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的祕密

從前,村裏有個磨坊,老闆勤勤懇懇,幹活不惜力。老闆娘整天裹一條花邊頭巾,笑盈盈的。大風車的翅膀吱扭扭轉,石頭碾盤吞進金黃的麥粒,漏下雪白的麪粉。生意興旺,方圓十里的人都趕着毛驢馱着口袋,把麥子送來磨。

晚上歇了工,村裏人湊到磨坊院子裏聊天,有人吹起了笛子,有人唱起了山歌。磨坊老闆端出自己釀的酒,慷慨款待鄉親們。磨坊,不僅僅讓老闆一家日子過得滋潤,還給鄉親們都帶來了快樂。

不幸的是,城裏來了幾個人,帶着些鋼筋鐵骨的大傢伙,蓋起了廠房,門口寫着幾個大字:新機器麪粉廠。新機器磨麥粒更快,出的粉更細膩,人們漸漸養成了把麥子送到麪粉廠去的習慣,可憐的風力磨坊閒着沒有活兒可幹,被迫關門了。

奇怪的是,一段時間以後,風車的翅膀又繼續在小山岡上勇敢地轉動起來了。難道老闆找到了起死回生的高招、又有生意做了?

老闆是從父親手裏繼承的這座磨坊,至今在麪粉裏生活了六十個年頭,酷愛自己的行當兒。麪粉廠剛創辦時,他簡直髮了瘋,在村子裏奔來奔去,煽動周圍的所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喊:

機器磨出來的麪粉有毒! 機器磨出來的麪粉有毒!

可是,沒人聽他的。老人惱羞成怒,把自己關在磨坊裏,像一頭野獸那樣獨自一個人生活,甚至連唯一的親人——孫女小薇都不管。

可憐的小薇,父母去世後世上只剩下爺爺這麼一個親人,才十五歲,就不得不自己去謀生:當僱工,收莊稼,養蠶。有時候她的爺爺頂着火辣辣的太陽,拖着兩條老腿,走四五里路,到她幹活兒的地方去看她,遠遠地看着,一連幾個小時,邊哭邊望着她……

當年磨坊老闆何等有聲望,穿的衣服鞋襪都很體面。現在呢?赤着腳,戴着一頂有窟窿眼的破帽子,腰裏扎着一條拖着絲絲縷縷布絲兒的爛腰帶。

村民們越來越猜不透他。很久以來村裏就沒有人再往他那兒送麥子了,可是磨坊風車一直像以前一樣不停地吱扭扭轉。晚上還能在路上遇見磨坊老闆,趕着他那頭馱着大面粉口袋的驢子。

如果問他生意好不好?他就樂呵呵地回答:“好着呢。謝天謝地,咱們不缺活兒幹。”

如果有人繼續追問他究竟從什麼鬼地方弄來那麼多的活兒,他會把一隻手指頭放在嘴脣上,鄭重其事地回答:“噓!別聲張!”就再不肯說話了。

孩子們成羣結隊玩耍,經過磨坊時好奇地張望,看見門總是關着,風車一直在轉,老驢子低頭喫青草,一隻瘦得皮包骨的大貓趴在窗臺上曬太陽,兇巴巴地瞪着每一個視圖靠近的人。

大家議論紛紛,誰都猜不出磨坊老闆的祕密,但是大家都一致認爲,在這座磨坊裏裝錢幣的口袋比裝麪粉的口袋還要多。

然而日子一長,真相終於大白:

小薇和一個小夥子互相愛上了。小夥子的父親欣然接受了這樁婚事,小薇那麼可愛,誰會不喜歡她呢?可是,當小薇未來的公公上磨坊去提親的時候,卻吃了閉門羹。

磨坊老闆根本不開門,未來公公湊近鎖眼,低聲下氣把理由解釋清楚。磨坊老闆粗暴地衝鎖眼叫喊,要人家滾回去,如果急着娶一房兒媳婦,很可以上面粉廠去找那些姑娘……

這一對可憐的戀人簡直沒法相信這是真的,他們手拉手跑到磨坊去,準備再次找磨坊老闆好好談談。

磨坊的門是緊緊鎖上的,但是老人臨走把梯子忘在外面,兩個孩子立刻爬上梯子,從窗子鑽進去,看一看磨坊裏究竟有些什麼……

真是怪事!碾盤上蒙着厚厚的灰塵,房間空蕩蕩,沒有一隻口袋,沒有一粒麥子,連牆上和蜘蛛網上都沒有一點麪粉。被磨碎的麥粒那種熱烘烘、香噴噴的氣味也聞不到,而以前磨坊裏充滿這種香味。

另一間屋子同樣悲慘而破敗:一張破牀,幾件襤褸的衣服,板凳上放着一塊乾麪包,一個角落裏有三四隻破口袋,從裏面漏出石灰渣。

這就是磨坊老闆的祕密!他晚上在大路上用毛驢馱來馱去的,正是這些石灰渣……可憐的磨坊!可憐的老闆!很久以前那些麪粉廠就把他的最後一個主顧搶走了。風車翅膀仍舊在半空吱扭扭轉動,但是屋子裏碾盤卻在空轉。

兩個孩子痛哭流涕地走回去,把他們看到的情況講給未來公公聽。未來公公聽完以後心都碎了,他一分鐘也沒有耽擱,立刻奔去找左鄰右舍,把事情三言兩語地告訴他們,大家商定應該立刻把各人家裏的小麥都送到磨坊去。

說幹就幹。整個村子的人都上路了,大家趕着驢子,排着長長的隊伍。驢子都馱着小麥,這可是真正的小麥!

