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死亡更孤獨的了(中青報20191217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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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文瑜老師走了。2019年12月3日下午3點53分,《蘇州雜誌》的訃告是這麼說的。死亡把他與我們隔開。

3點53分,56歲的他,一個人上了路。

這麼好的人,幽默、通達、隨和,生前無論到哪裏都是一片歡聲笑語,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大家,大家的朋友陶文瑜,大家的無價之寶開心果。如此喜歡熱鬧的他,依然要一個人上路。
早就知道他病危,最近兩年,他接到不止一次病危通知書。想要去看望,終未成行。畢竟不很熟。

看望他的人回來告訴我,他住在癌症晚期病房區。還沒進門,在走廊裏就聽見左邊病房一位老太在疼痛爆發時尖聲痛罵兒女不孝、醫生無能,聽見右邊病房的男人粗啞着喉嚨復讀機般說:想不通啊想不通。陪牀家屬的哭聲壓抑而短促。可以想象那些訪客們,必然會勸解到詞窮,內疚到心如鉛墜,雖然明知道他們的怨天尤人,是針對命運不公的正常感慨。

而陶文瑜老師,疾病與死亡並不能使他放棄微笑,他將骨子裏的高貴與高傲,保持到了最後一刻。每一個踏進病房的訪客,本來已經醞釀好眼淚與臺詞,可是,他孩子般頑皮的笑容,他一連串的俏皮話,逗得訪客哭笑不得,忘了此行目的,忘了眼淚與臺詞,而最終與他一起哈哈大笑。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用這樣的方式暗中提醒:不關你們的事。

確實,死亡永遠都是一個人的事情。他用自己的獨特方式,悄悄卸下親友們的心理負擔,讓他們能夠在將來的日子裏,繼續輕鬆愉快地生活下去。

他一向厚道。直到最後一刻,他依然沒有亂了陣腳、失了分寸。他用自己的獨特方式,給親友送上最後的體貼和善意。

他用詩告別人世。

他寫道:
再見吧朋友。我們揮揮手告別。然後你拿出手機,把朋友圈裏我的名字刪去。

他寫道:
街道,快遞,點心鋪,公交車,麪包店,幼兒園。白髮老頭扶着生氣的老太,走進家門。所有的世俗,美麗的慌張,我是多麼依依不捨啊。

他寫道:
媽媽你還好嗎?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突然下起雨來了。你輕輕地說了一聲:來接我了。那個接走你的是誰?現在,他也在我的門口,走來走去。

他寫道:
院子裏的花,會爬在我的窗口。她們要看看,我在幹些什麼。她們爬在我窗口的樣子,就是我生前的樣子……看着來往的行人,心思如託孤。真想託咐每一個人,讓他們的微笑,爬上你的窗口,最最啊。(注:最最是他的孫子)

鎮定、從容、平和。沒有呼天搶地,沒有痛哭嚎啕,沒有蹙眉頓足。世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在他這裏,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生死亦尋常。

他是清澈池塘,清澈到池底鵝卵石和水草都歷歷可數。狂風暴雨讓山川樹木失色,而那池塘,卻不動不搖,水面不起一絲波瀾,水草緩緩沉入睡鄉。

他是水晶玻璃。風乍起,吹不皺,雨打過,不留痕。

他的散文集《紅蓮白藕》還在我書架上放着,那次講座結束他簽名贈書的時候,只寫了名字,沒有日期,沒有贈語,因爲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寫更多的字了,他只能在書的扉頁,簡單寫下“文瑜”兩個字,用他一直喜歡的軟筆。那種海綿軟筆頭,寫起字來比鋼筆毛筆都省力些。

那是我聽到的他最後一次講座,在陽澄湖邊的太平書香小院。他說:“我這輩子,文字上面也只能達到這個高度了。”是的,他在國內頂級刊物發表過大量詩文,但是疾病已經不允許他爲更高成就而努力了。

