正点,真是可惜了,允早晚在心儿里直咂巴嘴。

俩人因为职业性质,都不怎么出门,谁若是难得出去一趟,都会问一下对方是否需要带什么回来。每天的清晨和傍晚,King总会叼着许晨昏的拖鞋冲上露台,因为允早晚这时会从房间里出来,她很喜欢逗它,随便一根羽毛一条发带都能和它玩上半天。

许晨昏的话不多,King又参与不进来,所以结果就成了允早晚不停的讲。叨叨她前一晚被蚊子咬没睡好,血喷最近奇葩电视的编剧,吐槽她的小姐妹傍了个土豪,大骂退她稿的主编不开眼,…许晨昏这时总会一边给她加着枸杞菊花茶或啤酒,一边应声附和。让允早晚颇感意外的是,许晨昏不健谈但很会唱歌,尤其是民谣,这很对允早晚的胃口,并且他还弹得一手吉他,晚霞映满天空时,他拿画笔和打游戏的手放在琴弦上的一幕,别具风格。

就这样,允早晚和许晨昏,当然还有King,在露台上看了一个夏天的日出和夕阳,炎热没能使什么发酵,一切都没变,秋天来临时,只有King长成了一枚风一样的少年。


萧彻第一次送允早晚回来的那晚,一场西北来的寒流使这个城市的气温骤降。从萧彻的车上下来时,允早晚哆嗦了一下,被萧彻拦住腰没再放开。她有些不自在,扭捏着怕人看见。

是King先看到了允早晚,就在她从花坛边出现的瞬间。撒了欢向她奔过来,一如既往扑到她怀里。King的个头已经长足,这股子冲劲儿允早晚有点招架不住闪了个趔趄,萧彻连忙托住,她的整个背部靠在了他怀里。

许晨昏跑过来时,他们还以刚才的姿势站着,他慢下来停在不远处。King已经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后退,警觉的盯住萧彻,喉管里不断发出“呜”的声音。许晨昏叫住King,它掉头乖乖的立在他身边,眼睛里的冷调丝毫未减。

允早晚离开萧彻的怀抱正了正身,眼睛沿着眼前的地面慢慢移到许晨昏身上。他仍是平时的装束,在背心外加了件卫衣,拖鞋换成了跑鞋,似乎刚带着King运动完,脖子和胸口的皮肤汗津津的。允早晚还注意到,他手里还拿着一件她的外衣,那是她前一晚找出来凉在露台上的。

“许晨昏,我房东”,允早晚终于想到了该介绍一下,“萧彻。”她并没有为萧彻添加后缀。

“你好”,萧彻从容淡定的伸出右手。

一秒钟,许晨昏又停顿了让允早晚无数次抓狂的一秒钟,“你好”。

允早晚看着两只握着的手所延伸出去的身体,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一个不修边幅好似没见过什么世面。她突然升起一股子无名之火,不被人察觉的,冲许晨昏恶狠狠的剜了一眼。

“你觉得他怎么样”,送走萧彻,两人前后脚的上楼,允早晚牵着King走在前面。身后的人没有像平时一样支支吾吾,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你拿我衣服干什么”,允早晚没有回头也没继续追问。

不等他回应,允早晚怪叫,“啊!我知道了,你恋物癖!哇,好变态啊许晨昏!”

许晨昏低着的头猛的擡起,楼梯上插着腰居高临下的允早晚正冲他戏虐狞笑,“我,我不是变态”。

King着急找水喝,大力拖着允早晚上楼。转身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

“没事,我已不觉得冷。”

很久之后,允早晚回忆起那晚,她一直以为是萧彻的怀抱为她驱寒,而真正由心而生的温暖是来自另一个人。

从那之后,允早晚回来的越来越晚,到后来她开始整夜不回,且次数越来越多。露台上的爬山虎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棕色的藤蔓固执的抓着两根铁杆,苗圃也收拢了花枝,静静地等待着冬天。只有King,越来越健硕,毛色越来越鲜亮,它仍喜欢奔上露台,到处嗅来嗅去寻找它熟悉的气味,有时又像是在闹情绪,直立起身体,用前腿用力的扒允早晚的门。许晨昏并不制止,或者说他根本无力制止,因为,他也经受着同样的问题。