磨坊的門開得大大的。磨坊老闆坐在一包石灰渣上,雙手抱着頭哭。他剛纔回來發覺有人趁他不在鑽進了他的家,發現了他悲慘的祕密。

他說:“現在我只有去死了……磨坊的名聲給敗壞了。”

驢子隊伍到了門口,大家全都像是在從前那些好日子裏一樣大喊大叫:“喂!磨粉呀!”

瞧,口袋堆在門前,黃澄澄的好麥粒撒落在地上,撒得到處都是。

磨坊老闆眼睛瞪得老大。他抓了一把麥子放在手心裏,同時又笑又哭地說:

“這是麥子……老天爺……好麥子!讓我好好看看。啊!我知道你們會回到我這兒來……那些麪粉廠老闆都是強盜。我必須趕緊去喂喂我的碾盤……它已經有那麼長時間沒有喫過東西了!”

大家眼睛裏含着淚花,看着這個可憐的老人忙得顛顛的,奔過來跑過去。麥粒被碾碎了,精白的麪粉揚起來飛向天花板。

從這天起,大家從來沒有讓老磨坊主缺少活兒幹。後來有一天,他死了,磨坊也跟着停止了轉動。這一次是真的停止了,永遠停止了。

他死了,沒有人接他的班。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凡事都有個終結。風力磨坊,就像河上的手搖木船、大街上的馬拉公交車以及祖奶奶們有大花圖案的禮服一樣,它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小說到此結束了。

先說一下作者吧,這篇小說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阿爾豐斯·都德,曾經讀過中學的,應該記得初一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課文《最後一課》,高一語文課本上有一篇《柏林之圍》,作者就是都德。能夠同時有兩部作品入選中學教材,可不多見,尤其他還是個外國作家。

阿爾豐斯·都德,19世紀法國著名的現實主義小說家,1840年5月13日生於一個破落的商人家庭,15歲時,父親破產,都德開始到處打工養活自己,小小年紀飽嘗人間疾苦。兩年之後,由於哥哥的幫助,到了巴黎,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活。代表作品有《磨坊書簡》《小東西》《月曜日故事集》。

剛纔講給大家的故事,是都德的另一篇小說《科爾尼耶老闆的祕密》。比起中學課本上那兩篇更高大上的作品,這篇小說有點平淡,不過講了一個名叫科爾尼耶的磨坊老闆破產的故事。可是,從這個一百多年前的普通法國人身上,我看見了許許多多熟悉的影子:

用手搖木頭木頭紡車紡棉線、用手搖燒炭密封小鐵爐子爆米花、擺攤修鋼筆兼在鋼筆套上刻花刻字加以修飾美化、擺攤修補破雨傘破鍋碗破鞋子、走街串巷扛着磨刀石吆喝磨剪子戧菜刀、走街串巷搖着撥浪鼓吆喝着賣日用品的貨郎……有多少行業曾經輝煌一時,有多少行業曾陪伴我們成長,有多少行業已經淡出我們的視線再也看不見?

時代的發展給了我們更多選擇、更好的替代品:

紡織廠花樣繁多的新布料,代替了粗糙單調容易掉色的家織布;商店裏玻璃爐子和家用微波爐製作的爆米花,比手搖炭爐爆出來的,更乾淨更好喫更方便快捷;一次性水筆真方便,用鋼筆的越來越少,誰還去修鋼筆呢?修補雨傘鍋碗鞋子多麻煩,爲啥不乾脆買個新的?有了商場超市淘寶京東,哪裏還有貨郎的立足之地呢?

作爲旁觀者,偶爾念舊,喝茶閒聊的時候感嘆一番,就結束了。可是對於千千萬萬個手工業者而言,他們的痛苦,卻刻骨銘心。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每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這篇小說如此細膩地展示了一個磨坊老闆的經歷,令人落淚。他試圖挽回頹敗的命運,先是叫嚷機器磨出的麪粉有毒,又精心編造了謊言,用毛驢拖着石灰渣走來走去,製造生意興隆的假象。

他所有的努力,不過螳臂當車。時代的巨輪呼嘯而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每一個不適應時代變化的人,都將被巨輪碾得粉碎。想要阻擋巨輪前進,回到田園牧歌式的小手工時代?怎麼可能呢?

人類的痛苦,是被迫離開他原來的地方。

這是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名言。可以作爲磨坊老闆科爾尼耶行爲的註解:

人都喜歡在站在原地,因爲那是自己的舒適圈。可是屬於他的時代已經結束,曾經他如魚得水的領域越來越小,舒適圈越來越小,縮小成一個點,容不下一個人站立其上了。他將要被迫離開他原來的地方,他曾經熟悉的、引以爲傲的地方。

而他只會幹這個,這是他唯一的謀生本事,如果不幹這個,從頭開始,也許能夠找到新的辦法,起碼可以養活自己。可是他不肯,強烈地抗拒。他的見識和能力都極其有限,沒辦法支持他順利走進新時代。

作爲讀者,我們可以嘲笑他是個老頑固、老古董、抱殘守缺、不思進取。作爲讀者,完全有這個權利。可是,我一點都笑不出來,我反而只想哭。想想看,我們身邊,有多少這樣的可憐蟲?甚至我們自己,在生活巨輪的碾壓下,有多少次,面臨着類似的身不由己的卑微處境?

但願勤苦一生的老人,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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