這句話令我悚然一驚,那麼我呢?我又能夠在文字上達到什麼高度呢?如果不傾盡全力,我又如何能夠甘心呢?無人能夠回答我的疑惑,但我依然感激他的無心之語。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在公衆場合敞開心扉,率真如頑童。

講座結束的交流時,他居然還記得我,雖然我與他極少交集,僅僅是他主編的《蘇州雜誌》衆多作者中的普通一個。他認真地說:“你的文章,是有‘氣’的。”我聽懂了,這是一個前輩對新人的鼓勵,是一個行家裏手的簡潔評語。我爲此沾沾自喜,因爲我理解他說的“氣”,是元氣和氣韻。

那時他已經虛弱到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需要兩隻胳膊在扶手上撐了又撐。他的兒子全程在旁邊陪着,時不時伸手攙扶,最後乾脆兩手抱着他的腰,他斜靠在兒子懷裏,拖着腳,像一棵蘆葦,輕飄飄地,搖搖晃晃地,跨過老式木頭門檻,走下青石臺階,轉過河邊的銀杏樹和石拱橋,消失在夜色裏。

2019年12月3日,日常生活一如既往淹沒着我:

手把手輔導一名即將參加演講比賽的姑娘,見她吐字和情感的控制進步明顯,我很高興;

幫患胃癌的老同事填寫表格複印病歷,準備申請工會專項補助,他連連點頭道謝,枯瘦如柴的臉上堆滿謙卑的笑容,我不忍直視;

和公司同事們談了各種工作,年終歲尾,大家都夠忙,可是抱怨也沒用;

一位朋友開車送來烏米糉子,穿着新的呢子大衣和長筒靴,真漂亮,而我捧着糉子,滿心歡喜,烏米一向是我愛喫的;

下班時保安告訴我來福昨天還好好的,可是今天一條後腿瘸了,來福是一隻大眼睛黃卷毛流浪狗,每天中午食堂開飯準時跑來門口等殘羹冷炙,有人喜歡它,有人討厭它,但無人知道它究竟住在那裏;

回家路上接到另一位朋友的電話,約我週六上午一起去聽一位老作家的講座,我滿口答應,並且愉快地約好了共同出發的時間。

回家第一件事是遛狗,胖胖在小區花園裏聞着樹根和灌木,時不時跳起來抱一下我的腿以示親熱。鄰居們的油煙機四下裏轟鳴,聽得見吱啦一聲油鍋爆炒的聲音,高壓鍋噗噗噗吐氣的聲音,蔥姜、辣椒、清蒸魚、羊肉湯的不同味道,在夜風裏勾引饞涎。

忙碌而充實的一天下來,此刻,人開始懶洋洋。掏出手機,發現半天功夫,微信圈裏已經上百條未讀信息,手指漫不經心劃過屏幕,然後,我看見了《姑蘇晚報》的訃告。

眼淚瞬間溼了眼眶。夜色深濃,小花園樹影重重如聊齋裏的荒原,四下裏寂靜無聲,寒風來來往往,所有的塵世氣息遠遠退開。我感到冷。

他的追悼會,時間恰好也在週六上午。我猶豫了一下,並不打算放棄講座。講座似乎更重要。如果他還活着,也會高高興興地去聽講座的吧?我拜託其他人幫我向追悼會上他的家人轉達問候,應該可以吧?

明天,生活會一如既往繼續淹沒我:辦公室最瘦的那個同事被女兒傳染了水痘需要請假,公司電腦打印機年度委託維護合同需要續簽,家裏南瓜饅頭喫完了等着我下班後切南瓜煮南瓜揉麪蒸一鍋新的,冰箱將空等着我週末採購葷素食材填滿……

凡塵的巨流河滔滔滾滾,泥沙俱下,五味陳雜,挾裹着每個人輾轉其間,身不由己,欲罷不能。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爲自己的無情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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