许晨昏手里有一叠稿件,来自允早晚的垃圾袋,这是他的秘密。

还是在允早晚刚搬来不久,有一次他在露台上晾完衣服下去时顺手拎起了她暂放在门外没来及丢的垃圾,发现透明塑料袋里并不是卫护厨余,而是或撕碎或揉成团的写着字的纸张。接下来,许晨昏做了他生来二十几年最见不得天儿的事,他偷偷把那些带回了家,像个痕迹学专家一样,一点一点展开,一片一片拼凑。

是允早晚写的小说的手稿,长中短篇,不止一部。

许晨昏不清楚在电子产品铺天盖地的今天作家是否都还用纸和笔,但很明显允早晚这么干了,并且她的手稿很详细,人物鲜活,情节具体。细读下来,让许晨昏颇感讶异的是,允早晚有着不俗的文笔,她很擅长细节处理和人物心理刻画,她笔下的桥段有时让人捧腹,有时又倍感揪心,但无一例外的,都很动人。

许晨昏没有多少文学功底,但他有一定的鉴赏力,如果加以扩展和润色,这些会是不错的作品,但为什么都丢掉了呢?平日里那个看上去刻薄又骄横的人,在创作这些时又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呢?他不仅想要读那些揪住他心尖儿的文字,他更想去深入了解创造出这些的人。之后他又翻过几次她的垃圾,这种偷偷摸摸的追剧模式每每都让他被羞耻感嘲弄的面红耳赤,上次送衣服就被允早晚解读成了变态,但还可以解释,如果被她知道他还干了这些,那“变态”的帽子他可就戴定了,到时候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而好奇心是令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它像一股超自然力量,驱使着人不断向前,延伸出更多。

许晨昏决定把这些故事画成漫画。

这是个很疯狂的决定。首先它涉及到版权问题,很有可能允早晚以后会告他侵权因而扯上官司,如果是这样,他想过给予她希望的经济补偿。而他怕的是,这样一来,他与她必定会解除一切关系,包括最基础的房东与房客。

所以,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许晨昏就没想过让这部以允早晚的小说为原型的漫画面世。对他来说,这是以漫画为载体的倾诉、以独处的方式而为之的释放。有些滋味只能是独自品尝,亦如未经他许可疯长如今已无法掌控的感情。


冬去春来,转眼又入夏,苗圃里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爬山虎更盛,从铁杆上爬回地上又向上,绕着允早晚的门窗爬满了整面墙。它们都在竭尽所能的争夺夏天,一种表面宁静又蓄势待发。

King已经长成个帅气的小伙子,小时候的萌态褪却,英武尽显。它已经不怎么对小鸟和蝴蝶感兴趣,目光和脚步追随着的是一个个“小姑娘”,不懂掩饰,无惧阻挠,越挫越勇。它辘辘饥渴又跃跃欲试的样子时常给许晨昏难看,虽然要一次次地向对方“家长”们赔礼道歉,私下却羡慕着King的生猛和莽撞。

允早晚还是隔三差五的回来,或取或存,或暂留或长驻,在这个城市,这里始终是她的据点。萧彻也经常随她回来,许晨昏每每遇到他们,会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再没有多余的话。倒是King,每次和允早晚亲暱过后都是冲着萧彻竖起尾巴一阵子低吼。

允早晚从不留萧彻在这里过夜。说不出具体原因,但每次他跟来都会使她感觉烦躁不安。有次他很晚来找她,他喝了酒执意不肯走,并且借着酒劲强行亲暱,允早晚挣扎着抽身,整理好半退的衣服,冷着脸一声不吭直接打开门。萧彻难得地吃了闭门羹有些恼,摔门离开,经过露台上放置的King的食盆时一脚踢翻了它。

“你他妈混蛋!”允早晚第一次凶他。

萧彻正想反激,许晨昏牵着King出现在了露台上,他刚溜完King,带它上来喝水。

King被踢翻的食盆滚到了墙根,里面的小半盆狗粮撒了一地,再加上允早晚刚刚的一声喊,这个场景下,气氛很尴尬,没有人说话。

让人没想到的是,King突然地冲着萧彻狂吠,并且做出扑倒的动作,若不是被许晨昏牵着,可以想到后果。

萧彻被吓得打了个机灵酒醒了一半,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蛮干,脸上汕讪的。

许晨昏叫住King,示意它安静,可是无效,King仍处于进攻的状态。

允早晚见状,走近King,下蹲搂住它的脖子,让它的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一边用手安抚,一边不停的轻声说着“没事”,像在哄一个孩子。

“你走吧”,待King差不多安静下来时,允早晚冲萧彻摆手。

萧彻松了口气,一刻都不敢再多待。在经过许晨昏身边时,他看到,这个平日里总是低头寡言的男人,此刻正盯着他,目光如炬,像极了他的狗。他回想起刚刚那个场景,人群中从来都是主角的他被忽略了,那个露台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乱入的外人。他就是外人。

“你有多久没给它洗澡了”,萧彻走后,允早晚继续安抚了King一会儿,等它又悠闲地摇着尾巴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每,每天都洗啊”,许晨昏的表情瞬间松弛下来。

“那还这么臭”她又拿眼睛剜他。

看到许晨昏和King又恢复到他们固有的状态,允早晚悄悄的舒了口气。从搬到这里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潜移默化的融入她的生活,起初,她恐慌她不愿承认甚至想逃离,可每当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却总是第一时间想回来。什么都不倾诉也不需要安慰,在露台上靠着King跟许晨昏来个果盘喝点啤酒,或换上运动鞋跟着他们楼下跑几圈,或就只是看着他们,都能让她被无痛治愈。在允早晚心里,他们就像她最在意、最想要保护的的家人,虽然她是个总是索抱抱的小孩,但也看不得他们被任何外人欺。

“King,我们洗澡澡好不好?”,允早晚双手托住King 的嘴巴,笑的狰狞。

像大多数狗狗一样,对King来讲,“洗澡”是个敏感词汇,高智商的King更是反应迅速,敏捷的挣脱,满露台的转圈子逃跑。

“许晨昏你傻愣着干嘛呢,还不把它抓住了!”

“啊,好!”他终于反应过来。

在许晨昏心里,每次看允早晚和King交流的画面都是一种享受,或嬉笑玩闹或窃窃私语,她还总喜欢躺地上装死,等King嗅来嗅去急的转圈,她再猛的坐起来哈哈大笑,这样的小把戏她屡试不爽,King也不生气,反过来又抱又添。

什么是幸福?是很久以前,外婆还在世时慢镜回放的童年,是很久以后,画面定格的现在。所有的细节都被他刻进脑子,但还不够。美好的事物人们总想记录下来让其变成永恒,摄影师用胶片,作家用文字,许晨昏则是用漫画。仿佛那些跃然纸上的人物、故事早就存在,只是从脑袋里原原本本的照搬下来。

两人一番围追堵截后King终于就范,许晨昏用花洒打湿King 的皮毛,允早晚为它揉搓出一身的泡泡,刚刚还撒欢儿的小鬼半眯着眼睛享受着,两人合力给它洗澡,这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King对时间没有概念,但它能感受到且都记得,当这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们是快乐的,它也是快乐的。

浑身湿漉漉的King整体小了一圈,“你又变成个小宝宝了King”,允早晚拿着毛巾为它擦拭,她想起刚抱来时的那个小不点。

毛巾挡住了King的视线,或是“小宝宝”的称谓它听懂了有些不满,它仰头挣脱,继而浑身用力地甩动,水珠四散飞溅,整个动作快到影像糊掉。允早晚呆了呆,这哪里还是个小宝宝,King已然成为一个荷尔蒙爆棚的雄性,浑厚而强大的气场,它就是一个真正的王。

“有女朋友了吗”允早晚擡眼看向站立在旁边的男人,今晚他看向萧彻的眼神她注意到了,镇定,坚毅,又充满攻击性,与以往大为不同。许晨昏和King,一前一后带给她震惊,准确说,或是惊喜。

“没,没有”刚刚还在给King洗澡,许晨昏哪里会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瞧了她一眼瞬间脸红。

“我是问它。”,允早晚好似对他的反应和回答都甚是满意,开心的差点笑出声来。

“啊?啊…”,许晨昏只当是自己理解错误,根本没意识到是被摆了一道。他想起允早晚搬来那天就问他King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就硬把问题安到了自己身上呢!有没有女朋友,King的那些伙伴算不算呢,它只是喜欢追逐并没有锁定目标,想了想,回答:“没有”。

“那,怎么解决生理需求的?”允早晚饶有兴致。

他们之间话题不少但也都懂分寸知深浅,从没聊过男女之事,允早晚自己也不懂今天怎么就那么不知羞,兴许是平常的工作中过多接触成人期刊,那些擦边段子和撩拨技巧,接触多了自然就学会了。

可许晨昏哪里曾这样放得开,读书时喜欢的女孩子,他始终开不了口,后来眼瞅着人家跟别人风花雪月最后结婚生子。他就是那种网络上调侃的,送了半年早餐对方都不知道是谁、努力赚钱好在你结婚时包个大包做分子的,蠢蛋。

“我,我…不知道…”他的脸已经烧了起来。

“我是问你。”允早晚终是没憋住,抱着King把头埋进它的脖子笑的花枝乱颤。

“我?你,你…”许晨昏终于意识到从头致尾她都是在逗自己,脸上难得的出现一丝愠怒,他捡起地上的牵引绳,“King,走了,我们该回去了。”

King正享受被允早晚挠痒痒,赖着不想走,许晨昏半呵半哄,终于拖着King逃下楼。身后是允早晚的抑扬顿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存人欲,没天理…”然后又是一串笑声。

那晚之后,允早晚和萧彻的关系冷却了几天,接着又恢复到之前的如火如荼。他总是很有办法让她觉得是自己欠了他,让她觉得自己最为重要最为特别,让她做着不着边际的梦且欲罢不能。

一场秋雨过后,那年冬天早早的到来。陪萧彻出席一次活动后允早晚得了严重的感冒,她发着高烧挂着鼻涕眼泪蔫巴巴的回来。

她是萧彻身边靓丽的女伴,经过多次的历练,她的穿着妆容言谈举止无可挑剔,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场宴会中她要经受多少。

为了搭配萧彻的行头,她被安排穿她最不喜欢的大红色,裙摆拖到地面,她每一步都祈祷着不要踩到,而里面的那双十公分的高跟鞋简直要了她的命,全身的重量集中在前脚掌,还有她已贴了防磨贴却丝毫不顶用的后脚跟。几个小时中,为了礼服效果她几乎没吃东西没喝水,为了维持微笑的表情她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最让允早晚咒骂的是,活动竟然选在室外,夜晚接近零度的气温下,她露着的肩膀和手臂让她几乎握不住酒杯,她能想象到,口红下定是一张冷到紫黑色的嘴。

当然,并不是允早晚一人经历着这些,她能感受到在场的所有女人们的坚持。但有些人是真的喜欢这些,为了能站在某一男人身边,为了博得一个露脸机会,她们很可能挤破了头。但允早晚不喜欢这些,从跟着萧彻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开始就不喜欢,可是没办法,他需要个女伴,如果她不去会有另外的女人挽住他的胳膊站在他身边。萧彻是她的男朋友,她的,怎么可以。

可你病了干嘛不去找你的男朋友而是要回来…

吃过药后允早晚的高烧仍没有要退的意思却执意不肯就医,许晨昏超常发挥地劝服带她去了医院。输液针头刺进血管时,允早晚呜呜的哭了,开始她还是压低声音,当许晨昏问她怎么了时,像是触及了她的泪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人只有在感觉委屈的时候才会如此这般,是在信任的人面前,急于想表达,渴望被安抚的体现。

允早晚醒来的时候有点迷糊,直到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一个肩膀上才清醒过来。手背上的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取下,她竟然睡的那么沉。许晨昏觉察她醒了连忙正了正身,允早晚离开他的肩膀,歪着脑袋审视他。他坐的笔直,双手半握成拳头放在两膝上,“感觉好些了吗?”

“许晨昏,你有没有相过亲?”允早晚不回答,前言不搭后语的反过来问他。

“啊?”

“知不知道你现在整个就一副相亲的模样”,允早晚一只胳膊放在胸前一只手抵住下巴,玩味的看着他。

“我们走吧”,看她没事了,许晨昏起身。

“房东还管这些的吗?”

许晨昏没理她,径直冲外面走。

“唉,唉,你等等我呀,”允早晚追上去,“许晨昏你等等我!”

又过了几天允早晚彻底痊愈,暂时还没什么胃口的她买回一大兜的巧克力。却不想,就是这一举动让她不久后又进了一次医院,兽医院,King。

为感谢许晨昏的“救命之恩”,允早晚想请他大吃一顿。那天她接连打了七次电话愣是没有人接,气呼呼地回去大敲许晨昏的门,还是没人应声。就在她想着等下怎么呵责他时,电话响了,是许晨昏打来。她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那句“现在没事了”,就匆匆挂断,几乎是摇晃着跑进医院。

King闭着眼安安静静侧身躺在白色的台面上,许晨昏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它的脖子,已经站在门口的允早晚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King。如果是平时,她肯定会收到一个扑抱的回应,可是现在,除了许晨昏示意她进来,King不理她了。

不理她了,允早晚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哭,自责、恐惧使这个平时张牙舞爪的人彻底崩溃。直到许晨昏拍着她的背反复的承诺没有骗她King没事,允早晚终于才安静下来。是她嘴馋买了一堆的巧克力,是她吃不完又都丢掉,是她从来都不及时丢垃圾…

King在经历了催吐、洗胃、镇定后慢慢苏醒,它并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翻了允早晚的垃圾袋偷吃了巧克力才不太舒服地睡了一觉。清醒后的King对着允早晚又蹭又添,搞得她更内疚,鼻子又一阵酸。

好在送去的及时,King没几天就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活跃,又能风一样的去追姑娘了。可自此之后,允早晚变得敏感起来,她频繁地向许晨昏询问King的状态,明明还在上班,只要一想起来就会马上打电话。她开始频繁的回来,周末偶尔也在,天儿再冷,也要带着King在公园里溜几圈,它喜欢的网球、飞饼和咬绳,允早晚都尽可能多的和它玩。有时许晨昏会跟着一起,有时干脆把King全权交给允早晚。

十一

允早晚明显的觉察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晨昏开始忙碌起来,并且频繁的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有时很晚才回来。头发没那么乱了,衣着也跟着讲究了些,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允早晚竟然觉得稍作收拾后的许晨昏,有点帅。

有一天,许晨昏一早把King托给她就出了门,走前允早晚告诉他晚上一起打火锅,也好好的答应了,可她带着King在露台上左等右等等到央视的“黄金时间”结束了他才回来。

“对不起,有些棘手的事,没来及和你讲。”他看上去很真诚。

“你恋爱了?”允早晚硬生生来了一句。

许晨昏没有回答。露台上上的灯有些暗,他背对着光,允早晚看不清他表情。

“King,我们走!”是因为天儿太冷还是其它,她的声音有些颤。

King并没有跟着她走,它立在原地,看看许晨昏又看看允早晚,像一个面对爸爸妈妈吵架的孩子,吱唔了两声,很是苦恼。

“没有”,许晨昏不知道此时是该继续道歉还是做出回答,或许她想听后者。

允早晚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但似乎也得到了希望的答案。她清清喉咙,“知不知道King和我等了你一晚上,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知不知道…”她夸张的大呼小叫,极力地掩饰着什么,那些潜移默化或瞬间萌生的,那些幻化无形却不能忽略的。

一顿火锅硬是被允早晚要求设在了露台上,她需要吹吹冷风清醒清醒,即便她已经冷的哆嗦。忙活着的许晨昏不时地看向眼前的这个因为冷不住地跺脚呵气又搓手的小女子,她的蛮横强硬全在脸上,她的柔弱深情在通往她内心的文字里。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她,或许那都是她。如果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那么认识她是他在前,如果错过一时就要寻找下个路口,他不惜绕上一个大圈,如果有一天要为了她打上一架,他会让不惜一切让自己变得强大。

“你对萧彻了解多少?”许晨昏捞起两颗丸子给她。

这是许晨昏第一次提起萧彻,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提这个人,包括三人之前的数次碰面,总让她感觉怪怪的。

“他?为什么突然提他,他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

“那你是什么样?”

不等许晨昏回答,允早晚猛地起身,“我的事你少管!”,回了房间。

谁都没料到这顿火锅吃的一波三折最后不欢而散,之后的很多天两人都在刻意的保持距离,有点联络也只限于房租水电的事,大家变回了真正意义上的房东和租客。许晨昏时而闭门时而外出,每次见他都是匆匆忙忙,她几乎快忘了他以前迷瞪懒散的模样。允早晚继续着她无恙又无望的爱情,露台上,只有King卧在她脚边,陪她吹吹风,看看夕阳。

三个月后,允早晚被踹,故事回到开头。


“你早就知道的”,平复下来的允早晚声音淡淡的,她想起那晚许晨昏的欲言又止。

“我不确定”许晨昏经过收敛的痛苦依然明显。

“是我眼睛瞎脑袋坏掉”允早晚勾勾嘴角,“许晨昏你信不信,其实我没有太伤心,我TM反而轻松。可失恋嘛,我总得做做样子,别人再不认可,我也得给它善终了你说对不对。”

允早晚并非故作坚强,经过这么几天,她发现自己的难过集中在她对这段恋情的自以为是上,而并非萧彻这个人。萧彻一直带着她在天上飞,她的心生不了根。七天,足够她重新投胎上路。

“接下来什么打算?”,问这句话时,许晨昏很紧张,怕她又说要走,怕自己没有理由留住她。

“呃,许晨昏,跟你商量个事啊…那个,…能不能给我宽限几个月的房租…”允早晚扭捏着试探,“我会尽快找工作尽量的高产,我向你保证,一有钱我马上还!”允早晚信誓旦旦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

“你不走了?!”许晨昏孩子似的喊,原本打瞌睡的King被这一嗓子惊的擡起了头。

“我舍不得King啊,还有,你这有救命之恩的房东。”说后面一句时,允早晚半开玩笑但还是觉得矫情,她没有注意到,许晨昏笑的太大眼镜儿都要掉了。

十二

尽管允早晚已经很努力,但写作进展并不顺利。真让那个油腻的主编说着了,成人的世界,多是食色,她纯爱的文风在市场上并不讨喜。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这天分,怀疑自己的选择,或许一些稳定的类似文秘的工作更适合。

当允早晚靠着King,把这些想法说给许晨昏的时候,他正把已经蔓延了小半露台的爬山虎引到墙上去。

“你觉得爬山虎漂亮吗?”许晨昏停下来,认真的看着她。

“漂亮啊!”允早晚一时摸不着头脑。

“地上的漂亮还是墙上的漂亮?”

“当然是墙上的,谁会注意地上的。”

“可他们是同一种东西。”

允早晚不吱声了,她隐约明白他想说什么。

“早晚,…”

“是允早晚啦!”她忙不迭地纠正。她喜欢和许晨昏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却又总是有意的保持着距离。

“嗯,允早晚。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就像一株努力向上的爬山虎,你制服了那么大一个箱子。”

“可我还是找你帮了忙。”

“所以,即便是不屈的爬山虎,它也需要个载体来呈现它的美。”许晨昏意味深长。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允早晚有些不安。

许晨昏长舒一口气,像做了个重大决定,“你跟我来一下。”

King反应更快像是赶着去看戏,允早晚迟疑了一下也跟上。

许晨昏的工作室。

从进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允早晚就惊呆了。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并非许晨昏不允许,只是“四眼撸管网游宅男”的印象根深蒂固,使她完全忽略了他真正的标签。许晨昏是个名副其实的漫画家。

房间不大,但墙上,书柜上,就连天花板上,一张张挂满了漫画手稿,各类人物,各种表情,还有对白、旁白。还不止,工作台上叠摞着的,像律师的卷宗、老师要批改的学生作业。旁边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副未完成的页面,初见雏形。

“许,许晨昏,这是你,你…”她想确认这是他许晨昏的工作室,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结巴。

“早晚,允早晚。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许晨昏表情严肃,“无论你做何决定我都接受。”

“什,什么事啊,许晨昏你别吓我…”允早晚被他的神情震慑住了,他似乎要告诉她一件天大的事。

许晨昏掏出钥匙,从工作台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里取出足有半尺厚的一摞纸,拉出凳子示意允早晚坐下,他自己则带着King去了外间。

这摞纸上全部都是人物,各种场合下的各类表情,甚至心理活动都展现了出来。没有对白,但允早晚却觉得似曾相识,越看越觉得熟悉,最后她匐在桌上哭了起来。

King先听见声音挤进门,钻到桌子底下去舔允早晚滴在脚背上的眼泪,它在以它的方式安慰她。

“我翻了你的垃圾,不止一次。”许晨昏开门见山,他声音很低,像在咬着牙齿说话。

允早晚渐渐平息,鼻子红眼睛肿地擡起头。

“我不是有意盗取,我没想过让这些面世。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这些故事。”他递过来另外一叠,每张都用胶布整齐的粘着,是她两年前撕碎丢掉的手稿。

允早晚的眼泪又来了…

“不是这些不好,相反的,很优秀。而如果它们有个载体,会呈现出更多,从而得到更多有相同气息的读者的认可。”许晨昏语重心长。

“允早晚,我们合作,试一试好吗?”许晨昏近乎恳求。

良久,允早晚“噗~”的一声笑吓坏了站在她身边的许晨昏和卧在她脚背上的King,一人一犬同时看着她泪还没干的脸。

“许晨昏,你就是个变态,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啊?”

“我,我…”许晨昏脸红的像刷了一层油漆,他料到会有那么一天。

“King,还有你,你跟他一样,翻人家垃圾,上回进医院的是谁啊可别不承认。”允早晚刚开始指着King骂,然后就转移到了许晨昏。想必此时露台上也能看到火烧云~

十三

事情一下变得顺利,已有数个出版商竞标,这几乎全部得益于许晨昏。让允早晚更为意外的是,许晨昏是近两年圈内炙手可热的的新晋漫画家,他的作品在多家杂志上都设有专栏。

允早晚想起最初给许晨昏贴过的标签,想起那些他早出晚归的日子,想起她对他的颐指气使大呼小叫…她已做了深刻的反省。

故事经过两人反复的修改和整理后等待着最后的出版。谁都没想到在与出版商洽谈时会遇上萧彻,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其中的一个竞标者。

萧彻还是一副风度翩翩成竹在胸的样子,只是当他看到来人是允早晚以及站在她身边的许晨昏时,眼神中透出的吃惊、嘲讽,还有记恨糅合在一起,但转眼他又变回了他常设的温润形象。

萧彻一句一个“许先生”、“允小姐”,丝毫看不出三人是旧相识,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和允早晚有过一段纠缠的情绪。而此时已由鱼肉转为刀俎的允早晚仍然回不过味儿来,她头皮发麻手心冒汗,本以为那些都成为了过去,可当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的再次出现时,她仍然心有余悸。

而让萧彻觉得难对付的不是允早晚而是许晨昏。这个曾经话都说不流利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的男人如今像换了一个人,从头至尾的从容不迫且思维敏捷,他似乎也不记得他们过去也算认识,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曾有过过结,完全的公事公办。

第一轮洽谈结束时已近正午,许晨昏一直都在留意允早晚的情绪,两人互不言语地并排走着,恰巧在电梯口又遇上了萧彻,或者说,他是故意堵在那里。

“呦,这么巧,干脆一起吃个饭吧。”萧彻提议,随即瞄了一眼允早晚。

“不了,家里还有King等着。”许晨昏微笑着,意味深长。

萧彻当然没忘被那只狗凶过的画面,表情讪讪的,他转而冲着允早晚:“早晚,故事写的不错,咱们也算老交情了,以后我们私下多交流交流,你说呢?”刚刚还儒雅非常的人瞬间一副轻浮模样。

允早晚低着头没有回应。当着许晨昏,这让她尤其痛苦。

“这恐怕不妥,”,许晨昏向前一步把允早晚挡在了身后,他站的笔直,眼神锐利,对着萧彻一字一顿,“做了别人女朋友怎么还能私下和不清不楚的男人见面。”

等允早晚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被许晨昏从背后捉住,紧握的拳头就此松开,她擡头看向许晨昏,他宽阔的背为她挡住了萧彻射来的箭,眼前的这个男人象山一样立在她跟前。

“呵,够快啊,还是说以前跟我的时候就…”没等萧彻说完,许晨昏一拳头挥了过去。萧彻后退几步摔了个趔趄,许晨昏上前还想再打,被允早晚死死的拉住。

萧彻爬起来整整身,不怒反笑:“看来这次合作是没戏了。”,随后收起了笑,对着被挡住的人,“早晚,其实你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自始至终,允早晚没有做声。因为有人肯为她站出来发声。

许晨昏没想到自己真的为她和别人打了一架,这是他二十几年来的唯一一次和人有冲突,且是肢体冲突。回去路上他一直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罪犯押赴刑场似的丧,和刚才的行径判若两人。

“许晨昏,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蔫巴了大半天的允早晚冲着他后脑勺喊。

前面的人停下来,不转身也不说话,他的衬衫袖子卷到肘部,前臂青色的脉管不受管制的膨出,手指半握,大拇指的指甲来回地蹭着裤缝。

“你可以再问我一次的啊!”

允早晚上前,牵起许晨昏的手,不理他的惊恐错愣,打开他的手掌,十指交叉,紧紧扣住,“我愿意。”

两年之久,在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这段同一屋檐下的,一度被忽略被避忌,终被正视被应许的感情,散发着绵绵醇香。

允早晚时常想起那天的许晨昏。他仁柔,他寡断,他缺乏男子气魄,但当她面对外界的锋利时他能站出来挡在前面,这足够了。并且,在与萧彻那样的人对垒时,他哪一点都不弱。

两人表面上依旧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相处状态,但允早晚清楚,自那之后她对许晨昏是怎样一种依赖。而对于许晨昏,这个和King同一天闯入他生活的女子,是他心甘情愿去料理的“麻烦”。很多人不屑于“宠爱”这样的词,认为这是一种变相的贬低,那是因为她不曾拥有。如果有人愿意宠你宠到天上宠进骨子里,刚好那正是你爱的人,你还会打着人格独立的旗号拒绝?怎么可能。

十四

入冬时候,圈内开始盛传萧彻被富家千金掌掴的消息,一时舆论哗然。与此同时,允早晚和许晨昏合作的第一部作品在小范围内发行,但很快被推广到全国,在同类作品中火爆异常,“双剑合璧”的作者更是被媒体津津乐道。

成人的世界的确光怪陆离、声色犬马,但通过漫画形式讲述的纯爱故事仍会被众人追捧,那是烟火世俗中的白色山茶,是凛冽现实里的治愈童话。

又一年春天,King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姑娘,卿卿我我的画面羡煞旁人。

阁楼没有再租出去,改建成了两人的工作室。

露台依旧是日出和日落的最佳观赏点,清晨或傍晚,许晨昏拨动琴弦,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指引着允早晚坐过来他身边,跟着轻声哼唱:

我从前相信  这世上有一个温暖的人

只为我悲喜  为我阻挡着人间的锋利

为了找到你  从未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事到如今  终于相信我命里有你

百年之后,你我皆尘土。能把握住的,是当下的每个朝朝与暮暮。

很快,他们的另一部作品问世——

《允我早晚,许你晨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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